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二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二

鬳斋林希逸

杂篇天下

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,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。古之所谓道术者,果乌#1乎在。曰:无乎不在。曰:神何由降,明何由出。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於一。不离於宗,谓之天人。不离於精,谓之神人。不离於真,谓之至人。以天为宗,以德为本,以道为门,兆於变化,谓之圣人。以仁为思,以义为理,以理为行,以乐为和,熏然慈仁,谓之君子。以法为分,以名为表,以操为验,以稽为决,其数一二三四是也,百官以此相齿,以事为常,以衣食为主,蕃息蓄藏,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,民之理也。古之人其备乎。配神明,醇天地,育万物,和天下,泽及百姓,明於本数,系於未度,六通四辟,小大精粗,其运无乎不在。其明而在数度#2者,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。其在於诗书礼乐者,邹鲁之士,搢绅先生多能明之。诗以导志,书以导事,礼以导行,乐以导和,易以导阴阳,春秋以导名分。其数散於天下而设於中国者,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。天下大乱,贤圣不明,道德不一,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。譬如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犹百家众技也,皆有所长,时有所用。虽然,不该不徧,一曲之士也。判天地之美,析万物之理,察古人之全,寡能备於天地之美,称神明之容。是故内圣外王之道,暗而不明,郁而不发,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。悲夫,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,后世之学者,不幸不见天地之纯,古人之大体。道术将为天下裂。

庄子於末篇,序言今古之学问,亦犹孟子之篇末,闻知见知也。自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,至於道术将为天下裂,分明是一个冒头,既总序了,方随家数言之,以其书自列於家数之中。而邹鲁之学乃铺述於总序之内,则此老之心亦以其所着之书皆矫激一偏之言,未尝不知圣门为正也。读其总序,便见他学问本来甚正,东坡云庄子未尝讥夫子,亦看得出。

方术,学术也。人人皆以其学为不可加,言人人皆自是也。古之所谓道衍者,此衍字与仁术心术一同。恶乎在,无乎不在,便有时中之意,言百家之学虽各不同,而道亦无不在其中心神何由降,明何由出,言神明之道何自而可见也。圣人生成之功即天地生成之理,皆原於一,一者,造化也,曰宗曰精,曰真,皆与一字同。但如此作文耳。以天为宗,以德为本,以道为门,皆无为自然也。兆於变化,即原於一也。圣人即天人、至人、神人也。熏然慈仁,此以气象言也。法则有区别,故曰以法为分。名则有标准,故曰以名为表。以操为验,以稽为决,言其所验所决各有所据也。其数一二三四,言纤悉历历明备也。相齿者,大小上下有序也。以事为常者,各有常职也。以衣食为主者,教民农桑也。蕃息蓄藏,如三年耕,一年食之类是也。老弱孤寡为意者,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是也。凡其分官列职,为政为教,皆是养民之理也。古之人其备平,言古之圣人能尽之也。可以配神明,可以和天地,醇,和也。育万物,和天下,泽及百姓,言其功用之广大也。本数末度,犹言精粗本末也。系,相属之意也,谓本末不相离也。六通四辟,言东西南北上下用无不可也。运,道也。道之运,小大精粗皆道也,故曰无乎不在。看此数句,其於道之体用,未尝不明也。数度,可纪者也,言其法度晓然而可纪者,皆有旧法世传之。史,书也。尚多有之,言皆载此事也。邹鲁之士、搢绅先生,此指圣门而言之也,分明是说孔子六经,春秋道名分,即名分两字#3便有惧乱臣贼子之意。其数散於天下,言邹鲁得其全,而其学或散於天下,设教於中国,分为百家,亦时时有称道此事者,但不能全如邹鲁之学而已。天下大乱,是说春秋以后也。贤圣不明,上无文武周公,下无孔颜之徒也。道德不一,散而为百家也。天下多得兀谓天下之人多得其一端。而察焉以自好,谓只察见其一端便自好而自夸也。耳目鼻口不能相通,言耳不能视,目不能听,口不能嗅,鼻不能味,各随其所能,故曰皆有所明。以此譬喻百家众技,亦皆有所长,亦时乎可用,但不能该尽周徧圣人之道,故为一偏一曲之士而已。天地之美因是而分判不全,万物之理因是而分析不合。若以古人学问之全而察之,则知百家之一曲者,少能备天地之美,称神明之容。美,道之在内者,体也;容,道之在外者,用也。称,当得也。寡能称神明之容者,言当不得也。内圣,体也;外王,用也。内外之道至此不明,人各以其所欲而自为方术。百家之学,自今以往迷而不知反,必不可得而复合矣。使后世之学者不能见天地之纯全,古道之全体,此后世之不幸也。道术之在天下,自此皆分裂矣,故曰道术将为天下裂。此一句结得极有力,亦极为好文字。

不侈於后世,不靡於万物,不晖於数度,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,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。墨翟、禽滑厘闻其风而悦之,为之太过,已之大循,作为非乐,命之曰节用。生不歌,死无服,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,其道不怒,又好学而传不异,不与先王同,毁古之礼乐。黄帝有咸池,尧有大章,舜有大韶,禹有大夏,汤有濩,文王有辟雍之乐,武王周公作武。古之丧礼,贵贱有仪,上下有等,天子棺椁七重,诸侯五重,大夫三重,士再重。今墨子独生不歌,死不服,桐棺三寸而无椁,以为法式。以此教人恐不爱人;以此自行,固不爱己。末败墨子道,虽然,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乐而非乐,是果类乎。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,使人忧使人悲;其行难为也,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。反天下之心,天下不堪。墨子虽独能任,奈天下何。离於天下,其去王也远矣。墨子称道曰:昔者禹之湮洪水,决江河,而通四夷九州也,名川三百,支川三千,小者无数。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,腓无胈,胫无毛,沐甚雨,栉疾风,置万国。禹,大圣也。而形劳天下也。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#4褐为衣、以跋蹻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为极,日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谓墨。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苦获、己齿、邓陵子之属,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,相谓别墨。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,以骑偶不仵之辞相应。以巨子为圣人,皆愿为之尸,冀得为其后世,至今不决。墨翟、禽滑厘之意则是,其行则非也。将使后世之墨者,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,相进而已矣。乱之上也,治之下也。虽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将求之不得也,虽枯槁不舍也。才士也夫。

不侈后世,不教后世以侈也。靡,丽也。不以万物之饰为丽也。晖,华也。不以礼乐度数为晖华也。绳墨,自拘束也。自拘束其身以矫世,而欲天下之用皆有余,其意主於俭以足用,故曰备世之急,言世人以衣食为急,故至於纷争,以政乱也。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,言古者学问之中亦有此理。而墨翟、禽滑厘独闻其说而喜之,故曰闻其风而悦之。惟其喜之,遂至於为之。太过,言过甚也。循,顺也。大循,其说抑遏过甚,故曰已之大循。已者,抑遏之意也。非乐节用,墨子书中之篇名,言墨子既作为非乐节用之书;欲天下之人其生也不歌,不用乐也,故非乐。其死也无殡敛之服,近於裸葬,以此为节用。泛爱兼利,於人无所不爱也,故以争斗为非,以不怒为道。博不异者,尚同也。推广其说以为傅,而主於尚同也。虽抟不异,而其教不与先王同。自黄帝以来至於武王,未尝不用乐,而墨子欲毁去之;古昔以来,自贵至贱,未尝无居丧之礼,而墨子亦欲毁之,以三寸之棺为式而不用椁,节用也。以此教人,太俭苦矣,故曰恐不爱人,言非所以爱人之道也。不爱己者,言自苦也。末败者,言墨子之道要终必不可行也。人生不能无歌而墨以歌为非,人情不能无哭而墨以哭为非,不能无乐而以乐为非,是其道全不近人情,故曰其果类乎。类,近也。言如此果与人情相近乎。其生也勤苦,其死也薄葬。太觳,言太朴也。其行难为者,言所行之行,他人难做也。反天下之心,不近人情也。天下皆不堪而墨子独能之,任,亦堪也;虽一人独能堪忍,如天下不能何。既离於人心,则非可以为王天下之道矣。名川,天地之间大川也。支川,禹疏凿而为之也。囊,盛土器也。耜,掘#5土之具也。九音#6鸠,鸠其功而杂治天下之川。墨子之说,谓禹大圣人,且自劳如此,而况他人乎。跂与展同,蹻与层同,木曰屐,草曰屩。服,用也。相里,姓也。勤,名也,亦学墨而为师於世者。其弟子皆五国诸侯之徒,言从学者众也。苦获、己齿、邓陵子,三人名也。此三人皆居南方,亦读墨书,而其谲怪尤倍於墨子。又且其说皆不同,故自名以别墨,言墨之别派也。不忤,不异也。奇偶本异而曰不相件,此强辩之事也。以觭偶不仵之辞相为问答,故曰相应。巨子者,犹言上足弟子也,禅家谓法嗣是也。传其学者,既多取其得法之大者以为圣人而主之,尸,主也。冀得为其后世,言其巨子又传之弟子以为之后也。后世犹曰子孙也。不次,不断也,言其传流至今犹在也。推原其始,则墨翟之意亦是美意,但所行太过当,故曰意则是而行则非。相进者,相尚也,言传墨子之道者相尚为自苦之事,欲以此治天下,未见其治,必先能召乱也,故曰乱之上也。虽然墨子之好出於其心之真,今世亦无此人矣。求之不得者,言更无复有斯人也。不舍,不止也。虽极其枯槁而为之不止,亦可谓豪杰之士矣。才士者,豪杰之称也。孟子辟杨墨,此书亦以杨墨兼言者屡矣。今以道术分论数家而不及杨氏者,意以其学不足比数也。

不累於俗,不饰於物,不苟於人,不忮於众,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、人我之养毕足而止,以此白心,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。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,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,接万物以别宥为始、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。以聏合欢,以调梅内,请欲置之以为主。见侮不辱,救民之斗禁攻寝兵,救世之战。以此周行天下,上说下教,虽天下不取,强聒而不舍者也,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。

不累於俗,去世俗之累也。不饰於物,不以外物自奉也。不忮於众,不咈人情也。以人人得其生为愿,视人犹我,皆愿其足以自养而已,以此为心而暴白於天下,此末钘尹文之学也。华山,冠名也,别宥即在宥也。随分而自处为别,宽闲而自安为宥。始,本也。接万物以此意,接,引人也。心之容,心之体段也。讲明其心以语人,而名之曰心之行,行者,心之用也。今释氏所谓大用现前是也。以和聏之意而合人之欢,陕此调一四海,欲尊置宋钘尹文二人以为其教主。谓民好斗也,为受侮不辱之说以救之;谓时世好战争也,为禁攻寝兵之说以救之。上以说其君,下以教世人,虽天下之人皆不听之,而彼自强聒不合,言夸说不已也。上下皆见厌而强以此自见,必尝时有此诊语,故以此一句结之,而曰故曰也。

虽然,其为人太多,其自为太少。曰: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。先生恐不得饱,弟子虽饥,不忘天下,日夜不休,曰:我必得活哉。图傲乎救世之士哉。

其为人之意太多,其所为太自苦。其为说曰,每日但得五升之饭,师与弟子共之,先生以此五升犹且不饱,弟子安得不饥,言其师弟皆息饥以立教。而谓我不忘天下,日夜不止,盖曰我之自苦如此,岂为久活之道哉。但以此矫夫托名救世而自利之人,故曰图傲乎救世之士哉。图,谋也。傲,矫之也。亦犹豫让曰:吾之为此极难,所以愧天下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,便是此意。李翰林有独酌寄韦六诗曰,念君风尘游,傲尔令自哂,便是此傲字。

曰:君子不为苛察,不以身假物。以为无益於天下者,明之不如己也。以禁攻寝兵为外,以情欲寡浅为内,其小大精粗,其行适至是而止。

其说又曰不为苛察,苛察则非别宥矣,言不当有尔我之辩也。不以身假物者,事事皆自为而不假借於人以自助,若於天下有损而无益,虽明知其可为亦不如己之,故曰明之不如己也。其学之大意,则欲人於外无攻战之争,於内无情欲之汩。寡浅,减削情欲也。其学之大小精粗虽不同,而其所行之大意仅如是而已。适,仅也。

公而不党,易而无私,决然无主,趣物而不两,不顾於虑,不谋於知,於物无择,与之俱往,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。彭蒙、田骈、慎到闻其风而悦之,齐万物以为首,曰: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,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,知万物皆有所可皆#7有所不可,故曰选则不徧,教则不至,道则无遗者矣。是故慎到弃智去己而缘不得已,泠汰於物以为道理,曰知不知,将薄知而后邻,伤之者也。謑音奚昙曰慀髁户寡反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,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。推直追反拍普百反輐五管反断丁管反,与物宛转,舍是与非,苟可以免,不师智虑,不知前后,魏鱼威反然而已矣。推而后行,曳而后往,若飘风之还,若羽之旋,若磨石之隧音遂,全而无非,动静无过,未尝有罪,是何故。夫无知之物,无建己之患,无用智之累,动静不离於理,是以终身无誉。故曰至於若无知之物而已,无用贤圣。夫块不失道,豪杰相与笑之曰: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,适得怪焉。田骈亦然,学於彭蒙,得不教焉。彭蒙之师曰:古之道人,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。其风窢况逼反又火麦反然,恶可而言。常反人,不聚#8观,而不兔於鼋五官反断,其所谓。道非道,而所言之题不免於非。彭蒙、田骈、慎到不知道。虽然,槩乎皆尝有闻者也。

不党,亦无私也。易,坦夷也。决,去私意而无所偏主。趣物者,言万物之理趣也。不两者,一也。不顾於虑,不谋於智,无计度也。於物无择,无所决择,眼界平也。与之俱往,顺自然而行也。彭蒙田骈慎到,皆齐之隐士,其说以为天地亦万物之一者,谓之一#9则皆齐同,而其为首者,则无为之道也。天能覆不能载,地能载不能覆,言有所偏也。大道,道家之学者也。但知包容为一而无所分辩,此在当时有一种辩说之学,自有此语。皆有所可,有所不可者,言各有一偏也。若就万物之中而选择之,则决不能周徧,以此为教,则不能尽其极,若归之道,则无余论矣。故曰道则无遗者矣。选择则有可不可也,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,无为也。泠汰,脱酒也。泠然而疏汰於物,无拘碍也。以为道理者,以物物无碍为至理也。其说曰若以知与不知为分,则将迫於知而近於自伤矣。薄,迫。邻,近也。謑髁,不正不定之貌。无任,不留心於事。任也,尚贤以任事也。彼既不事事,故笑天下之尚贤。为圣之学必尚操行,彼既纵脱而无行,故以天下圣学者为非。推輐輐断,皆无圭角之意。与物宛转,而略无圭角,亦无所是,亦无所非,以苟免於世俗之累为意。不以知虑为师,无思虑也。不知前后,不#10思算也。魏音巍,巍然者,兀然不动之意也。推之而后行,曳之而后往,迫而后应,不得已而后起之意也。风还、羽旋、磨石之隧,皆无心而与物宛转之喻。隧,转也,回也。以不见非於世而自全,动静随其自然而不为过甚,故不得罪於世人,其学如此者何也。盖曰物惟无知,则无是己之急,亦无容心之累。动静皆顺,故不离於理,不求知於人欲,终身而无誉,唯其无誉,所以无咎,故曰未尝有罪也。无知之物,木石瓦砾之类是也。建己,是己而自立也。故其说曰人之处世,何用圣贤之名,但能若土块无知之物,则可以不失於道,故曰块不失道。看此等说话,便似今之深山穷谷头陀修行之人。故豪杰笑之以为犹死人也。适得怪焉者,言彭蒙之徒以此见讶於世也。得不教者,言其初学之时,自相契合,不待教之而后能也。彭蒙妒有所师,其师之言曰,古之有道者,本以无是非为主。窢然,风之声也,谓其发言如飘风之窢然。无所容心,虽言而何所容言,故曰恶可而言。其见常与世人相反,不能聚合伦类而观,故为一偏之说。不免於,但求无圭角而已。鼋断,无圭角也。其言虽甚壮而其所谓道者非道也,故不免於世#11人之非笑。韪与伟同。彭蒙、田骈、慎到不知道,此庄子断一句也。槩乎者,以大槩观之,亦皆有闻於斯道,但不得其正耳。此等结句,看他文笔。

以本为精,以物为粗,以有积为不足,澹然独与神明居,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。关尹老聪闻其风而悦之,建之以常无有,主之以太一。以濡弱谦下为表、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。关尹曰:在己无居,形物自着,其动若水,其静若镜,其应若响。葱乎若亡,寂乎若清。同焉者和,得焉者失,未尝先人而常随人。老聃曰: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。知其白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人皆取先,己独取后,曰受天下之垢。人皆取实,己独取虚,无藏也故有余。岿然而有余。其行身也,徐而不费,无为也而笑巧。人皆求福,己独曲全,曰苟免於咎,以深为根,以约为纪,曰坚则毁矣,锐则挫矣。常宽容於物,不削於人,可谓至极。关尹老聃乎,古之传大真人哉。

本,道也;物,事物也。以有积为不足者,言藏富天下也。与神明居,是守自然者。关尹师於老聃者,此言先弟而后师,一时笔快#12之语耳,以无物为宗,以太极之始为主,建亦主也。濡弱谦下,即舌柔长存之意。为表者,言其应世接物#13见於外者如此也。空虚则物物皆全矣,故曰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。实,实理也。乐轩所谓一物都无万物全是也。在己无居者,无私主也。形物自着者,随物之形见皆自然也。水之动,镜之静,空谷之响应,皆无心也。芴乎若亡者,恍忽之中若有物而又若无物也。寂乎其清,不见其清之名也。以同於物者为和,以无所得为得,有得则失矣。未尝先人常随人,即迫而后动,不得已而后起也。知其雄,守其雌,以能而隐於不能也。知其白,守其辱,言自高而不为高也。溪谷在下而能容物,为溪为谷有容乃大之意也。人皆取先,己独取后,即未尝先人,而常随人也。受天下之垢,知白守辱也。不以实为虚,以虚为实,故匀人皆取实,己独取虚。无藏也故有余,即以有积为不足也,惟其以虚为实,故虽无藏而岿然常有余。亦一物都无,万物全之意。徐,安也。不费,无所损也。人皆以巧为巧而我以无为为巧,故笑之。人皆以福为福而我以无祸为福。曲全者,致曲而自全其身也。苟免於咎者,福莫长於无祸也。以深为根,言其本在於太一之始也。以约为纪,言以至简至约为守身之法也。纪,法也。凡物坚者锐者,则有挫有毁,即所谓齿刚则折也。以能容万物为量,则人於我无所侵削矣。不削於人,言独全其生也。可谓至极者,言此天下至极之道也。谓之博大真人;尊之之辞也。

寂漠无形,变化无常,死与生与,天地并与,神明往与,芒乎何之,忽乎何适,万物毕罗,莫足以归,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。庄周闻其风而悦之,以谬悠之说,荒唐之言,无端崖之辞,时恣纵而不傥,不以觭见之也。以天下为沈浊,不可与庄语,以卮言为曼衍,以重言为真,以寓言为广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於万物,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。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,其辞虽参差而识诡可观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,上与造物者游,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。其於本也,弘大而辟,深闳而肆;其於宗也,可谓调适而上遂矣。虽然,其应於化而解於物也,其理不竭,其来不蜕。芒乎昧乎,未之尽者。

寂漠无形,无物也。变化无常,以不一为一也。死与生与,不知生死也,据此一句即知释氏之学其来久矣。天地并与,与天地同体也。神明往与,与造化同运也。何之何适,动而无迹也。万物毕罗,各尽万物之理也。莫足以归,人莫知其所归宿也。谬悠,虚远也。荒唐,旷大而无极也。无端崖,无首无尾也。时恣纵而不傥者,其说放纵而无所偏党也。傥与党也。不以觭见者,其所见不主一端也。觭,奇也。以天下之人愚而沉浊,不可以诚实之言喻之。庄语,端庄而语,诚实之事也。曼衍,无穷也。为真者,言借重於古,先欲人以为真实也。为广者,寄寓为言广大不拘也。与天地精神往来,与造化自然者为友也。不傲倪万物者,不以此傲倪於世#14也。庄子之意,正傲倪於斯世,而乃为此反说。不谴是非者,是非无所泥也。无是无非而后可与世俗居处也。环玮,高壮也。连犿,和同混融之意。无伤,无讥於人也。参差,或彼或此,或抑或扬,不可定也。諔诡,滑稽诡谲也。此两句自说破其着书之意,盖谓其言虽怪诞而自可玩味,看得此两句破,便读得庄子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者,言其书之中皆道理充塞乎其间,亦世间所不可无之书也。本即宗也。言其书之本宗,无非弘大深闳调适之道也。辟开,广也。肆,纵放也。上遂者,可以上达天理也。其言虽皆无为自然,而用之於世则应於教化而解释物理,谓可以化俗而明理也。其理不竭者,言用之不尽也。不蜕者,谓其言自道而来,不蜕离於道也。芒乎昧乎,言其书之深远也。未之尽者,言其.胸中所得非言语所可尽也。

自冒头而下,分别五者之说而自处其末#15继於老子之后,明言其学出於老子也。前三段着三个虽然,皆断说,其学之是非,独老子无之,至此又着虽然两字,谓其学非无用於世者,此是其文字转换处,笔力最高,不可不子细看也。

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,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。历物之意,曰:至大无外,谓之大;一至小无内,谓之小一。无厚不可积也,其大千里。天与地卑,山与泽平。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大同而与小同异,此之谓小同异;万物毕同毕异,此之谓大同异。

墨翟、宋尹、彭、田、慎到之徒,犹为见道之偏者,若惠子则主於好辩而已,故不豫道术。闻风之列,特於篇末言之。其书五车,言其所着书以五车载之而不足也。其书虽多,其所学未正其言亦不当,故以舛驳不中讥之。历物之意,言历历考其所谈事物之意。至大无外,太虚也;至小无内,秋毫之类也。此八字自与庄子所说同,但谓之大一小一,便生辩说之端。谓之一则无大小矣,於一之中又分大小,便是同中之异,异中之同也。无厚,至薄也。不可积者,积则厚矣。积之不已,其大可至於千里,又言大与小同也,吉千里之大即无厚之积也。天虽高,地摊卑,而天气有时下降,则亦为卑#16矣,故曰天与地卑。山高於泽,而泽之气可通於山,则山与泽平矣。睨,侧视也。日方中之时,侧而视之,则非中矣,则中谓之侧亦可,故曰方中方睨。物方发生而其种必前日之死者,故曰方生方死。有大有小,是为小同异;合万物而为同异,则为大同异。虽谓之大而不出小者之积,虽谓之小而合之可以为大,则无同无异矣。

南方无穷而有穷。今日适越而昔来。连环可解也。我知天下之中央,燕之北、越之南是也。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也。惠施以此为大观,於天下,而晓辩者,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。

南方,海也,本无穷而谓之方,则必有穷。四方皆然,独言南者,非特举其一见其三,盖天倾西北而海独居南,北之三方又远,故特言之。今日适越而昔来,言足虽未至乎越,而知有越之名而后来,则是今日方往而亦可以为昔来矣。两环相连,虽不可解,而其为环者必各自为圆,不可以相粘,不相粘则非连环矣。燕北越南,固非天下之中,而燕人但知有燕,越人但知有越,天地之初,彼此皆不相知,则亦以其国之中为天地之中也。万物与天地为一,则天地虽大,即万物中之一物,何以为大小,即一体也。大观者,言以此为独高於天下也,故以其说教学辩之人。天下之学者既相与乐之,而其说浸广,故又有卯有毛以下之论。

卵有毛。鸡三足。郢有天下。犬可以为羊。马有卵。丁子有尾。火不热。山出口。轮不蹍地。目不见。指不至,至不绝。龟长於蛇。矩不方,规不可以为圆。凿不围枘。飞鸟之景,未尝动也。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。狗非犬。黄马骊牛三。白狗黑。孤驹未尝有毋。一尺之棰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。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,终身无穷。桓团公孙龙,辩者之徒,饰人之心,易人之意,能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辩者之囿也。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,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,此其柢也。然惠施之口谈,自以为最贤,曰天地其壮乎,施存雄而无术。

卵有毛者,言毛之在卵虽未可见,而雀之为省,鸡之为鸡,毛各不同,譬如鸡为鸭伏卵,出於卯者为鸭毛,而不为鸡毛,则是卵有毛矣。鸡本二足,必有运而行之者,是为三矣。郢有天下,言楚都於郢而自为王,亦与得天下同矣。犬可以为羊,谓犬羊之名出於人而不出於物,使有物之初谓犬为羊,则今人亦以为羊矣,谓羊为犬,则今人亦以为犬矣。马有卵者,胎生虽异於卯生,而胎卵之名实人为之,若谓胎为卵亦可即犬羊之意。丁子,虾蟆也,蛙也,楚人谓之丁子。丁子虽无尾,而其始也实科斗化成,科斗既有尾,则谓丁子为有尾亦可。水寒火热,亦人名之,况有火中之鼠,火浣之布,鼠能出入於火中,火可以浣布,则非热矣。空谷传声,人呼而能应,非山有口乎。行於地则为轮,才着地则不可转,则谓轮不辗地亦可。目见而后指可至,然目不可至而指不能见,则是其至者目#17与指不可得而分绝也。龟长於蛇,使龟如蛇之长则不名为龟矣,既谓之龟,则其长合止如此,谓之长於蛇亦可。矩即方也,规即圆也,既谓之矩则不可又谓之方,既谓之规则不可又谓之圆。枘虽在凿之中,而枘之旋转非凿可止,则谓之不围,亦可言围之不住也。鸟既飞则影随鸟而去,但可谓鸟之飞,不可谓影之动。矢镞之去虽疾,其在弦也则谓之止,其射侯也则谓之行,离#18弦而未至,射侯而未中,则是不行不止之时。狗犬即一物也,谓之狗则不可谓之犬矣,谓之犬则不可谓之狗矣,故曰狗非犬。马牛,二体也,黄骊,色也,以二体与色并言,则谓之三。黄骊,二色也,马牛,皆体也,二色附於体而见则为三矣。白狗黑,黑白之名非出於有物之始,则谓白为黑亦可。孤驹未尝有母,名之以孤则非有母矣,不可言孤又言尝有母也。一尺之捶,折而为二,今日用此五寸,明日用彼五寸,虽旋转万世不尽可也。凡此以上,又皆学於惠子,推广其说,以与惠子相应。终其身强辩而不已,即桓团公孙龙之徒是也。饰人之心者,蔽人之心也。易人之意者,变乱人之意也。一时之辩,口虽可屈,而其人终不心服,此辩者迷於其中而不自知也,故曰囿。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者,谓愈恃其聪明以与人强辩也。特,独也。独与其徒为人所怪讶而已,其本领不过如此,故曰此其祗也。祗,本也。自恃其口谈之才,以为其壮与天地同,所存虽自以为雄高,而实无学术。

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,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,风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辞而应,不虑而对,徧为万物说,说而不休,多而无已,犹以为寡,益之以怪。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,是以与众不适也。弱於德,强於物,其涂隩矣。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,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,其於物也何庸。夫充一尚可,曰愈贵道,几矣。惠施不能以此自宁,散於万物而不厌,卒以善辩为名。惜乎惠施之才,骀荡而不得,逐万物而不反,是穷响以声,形与影竞走#19也。悲夫。

倚人者,畸异之人也。南方有一独高之人曰黄缭,见惠子而问天何以不坠,地何以不陷,风雨雷霆谁实为之,此皆造物之妙,岂可容言。惠子亦不辞让而应,客亦不经思虑率然而对,且徧为万端之说。万物,万端也。说既多而犹以为少,增益以怪诞之论#20,但以反异於人为其能,欲以口舌胜人,自为名誉,是以与世皆不和。不适,不相得也。在内本无所得,故曰弱於德。徒然强辩於外,故曰强於物。隩者,幽暗也。言其所行之涂,不明白正大而幽僻也。以天地之道而视惠施所能,犹蚊虻然。以此而为人物於世,亦何甩乎,故曰何庸。充,足也。若但以一人之私见而自足犹可,若以此为胜於贵道者,则殆矣。愈,胜也。几,殆也。不能自宁,不自安分也。散於万物者,谓散求万物之理,以迁就其说而无所厌足,终於不知道,而仅以辩得名。卒,终也。惠施亦为有才者,但放荡而无所得,逐於外物而不知反,是可惜也。骀,放也。响出於声,声本响末也,穷响於声,不知本也。影出於形,形本也,影末也,欲息其影,不知形止,则影止乃与形共走,亦不知本之喻也。此篇庄子之终也,却以惠子结末,虽以其不豫闻道之列,亦以辩者之言,固皆以无为有,而其语亦自奇特,故以真之篇末。盖者书虽与作文异,亦自有体制,起头结尾皆是其用意处,如春秋之绝笔,获麟,如中庸之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,此书内篇之浑沌七窍,皆是一个体制,不可不知也。诸家经解言文法者,理或未通;精於理者,於文或略。所以读得#21不精神,解得无滋味。独艾轩先生道既高而文尤精妙,所以六经之说特出千古。所恨网山乐轩之后,其学既不传,今人无有知之者矣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二竟

#1鸟:明本作『恶』。

#2数度:明本作『历数』。

#3字:明本作『事』。

#4裘:明本作『丧』。

#5掘:明本作『握』。

#6音:明本作『者』。

#7皆:明本『无』。

#8聚:明本作『见』。

#9 一:原作『物』,据明本改。

#10不:明本作『无』。

#11世:明本作『庶』。

#12快:明本作『力』。

#13物:明本作『见』。

#14世:明本作『世俗』。

#15末:原作『未』,据明本改。

#16卑:明本作『毕』。

#17目:明本作『见者』 。

#18离:明本作『虽』。

#19走:明本作『争』。

#20论:明本作『说论』。

#21得:明本作『书』。

南华真经口义后序

南华一书,今古之奇笔也。然尊之者或流於清虚,讥之者或疑其怪诞,虽文字之妙不容泯没,而笺得不明,为书之累久矣。余少侍乐轩陈先生,闻其绪余之论,颇知好之而未能尽通其章句。其后与竹溪共游而学,时取而共读之,喜其剖析之明,而离合不常所闻,无几然而好之,益甚矣。既成进士南归,闲居之日久,遂得究力於诸经,其於此书也愈读愈好,而愈疑之。盖此书之所以难通者,字义多异於吾书,言论或违於先圣,旨趣之不可诘如凭虚捕象同而赤手搏蛟螭,会归之不可定,如穷三江而昧支流,镁藕佣迷故道。每一开卷,未尝不跃然以喜,亦未尝不惕然以惑。戊午,访竹溪於溪上,因语而及,溪忽谓我曰:余尝欲为南华老仙洗去郭向之陋,而逐食转移,未有闭户着书之日,忧患废退以来,遂以此纡忧而娱老,今书幸成矣。余喜而就求之,归而亟读之,则见其条分而缕析,支断而节解,章无虚句,句无虚字,纵横捭阖,鼓舞变化,若无津涯。而字字句句,各有着落,恍然如醒得醒,如絷得释。然后知其自立於一家,而不可拘以字义,虽纵怀於幽眇而不遗於世事,非不知圣贤之可尊而耻於尚同,非不知诡谲之为过而主於抗俗,今人古人信诵虽异,要皆徒窥其藩而未逮其奥也。朅来试邑,虽簿书填委,日力窘束,而清旦之初,吏围未合,必张灯讽诵之,或竟一篇,或终一卷,手舞足蹈,如见其人。於是作而言曰:南华之书,斯世所不可无;竹溪之解,亦南华所不可无者也。盖竹溪之学,得於乐轩,乐轩得之网山,网山得之老艾,历三世之传而无旁出者。竹溪既尽其师之传,又搜猎释老诸书於六经子史之外,故能究此老之隐微,尽此老之机解,使南华而可作,必以竹溪为知我者也。读此书者,今可以无憾矣。吾邑虽陋,以其好之笃,又欲广其传,缩节裘饪,幸而集事,因识其所以好,所以得,所以喜者,如此。竹溪林氏,名希逸,字肃翁,尝为文字官矣。今以宝谟直主玉局观,鬳斋,其书室也。其颇文颇似庄子。此书以口义名者,谓其不为文,杂俚俗而直述之也。景定改元中和节宣教郎知邵武军建宁县林经德序

庄子雄豪宏肆以神行万物之上,以心游宇宙之表,至乐极指,古无斯人。其言辞荡汨变化,凌薄日月,疏决云河,妙密流动,鳞丽羽烂,天昭海溟,左缛而不环,迁雄而不肆,又文之杰立宇宙者也。鬳翁着此书解,若江海之浸,膏泽之润,情其情而思其思,梦其梦而觉其觉,故能言其言而指其指,声音笑貌身亲出之,而人亲觌之。然则是讵可以幸取力致哉。鬳翁学精识绝,渊源深而练习熟,其悟发之境,戛摩之地,高旷则无有与撄,静深而颖然上达。吾观鬳翁,归然抱负,体用於天地之间,充足明伟,有以自伸,其犹鲲鹏耶。而又沈浸於其书,如彼则其言,非鬳翕孰能得之哉。今鬳翁所着卓然,起庄子於朽骨,发千古之宝藏,鬳翁亦传大弘伟豪杰巨儒哉。余始得是,读之辄书奇遇,於编末以传子孙,非敢曰能知鬳翁之是书也。景定辛酉十一月己巳三衢徐霖景说跋

漆园老仙之作是书也,其见道精,其愤世甚。亦惟其隐放之迹足以行之,奇崛之又足以发之,至於茫昧浩渺之莫穷,鼓舞变化之不测。盖亦信其眼力之所及,笔力之所至。有不自知其过於激邻於诞者,其初心岂曰,吾欲以此而垂世立教哉。又岂曰,吾欲以此而崇老抑儒哉。奈之何,读之者之不之察也。非以虚无宗之,则以异端辟之,见既出尘,语又惊世,往往句读之未尽通,字义之未尽明,则又以疑辞阙之,脱简诿之,彼其心亦岂欲得此於后之人哉。鬳斋先生玉堂林公得圣人之道於乐轩,乐轩之视漆园,所谓后世之子云。鬳斋之於乐轩,则太玄之侯芭也。於是出而为之着其篇焉,分其章焉,析其句焉,明其字焉。使篇无不解之章,章无不解之句,句无不解之字,向之虚者以实,异者以同,疑者以信,脱者以完,而南华一经历几千百载,始得为天地间全书。岂惟老仙将雀跃於九万里之上,乐轩亦必且手舞足蹈於瞻前忽后之间矣。或曰以性命之书,加训诂之学,若朱夫子所谓集大成者,其自易经以至骚词,莫不有释,乃独阙然於庄书者,将无不可哉。同曰上规姚姒,下逮庄骚,非韩公之言乎。晋宋人未足尽庄老实处,非朱子之言乎。不然,岂其犹有所未尽耶,抑果有所待而然耶。鬳斋之功,当不在朱子下矣。同惧夫学者忘昔之难,乐今之易,而或至於忽之也。故重言焉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一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一

鬳斋林希逸

杂篇渔父

孔子游乎缁帷之林,休坐乎杏坛之上。弟子读书,孔子弦歌鼓琴,奏曲未半,有渔父者下舡而来,鬓眉交白,被发揄袂。行原以上,距陆而止,左手据膝,右手持颐以听。曲终而招子贡子路,二人俱对,客指孔子曰:彼何为者也。子路对曰:鲁之君子也。客问其族。子路对曰:族孔氏。客曰:孔氏者何治也。子路未应,子贡对曰:孔氏者,性服忠信,身行仁义,饰礼乐,选人伦,上以忠於世主,下以化於齐民,将以利天下,此孔氏之所治也。又问曰:有土之君与。子贡曰:非也。侯王之佐与。子贡曰:非也。客乃笑而还,行言曰:仁则仁矣,恐不兔其身。苦心劳形以危其真,呜呼远哉,其分於道也。子贡还报孔子,孔子推琴而起曰:其圣人与。乃下求之,至於泽畔。方将杖挐而引其船,顾见孔子还乡而立。孔子反走,再拜而进。客曰:子将何求。孔子曰: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,丘不肖未知。所谓窃待於下风,幸闻咳唾之音,以卒相丘也。客曰:嘻,甚矣,子之好学也。孔子再拜而起曰:丘少而修学以至於今,六十九岁矣。无所得闻至教,敢不虚心。客曰:同类相从,同声相应,固天之理也。吾请释吾之所有,而经子之所以。子之所以者,人事也。天子、诸侯、大夫、庶人,此四者,自正治之美也。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。官治其职,人忧其事,乃无所陵。故田荒室露,衣食不足,征赋不属,妻妾不和,长少无序,庶人之忧也。能不胜任,官事不治,行不清白,群下荒怠,功美不有,爵禄不持,大夫之忧也。廷无忠臣,国家昏乱,工技不巧,贡职不美,春秋后伦,不顺天子,诸侯之忧也。阴阳不和,寒暑不时,以伤庶物,诸侯暴乱,擅相攘伐,以残民人,礼乐不节,财用穷匮,人伦不饰,百姓淫乱,天子有司之忧也。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,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,而擅饰礼乐,选人伦,以化齐民,不泰多事乎。且人有八疵,事有四患,不可不察也。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总;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;希意导言谓之谄;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;好言人之恶谓之谗;析交离亲谓之贼;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;不择善否,两容颜适,偷拔其所欲,谓之险。此八疵者,外以乱人,内以伤身,君子不友,明君不臣。所谓四患者,好经大事,变更易常,以挂功名,谓之叨;专知擅事,侵人自用,谓之贪;见过不更,闻谏愈甚,谓之狠;人同於己则可,不同於己,虽善不善,谓之矜。此四患也。能去八疵,无行四患,而始可教已。

缁帷,林名也。愉袂,扬袂也。选人伦者,柬选其理以教人也。行言者,不告子贡子路而去,行且言也。远哉其分於道者,言其离於道远也。挐,船篙也。反走,退行数步而后进也。绪言,微言也,谓其略言而未尽也。卒相某者,言终以教助某也。同类相从,同声相应者,言此理人人同得之也。释吾之所有者,言释去吾所有之道也。经子之所以者,条陈世人之所宜知也。释,放下不说也。经,条陈也。四者自正,各任其职也;四者离位,相侵其事也。一官各治其一职,人人各忧其所事。忧,思也。诗曰职思其忧是也。乃无所陵,乃不相陵夺也。征赋不属,不属,不继也。功美不有,无功也。不持,不能持守也。春秋后伦,朝觐失序也。天子有司,天子之公卿也。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总,非己事而强为之自兜揽也。莫之顾而进之,不使之言而强进其言,逞口才也,佞,口才也。析,离他人之交亲。贼,害之也。称誉诈伪者,誉其所不当誉,私为欺诈也。败恶,犹毁辱也。毁其所不当毁也。毁誉出於私意,为奸而已矣。匿,奸也。以颜色投人之好曰颜适。无善无恶皆欲其悦已,故曰两容。揣人意之所欲而潜引拔之,长其恶也,此险人也。八疵者,言八者皆大疵病。君子不友者,君子不当与之友也。明君不臣者,小人勿用,必乱邦也。好经大事,喜经理国家大事也。纷更变异,以易其常法,自欲高立功名,挂,高也。叨,忝也。专用其私智,独擅其事任,侵人之权而喜於自用,贪者也。狠,狠戾而不受谏也。他人虽有善,以其不同己亦以为不善,自矜夸也。此四者,人之大息也。能去此疵患,方可学道,故曰始可教已。凡此皆子处人世所宜用者,故曰子之所以。以者,用以自检点#l也。

孔子愀然而叹,再拜而起曰:丘再逐於鲁,削迹於卫,伐树於宋,围於陈蔡。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,何也。客凄然变容曰:甚矣,子之难悟也。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,举足愈数而迹愈多,走愈疾而影不离身,自以为尚迟,疾走不休,绝力而死。不知处阴以休影,处静以息迹,愚亦甚矣。子审仁义之间,察同异之际,观动静之变,适受与之度,理好恶之情,和喜怒之节,而几於不免矣。谨修而身,慎守其真,还以物与人,则无所累矣。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,不亦外乎。

不知所失者,言不知何过也。四谤,鲁卫宋陈蔡四辱也。处阴处静,道之喻也。审仁义之间,辩说仁义不同之理也。同异之际,是非之分也。动静之变,随时之宜也。受与之度,辞受之节也。好恶之情,喜怒之节,讲明情性之理也。渔父之意,谓夫子之为此,皆为人而非为己,所以不免於四谤。若修其身而守其本真自然之道,而无物我之对,则无所累矣。还以物与人者,言以外物还之於人而一归之自然,则物我不对立也。今不求之於身,而汲汲於为人,是务外而不务内也。

孔子愀然曰:请问何谓真。客曰:真者,精诚之至也。不精不诚,不能动人。故强哭者虽悲不哀,强怒者虽严不威,强亲者虽笑不和。真悲无声而哀,真怒未发而威,真亲未笑而和,真在内者神动於外。是所以贵真也。其用於人理也,事亲则慈孝,事君则忠贞,饮酒则欢乐,处丧则悲哀。忠贞以功为主,饮酒以乐为主,处丧以哀为主,事亲以适为主。功成之美,无一其似乎矣;事亲以适,不论所以矣;饮酒以乐,不选其具矣;处丧以哀,无问其礼矣。礼者,世俗之所为也;真者,所以受於天也,自然不可易也。故圣人法天贵真,不拘於俗。愚者反此,不能法天而恤於人,不知贵真,禄禄而受变於俗,故不足。惜哉,子之早湛於人伪而晚闻大道也。

不精不诚,不能动人,即至诚感神之意也。强哭强怒强亲,真悲真怒真亲,此六句甚精切。真在内者,神动於外,言有诸中必形诸外。神动者,精神感动於外也。事亲以适者,适亲意也。功成之美,无一其迹者,成而不有,无一事而有其迹也。不选其具者,不择其味也。无问其礼,与其易也,宁戚也。礼者,文饰於外,故曰世俗之为。真者,天命自然之理也。法天贵真而不拘於俗者,不以非世俗之所好为拘也。恤於人者,忧不与人合也。不知天爵之贵,故曰不知贵真。以世俗之禄为禄,而甘为流俗所化,故曰禄禄而受变於俗。如此之人,但见其不足,言常慊然也。湛於人为,溺於务外之学也。

孔子又再拜而起曰:今者丘得遇也。若天幸然,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,而身教之,敢问舍#2所在,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。客曰:吾闻之可与往者,与之至於妙道;不可与往者,不知其道,慎勿与之,身乃无咎。子勉之,吾去子矣,吾去子矣。乃刺船而去,延缘苇间。颜渊还车,子路授绥,孔子不顾,待水波定不闻挐音而后敢乘。子路旁车而问曰:由得为役久矣,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。万乘之主,千乘之君,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,夫子犹有#3倨傲之容。今渔父杖挐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,再拜而应,得无大甚乎。门人皆怪夫子矣,渔父何以得此乎。孔子伏轼而叹曰:甚矣,由之难化也。湛於礼义有间矣,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。进,吾语汝。夫遇长不敬,失礼也;见贤不尊,不仁也。彼非至人不能下人,下人不精不得其真,故长伤身。惜哉,不仁之於人也。祸莫大焉,而由独擅之。且道者,万物之所由也。庶物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。为事逆之则败,顺之则成。故道之所在,圣人尊之。今渔父之於道可谓有矣,吾敢不敬乎。

比之服役,言比之弟子也。舍所在,问其居也。延缘苇间,以桡撑舟沿岸而去也。此四字画笔也。水波定,舟去远也。如此其威者,言如此其敬畏之也。逆立,对面立也。拜而应者,手揖曰拜也。湛於礼义有间者,言汝浸润於礼义之学亦有时矣。彼非至人不能下人者,彼渔父若非至人岂能使人如此降下而尊敬之也。下人不精不得其真者,推诚自届以求教於人,庶几可闻真实之诲也。此一句乃为学之本。故长伤身者,言不如此则无益於身而有损也。万物之死生皆在一道之中,渔父有道者也,吾尊其道所以敬之。

自让王以下四篇,其文不类庄子所作。让王篇中犹有一二段,渔父篇亦有好处,盗跖篇比之说剑又疏真矣。锯盗跖篇今谓宰相曰,战国之时,未有称宰相者,此为后人私撰明甚。前汉艺文志,庄子五十二篇,其篇数与今不同。唐书只四十卷,即今行於世者,不知所谓五十二篇者,更有让王说剑之类乎。抑犹有庄子所作而不传者乎。

杂篇列御寇

列御寇之齐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伯昏瞀人曰:奚方而反。曰:吾惊焉。曰:恶乎惊。曰:吾尝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。伯昏瞀人曰:若是则汝何为惊已。曰:夫内诚不解,形谋成光,以外镇人心,使人轻乎贵老,而H其所患。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,多余之嬴,其为利也薄,其为权也轻,而犹若是,而况於万乘之主乎。身劳於国而知尽於事,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,吾是以惊。伯昏瞀人曰:善哉观乎。汝处己,人将保汝矣。无几何而往,则户外之屦满矣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颐,立有间,不言而出。宾者以告列子,列子提屦,跣而走,暨乎门,曰:先生既来,曾不发药乎。曰:已矣。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,而焉用之,感豫出异也。必且有感,摇而本性,又无谓也。与汝游者又莫与告也,彼所小言,尽人毒也。莫觉莫悟,何相孰也。巧者劳而智者忧,无能者无所求,食而遨游,泛若不系之舟,虚而遨游者也。

奚方而反,言在何所而回也。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,其人敬己不待买而绩之。和顺积中,英华发外,此圣门之言。内诚不解,诚积於中而未化也。解,化也。谋,动也。形谋,形容举动也。成光者,有光仪也,即积中发外之意,而此以为有迹之学。外镇人心者,镇服也。言我未能无迹,故人得而见之,所以心服而敬我也。赵州曰,老僧修行无力,为鬼神观破即此意也。贵者老者,则人所敬我,今非老非贵,其人反轻彼而敬我,言敬己在於贵老之上也。H,聚也,积也。此等事积而久之必成患害,言名迹愈露则不能逃当世之患也。多余之嬴,言其求利惟欲多,欲有余而已赢利也。世之有力量者,则能轻重人。卖浆,微者也,初无权力可以轻重人也,而能敬我如此,况为君者。身方劳而智已竭,必将求我而用,使我效其成功,此所谓H其所患也。效,献也。香人喜之,故曰善哉观乎。言汝於此具一只眼也。又曰汝止矣,谓不必出游矣,人将归向,守汝而为师矣。处,止也。已,助字也。保,守也,归者,众而守其门也,此一保字便已有不足之意,盖瞀人之见又高一层也。户外之屦满,从学者众也。敦杖蹙之乎颐,坚立其杖而拄之於颐也。蹙,拄也。宾者,主宾客者也。提屦而走,古人坐於席必脱屦而后入,急於善瞀人,故不及穿屦也。发药者,言教诲开发而药石之。已矣,休言之意。我前此已言人将守汝矣,汝不能使人无保汝者,即所谓忘我易,使人忘我难也。而焉用之者,言汝之所为何以至此者。人之感动而悦豫於汝者,必汝不能自吃,使乖异出见乎其外而致然也,故曰感豫出异也。汝既如此,非惟形见於外者不能自隐,必且感触摇动汝之本性,其於#4身尤无益也。无谓即无益也。又,尤之意也。与汝游者,汝之朋友也,所学未至,其言浅近,故曰小言。其言皆能为人之毒害,又无以与汝相规正者,则汝终无所觉悟,谁复问汝为如何也。相孰,相谁何也,相借问之意也。凡世之人,其巧者必自劳,其智者必自苦,唯体道自然而不用其能者,则於外物无所求,但饱食嬉游而已。泛乎若不系之舟,言其心无所系着也。其归结即在一虚字上。虚则与大虚为一,而游於物之初矣。无能,即无为之意也。

郑人缓也呻吟丧氏之地。祇三年而缓为儒,河润九里,泽及三族,使其弟墨。儒墨相与辩,其父助翟。十年而缓自杀,其父梦之曰:使而子为墨者,予也。阖胡常视其良,既为秋栢之实矣。夫造物者之报人也,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。彼故使彼。夫人以己为有以异於人,以贱其亲,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。故曰今之世皆缓也。自是,有德者以不知也,而况有道者乎。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

呻吟,歌咏也。祗三年,恰三年也。河润九里,以此喻其泽及人之广也。以其余资,使其弟从墨者而学之。缓为儒而弟翟为墨,学既不同,遂有辩论之异。父爱其弟而助之,缓怨其父而自杀。遂见梦於其父曰,资给汝子以为墨者,我之余泽也,今兄弟既争而自杀,我之坟上松栢已成而生实矣。言其死之久也。良或作垠,音浪,冢也。阖胡尝视其良者,言何不视吾冢也。阖与胡皆何也。举此旧事,庄子遂从而断之曰,缓以为使其弟学墨者我也,而不知造物之於人自有报应之理,不以人之能者为应,而以其人之所得於天者为应。彼之学墨而能墨,是造物以其天应之,非汝以人力资给之而能也。彼故使彼,上彼字造物也,下彼字指其弟翟也。夫人,指缓也。以己为有以异於人,谓以其学儒而泽及三族,有过人也。以贱其亲者,怒其父也。言天实使彼能墨而缓乃以为己能而怨其亲,是不知天也。井泉,出於自然者也。捽,相争扭也。齐人饮於自然之水而因水相争,此水岂汝之私有邪,其所见亦与缓同。今世之人皆不知天,而以私意自争,故曰今世之人皆缓也。看彼故使彼,井饮以下,言语便是庄子文章。让王而下四篇,安得此语。有德者且以造物为不可知,而况得道者乎。庄子之言,每谓一层之上更有一层,故以有道有德为分别。遁天,遁弃其天理。刑者,得罪於造物也。此句责缓之徒也。

圣人安其所安,不安其所不安:众人安其所不安,不安其所安。庄子曰:知道易,勿言难。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也;知而言之,所以之人也。古之人天而不人。

所安者,自然之理也。所不安者,人为也。勿言难者,谓难於忘言也。知道而至於忘言,则与天为徒矣;知道而未免於言,则未离於人为,犹有迹也。古人则纯乎天而不人矣。之,即也,往也。之天之人,归於天归於人之意。

朱泙漫学屠龙於支离益,单千金之家,三年技成,而无所用其巧。

单,殚也,言竭其千金之资也。学虽成而无龙可屠,此意盖自喻。庄子之道,广大而未有所施也。

圣人以必不必,故无兵;众人以不必必之,故多兵。顺於兵,故行有求;兵,恃之则亡。

不必者,不可知者也。以不必者为必,即知其所不知也。无兵,无争也。众人以不可必之事而自为可必,故多争竞也。用兵争之,大者,故举其大者言之。人若顺其争竞之心,则其行於世者常有求敌之意,言物我不能忘也,故曰顺於兵故行有求。以知力之争而自恃,而必至於亡其身而后已,故曰兵恃之则亡。

小夫之知,不离苞苗竿牍,敝精神乎。蹇浅,而欲兼济导物,太一形虚。若是者,迷惑于宇宙,形累不知太初。彼至人者,归精神乎无始,而甘瞑乎无何有之乡。

苞苴,馈遗也。竿牍,往来相问劳者也。此皆蹇浅不足道之事。彼小夫者敝其精神,以此为智,而欲兼济天下,辅导万物,以合於太一之始,无形之妙,岂可得邪。形虚即无形也。其所见若是,则上下之宇,古今往来之宙,且迷惑而不知,盖为形迹所累而不知有太初自然之理也。惟至人则归其精神致於无物之始,而安处乎无为之地。甘,美也。瞑,睡也。以美睡喻安处也。

水流乎无形,发泄乎太清。悲哉乎,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。

水之流也,人皆见其有形,而不知其实出於无形,言自无而有也。及其发泄而去也,人又不知其归於太清也。太清即太虚也。此意盖以庸人不知事物之终始,如观水然,故曰知在毫毛。言其所见者小也。大宁,大安也,即无为自然之理也。悲哉乎三字,在下句汝为之上,叹其见小也。

宋人有曹商者,为宋王使秦。其往也得车数乘,王悦之,益车百乘。反於宋,见庄子曰:夫处穷闾阨音隘巷,困窘织屦,槁项黄馘者,商之所短也;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,商之所长也。庄子曰:秦王有病召医,破痈溃座者得车一乘,舐痔者得车五乘,所治愈下,得车愈多。子岂治其痔邪,何得车之多也。子行矣。

困窘织屦,言贫匮而自织屦也。槁项黄馘,言其老也。项槁,瘦而无肉也。黄馘,发黄而被耳也。座亦痈类也。痈座在上,痔疾在下,医愈下而赏愈厚也,以舐痔得车鄙之,言其污辱不足贵也。

鲁哀公问於颜阖曰:吾以仲尼为贞干,国其有廖乎。曰:殆哉圾乎。仲尼方且饰羽为画,从事华辞,以支为旨,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。受乎心,宰乎神。夫何足以上民。彼宜汝与,予颐与,误而可矣。今使民离实学伪,非所以视民也。为后世虑,不若休之。

贞固足以干事。诗曰为邦之干。贞干犹贤辅也。有瘳者,言国之弊病可得而医也。圾危也,殆亦危也。殆哉圾乎,危之甚也。画,采色也。物既加以采色而又以羽饰之,言其文饰之甚也。华辞,华靡之言也。以支为旨,谓其所主之意不知本也。忍性,矫激也。视民,临民之上也。不知不信也,自不知其不真实也。受乎心者,其心着乎此也。宰乎神者,其神识以此为主宰也。夫何足以上民者,言不足以长民也。彼指夫子,汝指哀公也。言谓彼有益於汝乎,故曰彼宜汝欤。颐,养也。言汝若以彼为贤而养之,无益於汝,必误於汝。误而可者,犹言误则有之也。今若使国中之民皆离真实而学诈伪,非所以教民也。视,教示之也。若为后世而虑,不若已之。休,已也。

难治也。施於人而不忘,非天布也。商贾不齿,虽以事齿之,神者弗齿。为外刑者,金与#5木也;为内刑者,动与过也。宵人之离外邢者,金木讯之;离内刑者,阴阳食之。夫免乎外内之刑者,唯真人能之。

民可以不治,治若有心於治之,则难治矣,故曰难治也。施於人而不忘,有心而治者也。施,施政也。布,陈也。天布即天经也。有心於施政教,则非天经矣。譬如商贾之人,为士者必不肯与之为齿,纵因事偶然相与聚会而为齿列,而其胸中之神亦有不乐之意,。譬彼有为之人,有道者亦不肯与之齿矣。此盖以商贾喻仁义之学者。外刑者,刀锯三木;内刑者,动与过。言人身之举动过失,与刑戮同也。讯,鞠问也。阴阳食之者,有造物之谴也。食如日食之食,病之也。外刑一句形下句也。离,丽也。

孔子曰:凡人心险於山川,难於知天;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,人者厚貌深情。故有貌愿而益,有长若不肖,有顺怀而达,有坚而缦,有缓而焊。胡旦反又音干故其就义若渴者,其去义若热。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,近使之而观其敬,烦使之而观其能,卒然问焉而观其知,急与之期而观其信,委之以财而观其仁,告之以危而观其节,醉之以酒而观其则,杂之以处而观其色。九征至,不肖人得矣。

厚貌深情,言矫饰之貌未易见,隐伏之情未易测。有貌虽朴愿而情实求益利者,有胸中亦抱所长而外不似有能者。不肖,不似也。有柔顺怀急而反达理者,缦缠绕也。有似坚刚而实欢弱缠绕者,诗云昔为百炼刚,化作绕指柔,缦,绕指也。焊,急也。有若宽缓而实褊急者。此皆言人之不可知也。其就义若渴者,言其进锐;其去义若热者,言其退速也。即是进锐退速一句,如此下得便奇特。相去远者易至相欺,故以远而观其忠。近而亲者,易至於亵慢,故以近而观其敬。剸烦剧者才易困,故以顿使之而观其能。见未明者对答必迟,故卒然问之观其智。期约之急易至於失信,故急与之期而观其信。临财易至於苟得,故委之以财而观其仁。此仁字与道字同。患难易至於苟免,故告以危而观其节。酒能昏人,故以醉而观其威仪,则,仪则也。色能惑人,故以杂处之而观其自守。征者,验也。以此九者而验之,则贤与不贤可见矣。此一段议论甚正,乃借为孔子之言,可知庄子非不敬孔子也。

正考父一命而伛,再命而偻,三命而俯,循墙而走,孰敢不轨。如而夫者,一命而吕巨,再命而於车上舞,三命而名诸父,孰协唐许。

伛,背曲也。偻,腰曲也。俯身,伏於地也。言爵愈高而身愈下也。循墙而走,不敢当正路而行谦也。世有此贤者,则人孰敢不以为法,轨,法也。而夫者,彼丈夫也。吕巨,骄矜之貌也。车上舞者,言轻掀也。名诸父者,骄其宗族,呼叔伯之名也。唐,尧也,许,许由也。尧让天下於许由而且不受,此等小人所得能几,便骄矜如许,岂知有唐尧许由之事乎。协,合也。以我与唐尧许由合而观之,则可见轻重。孰协者,言彼又孰能合而观之也。

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#6,及其有眼#7也而内视,内视而败矣。

此数语於学道人分上最为亲切。禅家所谓渗漏心,又曰第二念,便是此意。德,为德也。为德而知其为德,则是有心矣,此最为学道者之害,故曰贼莫大乎德有心。於其有心之中而又有思前算后之意喻,如心又开一眼也,此谓之渗漏,谓之第二念。以此有眼之心而视其内,则千差万别,纷纷扰扰,不复知有浑然者,则无缘可以成道矣,故曰败。败,不成也。

凶德有五,中德为首。何谓中德。中德也者,有以自好也而吡匹尔反其所不为者也。

凶德有五,心耳目鼻口也。中德,心也。言耳目鼻口之害不如在心之害,故曰中德为首。有以自好,言我有所能也。吡,訾也,诮也。以我之能而诮人所不能,则此心不可学道矣。圆觉云不重久习,不轻初学;大慧云切不得道,我会他不会,便是此意。

穷有八极,违有三必,形有六府。美髯长大壮丽勇敢,八者俱过人也,因以是穷。缘循偃佒,困畏不若人,三者俱通达。知慧外通,勇敢多怨,仁义多责。达生之情者傀,达於知者肖;达大命者随,达小命者遭。

穷有八极,言有所恃者必至於穷。达有三必,言悚然不足者有时而必达。美,貌美也。髯,有须也。房玄龄云李纬如须髯是也。长,身长也。大,腰围大也。壮,有力也。丽,有华采也。勇,气盛也。敢,志坚也。此谓八极,言八者皆过人。必以此自恃,而其终也至於穷。缘循,柔顺不得已於事之意。偃佒,随倒随起之意。困畏,有所困厄而忧畏也。此三者,比之他人皆不如。人而必至於通达,言其与世无竞,人必喜之也。此皆庄子矫亢之论。形有六府,言人身之中有此六个蕴畜也。府,藏蓄之地也。知慧,一府也。外通者,以其知慧用於外而求达也。勇敢,一府也,恃力者必多怨。仁义,一府也,以仁义求名必多忧责。傀音魁。达生,一府也,违有生之理必傀然自高。达知,一府也,达众人之智见,必每事而消详之。肖音消#8。达命,一府也,在天者为大,在己者为小,达在天者则随顺之,听自然也,达在己者则随时所遭皆归之命。遭者犹有得失,委命之心随则无容心矣。此二者自有分别。所言六府而末后命字抽绎为两句,此亦文法也。

人有见宋王者,锡车十乘,以其十乘骄穉庄子。庄子曰: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,其子没於渊,得千金之珠。其父谓其子曰,取石来,锻之。夫千金之珠,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,子能得珠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骊龙而寤,子尚奚微之有哉。今宋国之深,非直九重之渊也;宋王之猛,非直骊龙也。子能得车者,必遭其睡也;使宋王而寤,子为H粉夫。

骄穉者,骄矜而有孩拊庄子之意也。纬,织也。萧,卢草也。与编曲字同。恃此而食,以此为货也。取石锻之,恶其珠而毁之也。此意盖喻人之求富贵者,皆危道也,皆欺君也。其君觉悟则必遭诛戮。奚微之有,残食无遗也。

或聘於庄子,庄子应其使曰:子见夫牺牛乎。衣以文绣,食以刍菽,及其牵而入於太庙,虽欲为孤犊,其可得乎。

与前篇龟曳泥中意同。

庄子将死,弟子欲厚葬之。庄子曰:吾以天地为棺椁,以日月为连璧,星辰为珠玑,万物为赍送,吾葬具岂不备邪。何以加此。弟子曰: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。庄子曰:在上为鸟鸢食,在下为蝼蚁食。夺彼与此,何其偏也。

此意盖讥当世厚葬之人。夺鸟鸢而与蝼蚁,见之偏也,此言虽过,非真达理者未易及。

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;以不征征,其征也不征。明者唯为之使,神者征之。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,而愚者恃其所见入於人,其功外也,不亦悲乎。

万物之理本平,我以不平之心而欲平其平,则其平者亦不平矣。万物之理,一一可验,我以不验之心而验之,则其可验者亦不验矣。故曰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;以不征征,其征也不征。征,验也。唯为之使者,言其莫之为而以为或之使者,则是以无心为有心也。明者之自累每如此,至於神则听其自应验而已。明之不胜神,言人之有为不能胜无为也。愚者恃其私见而入於人为,每每求功於外,不亦悲乎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一竟

#1检点:明本作『点检』。

#2会:原作『合』,据明本改。

#3有:明本作『存』。

#4性,其於:明本作『然性,其』。

#5与:明本作『安』。

#6眼:明本作『睫』。

#7明本无『肖音消』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

鬳斋林希逸

杂篇盗跖

孔子与柳下季为友,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。盗跖从卒九千人,横行天下,侵暴诸侯。穴室枢户,驱人牛马,取人妇女。贪得忘亲,不顾父母兄弟,不祭先祖。所过之邑,大国守城,小国入保,万民苦之。孔子谓柳下季曰: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,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。若父不能诏其子,兄不能教其弟,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。今先生世之才士也,弟为盗跖,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,丘窃为先生羞之。丘请为先生往说之。柳下季日: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,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。若子不听父之诏,弟不受兄之教,虽今先生之辩,将奈之何哉。且跖之为人也,心如涌泉,意如飘风,强足以距敌,辩足以饰非。顺其心则喜,逆其心则怒,易辱人以言。先生必无往。孔子不听,颜回为驭,子贡为右,往见盗跖。盗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阳,脍人肝而餔之。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: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,敬再拜谒者。谒者入,通盗跖。闻之大怒,目如明星,发上指冠,曰: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。为我告之。尔作言造语,妄称文武,冠枝木之冠,带死牛之胁,多辞谬说,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摇唇鼓舌,擅生是非,以迷天下之主。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,妄作孝悌,而徽幸於封侯富贵者也。子之罪大极重,疾走归。不然,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。孔子复通曰:丘得幸於季,愿望履幕下。谒者复通,盗跖曰:使来前。孔子趋而进,避席反走,再拜盗跖。盗跖大怒,两展其足,案剑瞋目,声如乳虎,曰:丘来前。若所言顺吾意则生,逆吾心则死。孔子曰:丘闻之,凡天下有三德。生而长大,美好无双,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,此上德也;知维天地,能辩诸物,此中德也;勇悍果敢,聚众率兵,此下德也。凡人有此一德者,足以南面称孤矣。今将军兼此三者,身长八尺二寸,面目有光,唇如激丹,齿如齐贝,音中黄锺,而名曰盗跖。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。将军有意听臣,臣请南使吴越,北使齐鲁,东使宋卫,西使晋楚。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,立数十万户之邑,尊将军为诸侯。与天下更始,罢兵休卒,收养昆弟,共祭先祖,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。盗跖大怒曰:丘,来前。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,皆愚陋常民之谓耳。今长大美好,人见而悦之者,此吾父母之遗德也。丘虽不吾誉,吾独不自知邪。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,亦好背而毁之,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,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,安可长久也。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。尧舜有天下,子孙无置锥之地;汤武立为天子,而后世绝灭。非以其利大故邪。且吾闻之,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,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,昼拾橡栗,暮栖木上,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。古者民不知衣服,夏多积薪,冬则炀之,故命之曰知生之民。神农之世,卧则居居,起则于于,民知其母不知其父,与麋鹿共处。耕而食,织而衣,无有相害之心。此至德之隆也。然而黄帝不能致德,与蚩尤战於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舜作,立群臣,汤放其主,武王杀纣。自是之后,以强凌弱,以众暴寡,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。今子修文武之道,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,缝衣浅带,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。盗莫大於子,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,而乃谓我为盗跖。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,使子路去其危冠,解其长剑,而受教於子。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。其卒之也,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,身值於卫东门之上,是子教之不至也。子自谓才士圣人邪。则再逐於鲁,削迹於卫,穷於齐,围於陈蔡,不容身於天下。子教子路菹此患,上无以为身,下无以为人,子之道岂足贵邪。世之所高,莫若黄帝,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不慈,舜不孝,禹徧枯,汤放其主,武王伐纣,文王拘羑里。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,孰论之,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#l,其行乃甚可羞也。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,伯夷叔斋辞孤竹之君而饿死於首阳之山,骨肉不葬。鲍焦饰行非世,抱木而死。申徒狄谏而不听,负石自投於河,为鱼鳖所食。介子推至忠也,自割其股以食文公,文公后背之,子推怒而去,抱木而燔死。尾生与女子期於梁下,女子不来,水至不去,抱梁柱而死。此四子者,无异於磔犬流豕,操瓢而乞者,皆离名轻死,不念本养寿命者也。世之所谓忠臣者,莫若王子比干、伍子胥。子胥沉江,比干剖心,此二子者,世#2谓忠臣也,然卒为天下笑。自上观之,至于子胥比干,皆不足贵也。丘之所以说我者,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,若告我以人事者,不过此矣,皆吾所闻知也。今吾告子以人之情。目欲视色,耳欲听声,口欲察味,志气欲盈人。上寿百岁,中寿八十,下寿六十。除病瘦丧死忧患,其中开口而笑者,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。天与地无穷,人死者有时,操有时之具而托於无穷之间,忽然无异麒骥之驰过隙也。不能悦其志意,养其寿命者,皆非通道者也。丘之所言,皆吾之所弃也。亟去走归,无复言之。子之道狂狂伋伋,诈巧虚伪事也,非可以全真也。奚足论哉。孔子再拜趋走,出门上车,执辔三失,目芒然无见,色若死灰,据轼低头不能出气。归到鲁东门外,适遇柳下季。柳下季曰:今者阙然,数日不见。车马有行色,得微往见跖邪。孔子仰天而叹曰:然。柳下季曰: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。孔子曰;然。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。疾走料虎头,编虎须,几不免虎口哉。

入保者,闭门自守也。心如涌泉,言其气方旺也。意如飘风,虚骄轻扬之意也。妄称文武,言妄称文王武王之道以自名。枝木,削木枝之皮以为冠。牛胁,牛皮也。得幸於季,言与下季得相亲也。望履慔下,言一见於慔下而望其履也,此再通谒之辞。知维天地,知可以包罗天地,天地不能出其知之外也。能辩诸物,才能可以辩名诸物也,谓其无不知也。其卒之也,要其终也。禹偏枯,言其胼胝也。孰论之,详论之也。磔犬流豕,言其身之自杀如杀犬豕也。操瓢而乞,有求於人也。离,丽也,泥着於名也,故曰离名。不念本,不知其本真之性。伋伋即汲汲也。执辔三失,言辔屡落也,车马有行色,言其似有所往而方归也。微,无也,得无往见跖乎。若前乎者,若我前日之所言也。

子张问於满苟得曰:盍不为行。无行则不信,不信则不任,不任则不利,故观之名,计之利,而义真是也。若弃名利,反之於心,则夫士之为行,不可一日不为乎。满苟得曰:无耻者富,多信者显。夫名利之大者,几在无耻而信。故观之名,计之利,而信真是也。若弃名利,反之於心,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。子张曰:昔者桀纣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今谓臧聚曰,汝行如桀纣,则有怍色。有不服之心者,小人所贱也。仲尼墨翟穷为匹夫,今谓宰相曰,子行如仲尼墨翟,则变容易色。称不足者,士诚贵也。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,穷为匹夫未必贱也。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。满苟得曰:小盗者拘,大盗者为诸侯,诸侯之门,义士存焉。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,而管仲为臣;田成子常杀君窃国,而孔子受币。论则贱之,行则下之,则是言行之情悖战於胸中也。不亦拂乎。故书曰,孰恶孰美,成者为首,不成者为尾。子张曰,子不为行,即将疏戚无伦,贵贱无义,长幼无序,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。满苟得曰:尧杀长子,舜流母弟,疏戚有伦乎。汤伐桀,武王杀纣,贵贱有义乎。王季为适,周公杀兄,长幼有序乎。儒者伪辞,墨者兼爱,五纪六位将有别乎。且子正为名,我正为利,名利之实不顺於理,不监於道,吾日与子讼於无约,曰:小人殉财,君子殉名,其所以变其情,易其性,则异矣。乃至於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,则一也。故曰:无为小人,反殉而天;无为君子,从天之理。若枉若直,相为#3天极。面观四方,与时消息。若是若非,执而圆机。独成而意,与道徘徊。无转而行,无成而义,将失而所为。无赴而富,无殉而成,将弃而天。比干剖心,子胥抉眼,忠之祸也。直躬证父,尾生溺死,信之患也。鲍子立乾,申子不自理,廉之害也。孔子不见母,匡子不见父,义之失也。此上世之所传、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,正其言必其行,故服其殃离其患也。

盍不为行者,言何不修其德行也。观之名,计之利,而义真是者,言欲求名利惟修义为是也。人若弃名利则反逆其心,无以自乐必欲求之,非行义不可。此学干禄之意也。

多信者显,言多为可信之言以求荣显。此言假信之名以自利者。子张言以义求利,满苟得则曰今之求名利者诈而已矣。若谓弃名利而反逆其心,必欲得之则纵吾心之所欲,以为苟得自满之计,犹为天真而无矫揉,故曰抱其天也。

小盗者拘,大盗者为诸侯,即前胠箧篇之论。言行之情,悖战於胸中,谓其行不顾言,言不顾行也。成者为首,不成者为尾,即前所谓得其时者为义之徒,失其时为篡夫。此意盖以仁义之行皆为诈伪而非天真也。五纪,五常也;六位,三纲也,君臣父子夫妇也。子正为名者,谓汝以仁义之名求得,我则但为利而已,不假矫伪之名也,为名为利皆非真实道理,故曰名利之实,不顺於理不监於道。无约,无拘束而听其自然也。曰满苟得,曰无约,此又寓意於其名者。如前篇知无为之类。

弃其所为者,舍其所当为而不为,谓不能存生保性也。徇其所不为者,谓为利为名乃其所不当为者也。循天理自然则无君子小人之名矣,故曰,无为小人,反循而天;无为君子,从天之理。言亦不为君子,亦不为小人,则可以徇从汝天理之自然矣。而,汝也。无曲无直,相而视之,皆自然至极之理,故曰若枉若直,相而天极。东西南北各有其方,而春夏秋冬属焉,消息往来皆一气也,故曰面观四方,与时消息。执圆机则无是非,故曰若是若非,执而圆机。信意而行,独得於我,则从容体道矣,故曰独成而意,与道徘徊。转,背也。背道而行,自名以义以求成功,则失其所谓本真者矣,故曰无转而行,无成而义,将失而所为。而,汝也。趋赴於富而求殉其成功,则将失其自然之天矣,故曰无赴而富,无殉而成,将弃而天。凡曰无者,言莫如此也,禁止之意也。正其言,谓以忠信康义之言为实也。必其行者,谓必为忠信康义之行也。服,被也,离,丽也。言必遭其殃害也。子张欲行义以求富责,因干禄之语而借其名也。满苟得则以苟得而满其欲为自然之道,故设为问答之辞。意谓矫饰以求利达,不如直情之为愈。盖矫孟子天爵、人爵之说也。

无足问於知和曰: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,彼富则人归之,归则下之,下则贵之。夫见下贵者,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。今子独无意焉。知不足邪。意知而力不能行邪。故推正不忘邪。知和曰:今夫此人,以为与己同时而生,同乡而处者,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。是专无主正,所以览古今之时,是非之分也。与俗化世,去至重,弃至尊,以为其所为也。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,不亦远乎。惨怛之疾,恬愉之安,不监於体;怵惕之恐,欣惧之喜,不监於心。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,是以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而不免於患也。

推正不忘者,言汝之无意於富贵,岂其智不足邪。意,度也。度汝亦知此而力有不及邪。故推正理以遏求富贵之心而不能忘邪。此人,富贵之人也。言此等富贵之人皆与我同生斯世,同处此乡,岂是绝俗过世之士,言其非有甚高而不可及也。其意盖谓此亦眼前人耳,我岂不知之。此人其心全无所主,全失其.性命之正,但知趋时以求己分之益,而为流俗所化,言其所为皆俗人也。是非之分者,言以他人为非,以己为是,自求其身之益也。古今,久近也。前一时如何,今一时如何,览察其时之向背,以自求利也。至重至尊者,天理之自然也。皆弃而去之,独为其所谓求富贵之事,此岂长生安身养心之道也。求富贵之人,其身其心或安或否,或悲或喜,迷而不觉,不能自见,故曰不监於体,不监於心。为为者,为其所为,乃人为也。所以为者,天理也。知有人为而不知有天理,虽为天子犹不免於损身之患害,况其下者乎。

无足曰:夫富之於人,无所不利。穷美究势,至人之所不得逮,贤#4人之所不能及,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,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,因人之德以为贤良,非享国而严若君父。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於人心,不待学而乐之,体不待象而安之,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,此人之性也。天下虽非我,孰能辞之。知和曰:知者之为,故动以百姓,不违其度,是以足而不争,无以为故不求。不足故求之,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;有余故辞之,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。廉贪之实,非以迫外也,反监之度。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,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,计其患,虑其反,以为害於性,故辞而不受也,非以要名誉也。尧舜为帝而雍,非仁天下也,不以美害生也;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,非虚辞让也,不以事害己。此皆就其利,辞其害,而天下称贤焉,则可以有之,彼非以兴名誉也。

此又不言贵,只言富。穷美者,可以尽求其所好也;究势者,可以尽权势之事也。虽至人贤人亦有不及焉,言其力量之可以自用也。使人因人、秉人,皆言其富可以使人也,即十万通神之意。欲,欲富也;恶,恶贫也。避贫而就富,不待教而后能,故曰不待师。此出於天性之自然也。天下之人虽皆以为非,而我安能辞避之,此设为贪者之言。无足,贪而不知足也,故名以无足、满苟得之类也。动以百姓者,言智者之所为,每以百姓之同得於天者为主,故不敢自违於法度。百姓所同得,有物有则者也,度即则也。足而不争,德足於己而无所争也。无以为故不求为,不在人而在天,人力无所与,故曰无以为。知人力之无所与,则不求矣。使其在我有所不足,则穷极四方而争求之亦不以为贪,此求德也,求在内者也。德足而有余则身外之物皆辞之,虽辞天下亦不为康。此食康二者之实非以为人也,非务外也,而皆反求诸天理之法度而监之,故曰反监之度。以财戏人,鼓舞天下也。虑其反,反身而虑之也。雍,黎民於变时雍也。不以美害生者,言其无为而为,不以美名而害其身,有天下而不与也。可以有之,言天下之贤名可以自有而无愧也。其为道为德出於中心之诚,非求以兴名誉也。此又把尧舜与许由皆作好说。

无足曰:必持其名,苦体绝甘,约养以持生,则下久病长#5阨而不死者也。知和曰:平为福,有余为害者,物莫不然,而财其甚者也。今富人耳营锺鼓管钥之声,口赚於刍豢醪醴之味,以感其意,遗忘其业,可谓乱矣。侅溺於冯气,若负重行而上也,可谓苦矣。贪财而取慰,贪权而取竭,静居则溺,体泽则冯,可谓疾矣。为欲富就利,故蒲若堵耳而不知避,且冯而不舍,可谓辱矣。财积而无用,服膺而不舍,满心戚醮,求益而不止,可谓忧矣。内射疑劫请之贼,外则畏寇盗之害,内周楼疏,外不敢独行,可谓畏矣。此六者,天下之至害也,皆遗忘而不知察。及其患至,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。故观之名则不见,求之利则不得,缭意绝体而争此,不亦惑乎。

必持其名者,言必欲求名而不求富贵之利,则徒然自苦其身,虽存如大病然。绝甘,去美味也。约养,俭以自奉也。父病长阮而不死,即易所谓贞疾常不死也。平为福,有余为害,物莫不然,财其甚。此篇文字枝叶太粗,比之让王渔父又不及,但如此一句亦好语也,岂可泯没。嗛,塞满其口也。猿猴之颔曰嗛。感其意者,动其意也,言役其心也。遗忘其业,失其所当为也。冯气,怒其气而不得通也。侅,溺,不自在也,若人行负重物而登高然。取慰,取足也。取竭,用尽也。今谚云有势莫尽用是也。静居则溺,言不耐闲而自没溺於嗜欲也。体泽则冯者,其身充肥悦泽则冯满有骄涨之意也。满若堵者,言积财而高於堵,所谓阿堵物是也。不知避,不知足,趋求而未已也。冯,恃也。恃此以为夸而不能舍,服膺念念不忘也。念念不忘,但见憔憔戚戚之意满於胸中,故曰满心戚醮。不自得如此,犹求益而不止。

剎请,劫取也。藏於屋内者,恐有劫盗,故为楼疏周环其室;运而出外,恐有大盗,必盛其徒旅而不敢独行。疏,窗也,楼墙上之楼也。六者,曰乱、曰苦、曰疾、曰辱、曰忧、曰畏是也。遗忘而不察者,言皆失检点而不自觉也。单,独也。但也,故事也。反,复也。及其病患已成,虽欲求全其生,去其财,但求一日复如贫居无事之初而不可得也。尽性,全生也。竭,去也。反愿,去富而就贫也。及至於此,则名亦何在,利亦何在。缭意绝体,缠缚其身心也。争利之时,徒缠缚其身心,反以成此祸患,非愚乎。

东坡谓让王以下四篇,非庄子所作,此见极高。四篇之中盗跖尤甚,而太史公庄子传但谓作渔父、盗跖、胠箧以诋讥孔子之徒,略不疑其文字精粗异同。何也。岂子长之意。且以其非议夫子为言,不暇及其文字乎。不然,则此书此篇在汉而后,或因散轶,为人所窜,易亦犹今列子也。

杂篇说剑

昔赵文王喜剑,剑士夹门而客,三千余人。日夜相击於前,死伤者岁百余人。好之不厌,如是三年国衰,诸侯谋之。太子悝患之,募左右曰: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,赐之#6千金,左右曰:庄子当能。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,庄子弗受,与使者俱往。见太子曰:太子何以教周,赐周千金。太子曰:闻夫子明圣,谨奉千金以币从者。夫子弗受,悝尚何敢言。庄子曰:闻太子所欲用周者,欲绝王之喜好也。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,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。周尚安所事金乎。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,赵国何求而不得也。太子曰:然。吾王所见,唯剑士也。庄子曰:诺。周善为剑。太子曰:然吾王所见剑士,皆蓬头突鬓垂冠,曼胡之缨,短后之衣,瞋目而语难。王乃悦之。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,事必大逆。庄子曰:请治剑服。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,太子乃与见王。王脱白刃待之。庄子入殿门不趋,见王不拜。王曰:子欲何以教寡人,使太子先。曰:臣闻大王喜剑,故以剑见王。王曰:子之剑何能禁制。曰:臣之剑十步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王大悦,曰:天下无敌矣。庄子曰:夫为剑者,示之以虚,开之以利,后之以发,先之以至。愿得试之。王曰:夫子休。就舍待命,令设戏请夫子。王乃校剑士七日,死伤者六十余人,得五六人,使奉剑於殿下,乃召庄子。王曰:今日试使士敦剑。庄子曰:望之久矣。王曰:夫子所御杖,长短何如。曰:臣之所奉皆可。然臣有三剑,唯王所用,请先言而后试。王曰:愿闻三剑。曰:有天子剑,有诸侯剑,有庶人剑。王曰:天子之剑何如。曰:天子之剑,以燕溪石城为锋,齐岱为锷,晋魏为脊,周宋为镡,韩魏为铗。包以四夷,裹以四时,绕以渤海,带以常山。制以五行,论以刑德,开以阴阳,持以春夏,行以秋冬。此剑直之无前,举之无上,案之无下,运之无旁。上决浮云,下绝地纪。此剑一用,匡诸侯,天下服矣。此天子之剑也。文王芒然自失,曰:诸侯之剑何如。曰:诸侯之剑,以知勇士为锋,以清廉士为锷,以贤良士为脊,以忠圣士为镡,以豪杰士为铗。此剑直之亦无前,举之亦无上,案之亦无下,运之亦无旁。上法圆天,以顺三光,下法方地,以顺四时,中知民意,以安四乡。此剑一用,如雷霆之震也,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。此诸侯之剑也。王曰:庶人之剑何如。曰:庶人之剑,蓬头突鬓垂冠,曼胡之缨,短后之衣,瞋目而语难。相击於前、上斩颈领,下决肝肺。此庶人之剑无异於斗鸡,一日一命已绝矣,无所用於国事。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,臣窃为大王薄之。王乃牵而上殿,宰人上食,王三环之。庄子曰:大王安坐定气,剑事已毕奏矣。於是文王不出宫三月,剑士皆服毙其处也。

喜剑者,喜剑斗之戏也。夹门,拥门也。以剑术之士而客於王之门者,三千余人。以币从者,言以此为从者之奉也,犹今人言犒从也。蓬头突发,露其发与鬓也。垂冠,不高其冠,如今包巾也。缨,绕於项下者也。曼胡,粗鲁也。短后,不襜也。语难者,欲斗之时以语相诘难也。示以虚开,以利与其进也。后发而先至,鸷鸟将击必匿之势也。设戏,设剑戏也。敦剑者,敦断也,以剑相击也。御杖,御,用也,杖,执也。锋,剑首也。锷,刃也。镡,剑口也。铗,剑把也。裹以四时,言用之有时也。制以五行,顺五行之理也。日为德,月为刑,日月阴阳,春夏秋冬,皆顺造化自然之意。直之举之,案之运之,上决下绝,皆形容其所用广大之意。芒然自失者,闻其所言之大,觉其所好之浅,故自失也。上法天,下法地,中和民意,即天时地利人和也。四乡,四方也。牵而上殿者,挽之而上也。三环者,不坐而行,环所食之地三匝也。此自愧之意也。服与伏同,王既不用此戏,剑士皆退伏自毙於其所居之处也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竟

#1情性:明本作『性情』。

#2世:原作『母』据明本改。

#3为:原作『而』,据明本改。

#4贤:明本作『圣』。

#5长:原作『民』,据明本改。

#6之:原作『一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九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九

鬳斋林希逸

杂篇让王

尧以天下让许由,许由不受。又让於子州支父,子州支父曰:以我为天子,犹之可也。虽然,我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夫天下至重也,而不以害其生,又况他物乎。唯无以天下为者,可以托天下也。舜让天下於子州支伯,子州支伯曰:予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故天下大器也,而不以易生,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。

幽忧者,犹今言暗疾也。无以天下为者,言不欲为天子者,方可托之以天下,是有天下而不与者也。异於俗者,言其与世俗不同也。

舜以天下让善卷,善卷曰:余立於宇宙之中,冬日衣皮毛,夏日衣葛絺。春耕种,形足以劳动;秋收敛,身足以休食。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逍遥於天地之间,而心意自得。吾何以天下为哉。悲夫,子之不知余也。遂不受,於是去而入深山,莫知其处。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,石户之农曰:卷卷乎后之为人,葆力之士也。以舜之德为未至也,於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於海,终身不反也。

卷卷,音权自劳之貌。葆力,勤苦用力也。德为未至者,言非自然之德。二人皆逃而去之,妻以首戴,夫以背负,共携其子而逃。此二段无断语者,即与前意同。

大王直父居邠,狄人攻之,事以皮帛而不受,事之以犬马而不受,事之以珠玉而不受,狄人之所求者,土地也。大王亶父曰: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,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,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,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。且吾闻之,不以所用养害所养。因杖荚而去之,民相连而从之,遂成国於岐山之下。夫大王直父,可谓能尊生矣。能尊生者,虽富贵不以养伤身,虽贫贱不以利累形。今世之人,居高官尊爵者,皆重失之。见利轻亡其身,岂不惑哉。

所用养者,谓资之以自养者也,即土地也。所养,百姓也。尊生者,以身为重,以外物为轻也。此讥当时患失之士。

越人三世弒其君,王子搜患之,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。求王子搜不得,从之丹穴,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熏之以艾,乘以玉舆。王子搜援绥登车,仰天而呼曰:君乎,君乎,独不可以舍我乎。王子搜非恶为君也,恶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,可谓不以国伤生矣。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。

君乎君乎,言以我为国君乎。惟无意於为君者;方可托以国,故曰越人所欲得为君也。

韩魏相与争侵地,子华子见昭僖侯。昭僖侯有忧色,子华子曰:今使天下书铭於君之前,书之言曰,左手攫之则右手废,右手攫之则左手废。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,君能攫之乎。昭僖侯曰:寡人不攫也。子华子曰:甚善。自是观之,两臂重於天下也,身亦重於两臂。韩之轻於天下亦远矣。今之所争者,其轻於韩又远,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。僖侯曰:善哉。教寡人者众矣,未尝得闻此言也。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。

攫,拏取之也。铭,犹契约也。废,断而去之也。攫其铭而可以有天下,爱其身者且不攫之,况以韩国比之天下则轻矣。以不得为忧戚,乃至於愁身伤生将以自丧,又重於失一臂矣。故曰知轻重。此喻甚有益於世俗,此段文似内篇。

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币先焉。颜阖守陋闾,直布之衣而自饭牛。鲁君之使者至,颜阖自对之,使者曰:此颜闱之家与。颜阖对曰:此闱之家也。使者致币,颜阖对曰: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,不若审之。使者还,反审之,复来求之则不得已。故若颜阖者,真恶富贵也。故曰:道之真以治身,其绪余以为国家,其土直以治天下。由此观之,帝王之功,圣人之余事也,非所以完身养生也。今世俗之君子,多危身弃生以殉物,岂不悲哉。凡圣人之动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。今且有人於此,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。是何也。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。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。

苴布,粗布也。听者谬,言误听也。土苴,上音撦,下知雅反,糟粕也。意谓帝王治天下国家之功,其在圣人之道,皆余事耳。身者天下国家之本,修身则可以治天下国家。此圣贤之论也。庄子之言如此分别,人皆谓其以精粗分作两截,殊不知其意只谓知道之人,不以外物累其本心。如尧之非心黄屋,如舜禹之有天下不与,如此方可以尽无为之治。但其言抑扬太甚耳。绪余土苴四字,只就余事上生,亦犹曰尘垢秕糠可以陶铸尧舜也。其造语过当处皆此类。荆公之学,真个把做两截看了,却欲以此施用,多举绪余上苴之语,所以朱文公深辩之。庄子立言之过,或语后世似亦可罪,然其心实不然也。危身弃生以徇和,便是以外物累其心也。所以之,所以往也。所以之所以为两句只一意。以珠弹省,人必不肯;以物累身,人则不知。此譬喻甚明切,此一段文似内篇。

子列子穷,容貌有饥色。客有言之於郑子阳者曰:列御寇,盖有道之士也。居君之国而穷,君无乃#3为不好士乎。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。子列子见使者,再拜而辞。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拊心曰: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,皆得佚乐。今有饥色,君过而遗先生食,先生不受,岂不命邪。子死子笑谓之曰:君非自知我也。以人之言而遗我粟,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。此吾所以不受也。其卒,民果作难而杀子阳。

郑国之相曰子阳。列子,郑人也。以人言而遗粟,言其非真知己,既非真知己,则誉者可信,毁亦可信矣。此说亦甚切当,此段与列子同。

楚昭王失国,屠羊说走而从於昭王。昭王反国,将赏从者,及屠羊说,屠羊说曰:大王失国,说失屠羊;大王反国,说亦反屠羊。臣之爵禄已复矣,又何赏之有。王曰:强之。屠羊说曰:大王失国,非臣之罪,故不敢伏其诛;大王反国,非臣之功,故不敢当其赏。王曰:见之。屠羊说曰:楚国之法,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。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,吴军入郢, 说#2畏难而避寇,非故随大王也。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,此非臣之所以闻於天下也。王谓司马子綦曰: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#3,子其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。屠羊说曰:夫三旌之位,吾知其贵於屠羊之肆;而万锺之禄,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。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。说不敢当,愿复反吾屠羊之肆。遂不受也。

大王反国,说反屠羊,言各得其本分事也。三旌,三公也。三公之车服各有旌别,故曰三旌。此段亦佳。

原宪居鲁,环堵之室,茨以生草,蓬户不完,桑以为枢,而瓮牖二室,褐以为塞,上漏下湿,匡坐而弦。子贡乘大马,中绀而素裳#4轩,车不容巷,往见原宪。原宪华冠纵履杖华而应门,子贡曰:嘻,先生何病。原宪应之曰:宪闻之,无财谓之贫,学而不能行谓之病。今宪贫也,非病也。子贡逡巡而有愧色,原宪笑曰:夫希世而行,比周而友,学以为人,教以为己,仁义之慝,舆马之饰,宪不忍为也。

茨者,苫也,以草盖屋也。夫妻二室皆以瓮为牖,故曰瓮牖二室。壁中凿而取明者曰牖。以旧衣而塞其牖,抵风雨也,故曰褐以为塞。弦,拊琴瑟也。匡坐,正坐也。绀,深青赤色也。表素者,以白色为外衣也。轩车不容巷,言巷小而车大也。华冠,华皮为冠也。纵履,曳其履也。希世而行,言其所以行媚世也。比周而友,所交非人也。学不为己而为人,教人非为道而为利,假仁义以文奸,故曰仁义之慝。

曾子居卫,缊袍无表,颜色种哙,手足胼胝。三日不举火,十年不制衣。正冠而缨绝,捉衿而肘见,纳屦而踵决。曳纵而歌商颂,声满天地,若出金石。天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。故养志者忘形,养形者忘利,致道者忘心矣。

缊袍,今之絮衣也。无表者,外破而露其絮也。种哙,虚浮也。正冠而缨绝,方欲正其冠而缨又绝,缨所以维其冠也。肘见,衿之袖已破也。踵决,履之后已破也。曳纵,扶曳而行也。商颂,所歌之曲也。若出金石,有节奏也。养志者忘形,不以养身者累其心也。养形者忘利,不逐外物以劳其身也。致道者忘心,无心则近道也。

孔子谓颜回曰:回,来。家贫居卑,胡不仕乎。颜回对曰:不愿仕。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,足以给饘粥;郭内之田十亩,足以为丝麻。鼓琴#5足以自娱,所学夫子之道足以自乐也。回不愿仕。孔子愀然变容曰:善哉,回之意。丘闻之,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;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;行修於内者无一位而不怍。丘诵之久矣,今於回而后见之。是丘之得也。

郭外,田也;郭内,园也。颜子未必有此,庄子之言亦未必可信。所学夫子之道足以自乐,乐者何物也。故二程每教人求颜子乐处,此不可草草看过也。知足者不以利自累,言足乎已者无待於外也。审,信也。在我者真有以自得,则外物之失不足喜惧也。无位而不怍,不以人不知为愧也。诵之久矣,於今见之,谓昔闻其语,今见其人也。某之得者,言真得友也。

中山公子牟谓赡子曰:身在江海之上,心居乎魏阙之下,奈何。赡子曰:重生。重生则利轻。中山公子牟曰:虽知之,未能自胜也。赡子曰:不能自胜则从,神无恶乎。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,此之谓重伤。重伤之人,无寿类矣。魏牟,万乘之公子也,其隐岩穴也,难为於布衣之士。虽未至乎道,可谓有其意矣。

心居魏阙者,未能忘富贵也。重生则轻利,知本心之可贵则外物轻也。虽知之未能自胜者,理未能胜欲也。不能自胜则从者,谓此心未能自己则且听而顺之。此言在江海之间而时起此念,不必强为抑遏也。若强为抑遏则能内伤其神,亦或至於致病,故曰不得自胜则从。从,顺之也。顺之则於神无伤,故曰神无恶乎。不能自胜,一伤也,此念动时也;若於念起之时强抑遏而不顺之,则苦於自制,是二伤也。故曰重伤。此非自寿之道。无寿类者,不入寿者之类也。魏牟以公子而为隐者,故其自胜愈难。虽所学未至於道,亦有向道之意矣。此语即中庸勉而行者之事。

孔子穷於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,藜羹不糁,颜色甚惫而弦歌於室。颜回择菜。子路子贡相与言曰:夫子再逐於鲁,削迹於卫,伐树#6於宋,穷於商周,围於陈蔡。杀夫子者无罪,藉夫子者无禁。弦歌鼓琴未尝绝音,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。颜面无以应,入告孔子,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:由与赐,细人也。召而来,吾语之。子贡子路入,子路曰:如此者,可谓穷矣。孔子曰:是何言也。君子通於道之谓通,穷於道之谓穷。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,其何穷之为。故自省而不穷於道,临难而不失其德。天寒既至,霜雪既降,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。陈蔡之隘,於丘其幸乎。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,子路扢然执干而舞。子贡曰:吾不知天之高也,地之下也。古之得道者穷亦乐,通亦乐,所乐非穷通也。道德於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。故许由娱於颖阳而共伯得乎丘首。

藜羹不糁,言有菜而无米也。藉,陵轹之也。无禁者,不以为罪也。天寒既至,知松栢之茂,即所谓岁寒而后知松栢也。因陈蔡之厄,而后圣人固穷之道可以自见,可以为法於后世,故曰於丘其幸乎。削然,音消潇酒之意。反琴者,再取琴而弹也。扢然,跃然也。子路闻此言而喜也。子贡以下数句,谓子贡因此而悟也。丘首,山名也。所谓共伯未必为共和,大抵皆寓言,难以实求之。其意盖谓子贡喜而有言,遂称许由之徒所以能终隐者,亦是穷而乐其道也。许由共伯皆托子贡之言。商周者,周之都有商之旧地民也。

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,北人无择曰:异哉,后之为人也。居於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。又欲以其辱行漫我,吾羞见之。因自投清冷之渊。

不若是而已,言舜之所为已自不是,汝之自失止在一身,可以已矣。而又欲污我,遂投渊而死。此事他无经见,亦只寓言也。辱行,犹曰秽德也。

汤将伐桀,因卞随而谋,卞随曰:非吾事也。汤曰:孰可。曰:吾不知也。汤又因务光而谋,务光曰:非吾事也。汤曰:孰可。曰:吾不知也。汤曰:伊尹何如。曰:强力忍垢,吾不知其他也。汤遂与伊尹谋,伐桀克之。以让卞随,卞随辞曰:后之伐桀也谋乎我,必以我为贼也;胜桀而让我,必以我为贪也。吾生乎乱世,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,吾不忍数闻也。乃自投稠水而死。汤又让务光曰:知者谋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立乎。务光辞曰:废上,非义也;杀民,非仁也。人犯其难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闻之曰,非其义者不受其禄,无道之世不践其土。况尊我乎。吾不忍久见也。乃负石而自沈於泸水。

强力,有作为之意。忍垢,耐世俗污辱之事。武者遂之,言战伐者成功也。仁者居之,以务光为仁者也。卞随务光皆古之隐者,但其自沈一节,亦不可考,或亦寓言而已。

昔周之兴,有士二人处於孤竹,曰伯夷叔齐。二人相谓曰:吾闻西方有人,似有道者,试往观焉。至於岐阳,武王闻之,使叔旦往见之,与盟曰:加富二等,就官一列,血牲而埋之。二人相视而笑曰:嘻,异哉。此非吾所谓道也。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,时祀尽敬而不祈喜,其於人也,忠信尽治而无求焉。乐与政为政,乐与治为治。不以人之壤自成也,不以人之卑自高也,不以遭时自利也。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,上谋而下行货,阻兵而保威,割牲而盟以为信,扬行以悦众,杀伐以要利,是推乱以易暴也。吾闻古之士,遭治世不避其任,遇乱世不为苟存。今天下暗,周德衰,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,不如避之以洁吾行。二子北至於首阳之山,遂饿而死焉。若伯夷叔齐者,其於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。高节戾行,独乐其志,不事於世,此二士之节也。

叔旦,叔者,弟之称也。加富二等者,言倍其禄也。就官一列,极其品也。杀牲而取其血以盟,而后埋之。举神农而言,谓上古之世不如此也。时祀,祭以时也。不析喜者,祀而不求福也。尽治而无求者,无求名之心也。与政为政,治为治,虽有为而无容心也。遽为政者,汲汲然修其善政也。下行货者,言以爵禄而招诱天下之士也。阻兵,行险也。保威,立武也。扬行,扬其名也。以乱易暴,言与纣同恶也。其并乎周者,我若与周同乎斯世。是涂辱吾身也,犹曰如衣朝衣朝冠坐於涂炭也。不赖者,不取以为资也。后山云亲年方赖禄,是用此赖字。戾,行亢也。刻意曰为亢而已矣,即戾行也。言伯夷叔齐非欲为高节戾行,使於富贵,稍有可受#7之义则必受之矣,亦不至为此高亢之举,惟其於义无可受之,理所以如此。天下暗,商乱也。周德衰者,谓周方兴而其所为又如此也,恶其以智谋取天下,故曰德衰。此篇不全似庄子之笔,但隋珠弹雀,两臂重天下,说反屠羊数段犹佳。然终不及他篇矣。若盗跖、说剑、渔父,则又甚焉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九竟

#1乃:明本作『 以』。

#2说:明本作『越』。

#3高:明本作『焉』。

#4素裳:原作『表素』,据明本改。

#5琴:明本作『瑟』 。

#6树:明本作『木』。

#7受:明本作『爱』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八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八

鬳斋林希逸

杂篇寓言

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。寓言十九,藉外论之。亲父不为其子媒,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。非吾罪也,人之罪也。与己同则应,不与己同则反,同於己为是之,异於己为非之。

此篇之首乃庄子自言其一书之中,有三种说话。寓言者,以己之言借他人之名以言之。十九者,言此书之中十居其九,谓寓言多也。如啮缺、王倪、庚桑楚之类是也。重言者,借古人之名以自重,如黄帝、神农、孔子是也。十七者,言此书之中此类十居其七也。尼,酒卮也。人皆可饮,饮之而有味,故曰卮言。日出者,件件之中有此言也。和,调和也。天倪,天理也。以天理而调和众人之心也。藉,借也。不出於己而出於他人曰外,故曰藉外论之。父誉其子以求婚,则其人必不信,故必借他人以誉之,此譬喻也。此罪不在我,因人之不见信,故有此寓言也。若以为出於我,则在人之见必有同异之分,应是之也,反非之也。与己不与己,此言他人自私之见也。

重言十七,所以已言也。是为耆艾年先矣,而无经纬#1本末以期年耆者,是非先也。人而无以先人,无人道也。人而无人道,是之谓陈人。

已,止也。已言,可以止其争辩也。借重於耆艾之人,则闻者不敢以为非,可以止塞其议论也。古先帝王圣贤皆耆艾也。经纬本未,言知常、知变、知首、知终也。期年,期颐之年也。年虽先矣而学无所见,但以期颐之年而称为耆宿,则其年虽先不足为先。谓无以过人也。人而无以过人则是不能尽其为人之道,此陈人而已。陈人,谓世间陈久无用之人也。此意盖谓我之所借重者,皆耆艾可尊之人,非徒以为前辈人物而借重之也。

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所以穷年。不言则齐,齐与言不齐,言与齐不齐也。故曰无言。言无言,终身言,未尝言;终身不言,未尝不言。有自也而可,有自也而不可;有自也而然,有自也而不然。恶乎然,然於然;恶乎不然,不然於不然。恶乎可,可於可;恶乎不可,不可於不可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非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孰得其久。万物皆种也,以不同形相禅,始卒若环,莫得其伦,是谓天均。天均者,天倪也。

曼衍者,游衍自得也。穷年者,以此送日月也。不言则齐,以无言之言则归於一理。齐,一也。以此一而形诸言,以其言而论此一,皆为有所容心,则不得为齐一矣。故曰齐,与言不齐,言与齐不齐也。惟无言则齐,无言,无心之言也。终身言,未尝言,无心於言也。终身不言,未尝不言,不言之中亦可悟理,则非不言也。有自,有所由来也。言凡人之所谓可,所谓不可,所谓然,所谓不然,其言皆有所自来,故各是其所是。我则何从而然可之,惟随其然者可者而然之可之,随其不然者不可者而不然之不可之。物固有所然,谓凡物各有所是也。既各有所是,则物物皆是,故曰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此意齐物中论之甚详。非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孰得其久者,言我非以自然之言而调和众口,若与之同为,是非则岂能要诸久远哉。盖谓自然之理,千古万古跌不破也。万物之种同出於造物,以其不同形而相代於天地之间。则人以草为草,木为木,禽为禽,兽为兽,但见其形之不同而不知同出於元气,其种则一也。万物之在天地,往来终始,若循环然,其伦理之妙人莫得而穷之,谓其不可尽知也。此之谓天均。均者同也,天理之同者,故曰天均。

庄子谓惠子曰: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始时所是,卒而非之,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惠子曰:孔子,勤志服知也。庄子曰:孔子谢之矣,而其未之尝言。孔子云,夫受才乎大本,复灵以生,呜而当律,言而当法。利义陈乎前,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。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噩,立定天下之定。已乎已乎,吾且不得及彼乎。

服知者,服事也。知,知见也。勤心以从事於知见,谓博学也。谢者,去也。言孔子已谢去博学之事而进於道,但未尝与人言尔。孔子云者,庄子举孔子之言,谓孔子尝有此语也。受才乎大本,犹言受性於太始也,大本即造物也。灵,知觉之性也。复,返也。反而归之本来知觉之性,而后可以尽人生之道,故曰复灵以生。鸣亦言也。律即法也。当者,言皆当理也。以利义陈於前而有,所是非好恶,则人与我对立,可以服其口而未能服其心。是必舍去利义而忘其是非好恶,乃可以使人心服而无敢与我对立而为忤者,而后可以定天下之定理矣。姜音悟,忤逆也。姜立者,对面而立,则我为顺而彼为逆,周礼曰以受诸侯之逆,亦言向我而来者为逆也。庄子既称夫子之言,乃对惠子而叹曰,已乎已乎,我安得及彼孔子哉,只此可见庄子非不知敬吾圣人者。

曾子再仕而心再化,曰:吾及亲仕,三釜而心乐,后仕,三千锺不洎,吾心悲。弟子问于仲尼曰:若参者,可谓无所县其罪乎。曰:既已县矣。夫无所县者,可以有哀乎。彼视三釜三千锺,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。

不洎,言不及其亲也#2无所县其罪乎者,县,系累也,谓曾子此言有系累之罪乎,无系累之罪乎。盖疑其前后两变有悲有喜也。既已县矣者,谓止此悲喜之心,便是有所系累也,若无所系累则外物之轻重过於吾之前者,犹鸟雀蚊虻然,岂以此为悲喜哉。才有悲喜,则有心矣。

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:自吾闻子之言,一年而野,二年而从,三年而通,四年而物,五年而来,六年而鬼入,七年而天成,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,九年而大妙。

一年而野,返其朴也。二年而从,从顺也,於是非喜恶无所逆也。三年而通,大通彻也。四年而物,犹槁木死灰也。五年而来,寂灭之中又有不寂灭者也,禅家所谓大死人却活是也。鬼入者,纳造化於其胸中也;天成者,与天为一也。不知死不知生,无入而不自得也。大妙者,极其玄也。自一年至九年,此即借为节次之语,此事非可以岁月计也。

生有为,死也。劝公以其死也,有自也。而生阳也,无自也。而果然乎,恶乎其所适,恶乎其所不适。

此数句言无生无死之理。生有为者,言以生为有生则有死矣。有死生之见,自私者也。若以至公之理而劝之,欲其知造物之间无不死之物,故曰劝公以其死也。然谓之死则是有所自矣,谓之死而有所自则求其生於萌动之始,本无所自,既其始也,无生则安得有死。阳,动之始也。以死生之理如此言之,不知其果然乎否也。所适然也,所不适不然也,要其尽而观,则恶乎然,恶乎不然。言谓之有亦非,谓之无亦非,故曰而果然乎,恶乎其所适,恶乎其所不适。

天有历数,地有人据。吾恶乎求之。莫知其所终,若之何其无命也。莫知其所始,若之何其有命也。有以相应也,若之何其无鬼邪。无以相应也,若之何其有鬼耶。

历数,星辰日月之往来,有历书度数也。人据,人迹之所至有可考据者,犹言图经也。以历数及人据而求之,果可以尽天地之理乎。故曰吾恶乎求之。天地之间,日迁月往#3谁能知其所终。其运而往也,必有造物主之,安得谓之无命。然芒芒之初,本来无物,安得谓之有命。朝必有暮,寒必有暑,时至气应,毫发不差,如此相应,安得谓之无鬼神。然谦者未必福,仁者未又寿,幽明之间,有时而不相应,安得谓之有鬼神。此数句乃发明造物不可知之意。

众罔两问於影曰:若向也俯而今也仰,向也括而今也被发。向也坐而今也起,向也行而今也止。何也。影曰:叟叟音萧也,奚稍问也。予有而不知其所以,予蜩甲也,蛇蜕也,似之而非也。火与日,吾屯也;阴与夜,吾代也。彼,吾所以有待邪,而况乎以有待者乎。彼来则我与之来,彼往则我与之往,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,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。

叟叟,若隐若显之意也。稍,略也,率略意也。谓其何为,率然有此问也。予之所有本,不自知其所以然者,故曰予有而不知其所。蜩已化而甲在,蛇已化而蜕在,盖以形之动者比蛇蜩之生,而以影比蜕甲也。似之而非者,言以此为比亦近似之,而非果然也。在日与火之中则有此影,故曰屯屯聚也。昼阴而无日,夜至而不火,则影不可见,是代去也。彼,指形也。吾,影也。言吾之所待者彼乎,故曰彼,吾所以有待邪。然形之动也,又有所待,故曰而况乎以有待者乎。强阳,动也。形待强阳之气而动,彼形之所以往来者,强阳也。彼以强阳而动,我亦从之,其为强阳者本非形之所知,汝又何问我乎。此段与齐物同,但添强阳火日之说,又要弄笔头。禅家所谓重说偈言也。

阳子居南之沛,老聃西游於秦,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: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也。阳子居不答,至舍,进盥漱巾栉,脱履户外,膝行而前曰:向者弟子欲请夫子,夫子行不间,是以不敢。今间矣,请问其过。老子曰:而睢睢盱盱,而谁与居。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阳子居蹴然变容曰:敬闻命矣。其往也,舍者迎将其家,公执席,妻执巾栉,舍者避席,炀者避灶。其反也,舍者与之争席矣。

请问其过者,言夫子谓我不可教,其过在何处也。睢睢盱盱,矜持而不自在之貌。谁与居者,言其物我未忘,常若与人同居也。大白若辱者,明而自晦之意。盛德若不足者,言其虽有而不自居也。迎将,迎送也。家公,旅邸之主也。执席,执巾栉,奉承之也。炀者,炊者也。避舍,避灶敬之也。争席者,不知其可敬也。未闻老子之言之先,有矜持自名之意,故人见而敬之。既得点化,则退然自晦,而人视之以为常人矣。此篇文亦细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八竟

#1纬:明本作『纶』。

#2也:明本作『见』。

#3往:原作『化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七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七

鬳斋林希逸

杂篇外物

外物不可必,故龙逢诛,比干戮,箕子狂,恶来死,桀纣亡。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,故伍员流于江,苌弘死于蜀,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。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,故孝己忧而曾参悲。

外物,身外之事也,是求在我者也。桀纣之时,贤者不肖者均於被祸,是不可必也。此皆纣事,却并桀说,以意逆之可也。苌弘被放归蜀,刳肠而死,蜀人以匮盛血,三年而化为碧玉。此事与左传所载稍异,其言似诞。晋元帝托运粮不至而杀其臣,其血逆柱而上,齐以明月之谶,杀斛律光,其血在地,去之不灭,则亦世间所有之事也。孝己,殷高宗之子,见逐於后母。曾子,未见悲泣之事,想以芸爪大杖则走之事言之。读此书者,但观其意,若此类皆,不必拘盖。谓忠孝人之所贵,而或害其身,是皆外物不可必也。

木与木相摩则然,金与火相守则流。阴阳错行,则天地大絯。音絯於是乎有雷有霆,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。

木与木相摩则其火自出,今舟人用榆柳亦然。火与金相守,|镕之事。木本无火,相摩而生;金为至坚,见火而流。亦言不可必之意。大絯,大异也。大雷雨之时,或焚树木,故曰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。不曰他木而曰槐者,槐能生火,故以槐言之。淮南子曰:老槐生火。见汜论篇。亦非专焚大槐也。此皆阴阳错行而为。灾事之不常见者,亦言其不可必也。

有甚忧,两陷而无所逃。螴音陈又楷允反蜳音{又敦转柱允二反不得成,心若县於天地之间,慰暋音泯又音昏沈屯,强纶反利害相摩,生火甚多,众人焚和,月固不胜火。於是乎有僓音颜然而道尽。

甚忧者,极忧也。两陷,非有人道之患,则有阴阳之患也,人间世云是两也,即此意。螴蜳者,怵惕不自安之意。不得成者,言甚忧无所逃而不成情绪也。心若县於天地之间,言心有系缚自苦也。慰暋,郁闷也。沈屯,陷溺险难也。利害相战於胸中,其内热也甚於焦火,故曰生火甚多。此皆世俗一等不知道之人,不知外物之不可必而过用其心,故至此焚伤其胸中至和之气,故曰众人焚和。月,性也。众人之生,其得於天者全此至和之理,犹如月然,但为物欲所昏,其炎如火,故其为月者不能胜之,遂至於焚和也。山谷云,本心如日月,利欲蚀之,既正用此意。僓然者,弛然而自放也。道尽者,言其天理灭尽也。盖谓众人汨於利欲,终身不悟,至於灭尽天理而后已也。

庄子家贫,故往贷栗於监河侯。监河侯曰:诺,我将得邑金,将贷子三百金,可乎。庄周忿然作色曰: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,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。周问之曰:鲋鱼来,子何为者邪。对曰:我东海之波臣也,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。周曰,诺,我且南游吴越之王,激西江之水而迎子,可乎。鲋鱼忿然作色曰,吾失我常与,我无所处。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,君乃言此,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鱼之肆。

监河侯,说苑曰魏文候也,亦未必然,或是监河之官以侯称之,不然则侯是其姓也。邑金者,采邑之租金也。波臣犹曰水官也。此段必当时有此戏言,因记於此,亦今人所谓远水不救近火之意。枯鱼之肆者,言待得此水之来,吾已为鱐矣。常与,常时相与者也。

任公子为大钩巨缁,五十辖以为饵,蹲乎会稽,投竿东海,旦旦而钓,期年不得鱼。已而大鱼食之,牵巨钩锱设而下,惊扬而奋髻,白波若山,海水震荡,声伴鬼神,惮赫千里。任公子得若鱼,离而腊之,自制河以东,苍梧以北,莫不厌若鱼者。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,皆惊而相告也。夫揭竿累,趋灌读,守鲵鲋,其於得大鱼难矣。饰小说以干县令,其於大达亦远矣。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,俗其不可与经於世亦远矣。

巨缁,大黑索也。信音界,牛也。}与陷同。海水震荡,声侔鬼神,言此鱼摇动海水,其声可畏也。惮赫,惊恐也,千里之人皆闻其声而惧也。厌,厌饭而食之也。辁才,揣量浅见之士也。讽说,道听涂说者。知其常而不知异,见其小而不见大,故惊以相告也。累,小绳也。灌,注也。灌渎,言流水之小渎也。鲵鲋,小鱼也。县令,犹今揭示也,县与悬同,县揭之号令,犹今赏格之类。言见小之人饰其辞说,千求于上,求合其所示之令格,纵得之,能几何。故曰其於大达亦远矣。俗世,俗之士也。俗士不可与言经世之道,故曰俗其不可与经於世,亦远矣。远矣,犹甚矣也。

儒以诗礼发冢,大儒胪传曰:东方作矣,事之何若。小儒曰:未解裙襦,口中有珠。诗固有之曰,青青之麦,生於陵陂,生不布施,死何含珠为。接其鬓,擪其顪。儒以金樵控其颐,徐别其颊,无伤口中珠。

此段盖喻游说之士借诗书圣贤之言以文其奸者。自上语下曰胪,自下语上曰句。胪传者,大儒为首而告其下也。青青之麦,生於陵陂,赋墓田也。生不布施,何含珠为,讥富者也。此诗只四句,或是古诗,或是庄子自撰亦不可知。接其鬓以下,大儒教小儒之语。接,撮也。擪,以手按之也。顪,颐下也。控其颐者,控开其颐也,别亦开也,言歌此诗教其徒,徐取其珠而欲无所损也。诗曰,何以含珠为,则我今取之。亦合古诗之意矣。

老莱子#1弟子出薪,遇仲尼,反以告曰:有人於彼,修上而趋下,未偻而后耳,视若营四海,不知其谁氏之子。老莱子曰:是丘也。召而来。仲尼至,曰:丘,去汝躬矜与汝容知,斯为君子矣。仲尼揖而退,蹙然改容而问曰:业可得进乎。老莱子曰:夫不忍一世之伤而惊万世之患,抑固窭邪,亡其略弗及邪。惠以欢为骜,终身之丑。中民之行进焉耳,相引以名,相结以隐。与其誉尧而非桀,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。反无非伤也,动无非邪也。圣人踌躇以兴事,以每成功。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。

出薪者,出而采薪也。修上,上长也。趋下,其行趋锵也。末,微也,言其背微有偻曲之状。后耳者,面前视之不见其耳也。视若营四海,即蒿目以忧当世之患之意。躬矜,汝身矜持之行也。容知,容,外饰也,知,思虑也。业可得进者,言道业可得而学否也。一世之伤;一时之人憔悴可伤也。骜,傲然而不恤之意。言汝为一时而忧,通用其心,能贻后世之患,汝皆骜然而不顾也。汝既如此,道之穷宜也。寠,穷也。固,宜也。汝之道其穷如此,是不知天下之事有非智略所能及者,故曰亡其略弗及邪。亡与忘同。惠,施惠於人也。欢,欲得人之欢心也。以施惠而得人之欢心为骜,以此自惊於世不可,此乃终身可丑之行也。庸人之所为则务入於此而已,故曰中民之行进焉耳。中民,庸人也。以名而相汲引,以隐蔽之计而自相交结,以形容中民之为也。尧桀两忘则不惟无毁亦无誉矣,故曰闭其所誉。反,背也。反背自然之理,则无非伤道之事也;不好静而好动,则无非邪僻之行也。圣人则不然。踌躇者,欲进不进之意,以踌躇兴事即不得已而后应也。惟其无心,所以每每成功。载,自负也。汝奈何终身以矜持之意而自负,故曰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。此一句下得奇。

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:予自宰路之渊,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,渔者余且得予。元君觉,使人占之,曰:此神龟也。君曰:渔者有余且乎。左右曰:有。君曰:令余且会朝。明日,余且朝,君曰:渔何得。对曰:且之网得白龟焉,其圆五尺。君曰:献若之龟。龟至,君再欲杀之,再欲活之,心疑卜之曰:杀龟以卜吉。乃刳龟,七十二钻而无遗荚。仲尼曰:神龟能见梦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,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荚,不能避刳肠之患,如是则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也。虽有至知,万人谋之。鱼不畏网而畏鹈鹕。去小知而大知明,去善而自善矣。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,与能言者处也。

阿,曲也。阿门,曲侧之门也。宰路,渊名也。清江之神使我使於河伯。再欲杀之,再欲活之,再三迟疑而不决也。卜以杀为吉。遂杀之。七十二钻,言用之而占七十之智岂能敌之。此言我苟有心,则人亦以有心应我,故以此喻之惟能去其小知而付之自然,则大知明矣。去吾为善自名之意,则善自归我,故曰去善而自善矣。石与硕同,石师,硕大之师,能教人者。婴儿之能言不待求师而自能者,与能言者同处,则自然能言二次也。龟灵於人而不灵於己,故曰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也。此意盖谓名之以知则有穷时。此下数句却泛言世情以实之。人有至知者,岂能以一身而胜万人之谋。鹈鹕之取鱼,饮涸其水而后尽其鱼。此有心害鱼者非网之比也。上言人若有心而害我一人也。大知自善,自然之理也。不教能言,自然之喻也。

惠子谓庄子曰:子言无用。庄子曰: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。夫地非不广且大也,人之所用容足耳。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,人尚有用乎。惠子曰:无用。庄子曰: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。

垫,掘也。容足之外皆为深渊,则不可行矣。即前谓,足也践,恃其所不蹍之意。故曰无用之用。徐无鬼篇

庄子曰:人有能游,且得不游乎;人而不能游,且得游乎。夫流遁之志,决绝之行,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。覆坠而不反,火驰而不顾,虽相与为君臣,时也,易世而无以相贱,故曰至人不留行焉。夫尊古而卑今,学者之流也。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,夫孰能不波。唯至人乃能游於世而不僻,顺人而不失己。彼教不学,承意不彼。

能游者则游之,不能游者终於不能。此言世有达者,有不达者也。游,自乐之意也。流遁,逐物而忘返也。决绝,与世判然自异也。任,为也。至知厚德,循自然之人,则其所为无流遁决绝之失矣。覆坠,言陪溺於世故也。火驰,逐於世如火之急也。此皆为世俗所累而不能反身自顾,故曰不反不顾,言不能回光返照也。虽一时之间有贵有贱,名为君臣,而没身之后贵贱何。故曰夫孰能不波。学者之古今,只自三皇五帝为始。此盖讥贬古帝王之意。僻,偏也。游於世而无所偏倚,不以古今为是非也。虽和光同尘,不与世相忤而我之所存者自在,故曰顺人而不失己。彼之所教自以为是,我固不学之,然亦承顺其意而无彼我之分。此有言王侯与蝼蚁同,尽随丘墟也。惟至人之所行则於世无留恋之意,故曰至人不留行焉。古今人情大抵相类,安有淳浇之别。学者尊古而卑今,不知世变者也。狶韦氏,三皇五帝之先也。若以天地之初,上古之世,而观於今日,则皆为波荡流逐而失其性者矣。即齐物因是之意,故曰承意不彼。

目彻为明,耳彻为聪,鼻彻为颤,口彻为甘,心彻为知,知彻为德。凡道不欲壅,壅则哽,哽而不止则跈,跈女展反则众害生。物之有知者恃息,其不殷非天之罪。天之穿之,日夜无降,人则顾塞其窦。

彻,通也,得自然之理而大通彻,则耳目之所视听为真聪真明,鼻口之所嗅味为真颤真甘,心之所知者为真知德为至德矣。壅,壅塞窒碍也。哽,哽咽而不通也。跈者,足所践之迹也。我之见道,苟窒碍哽塞而不能自觉,则累於形迹矣。不止,迷而不知止也。既累於形逵则众害生矣。息,生也。生之谓性,人皆有之,有此受生之性而后有所知觉。所谓知觉者,恃此息也。人莫不然,而或至於不当其理者,岂天斩之不殷不当也。天理之在人心,日夜发见其孔窍,发见处何尝有止息。故曰天之穿之,日夜无降。穿,心窍也。无降,无止也。窦亦心窍也。人以物欲而自蔽惑,是塞其窦也。顾,乃也。

胞有重阆,心有天游,室无空虚,则妇姑勃溪;心无天游,则六凿相攘。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,亦神者不胜。德溢乎名,名溢乎暴,谋稽乎识音玄,知出乎争,柴生乎守,官事果乎众宜。春雨日时,草木怒生,铫耨於是乎始修,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。

胞,脬膜也。人身皮肉之内有一重膜包络此身。重阆者,空旷也。人身之内如此空旷,而心君主之以天理自乐,则谓之天游。勃溪,争斗也。窄小之屋,妇姑常在面前,则易至於争斗。此即不虚旷之喻。心才蔽塞,不知天理之乐,则六凿必至於相攘逆。六凿,六根也。大林丘山,人见之而必喜者,是其平日耳目窄隘,不能存自然之神以胜外物,忽然一见空远之地,则以为喜,故曰亦神者不胜。求名於外,则德性自荡溢矣;暴急而不自安,则名亦荡溢矣;言并与名失之也。有誸急之意,而后稽度於智谋之事。议与弦同。有争竞之心,而后智谋之所由出。守执不化,而后柴梗不乐之意所由生。果,实也,塞也,齐物曰腹犹果然之果也。求众事之皆宜而后分职以任事者,有固必不通之弊。此言痴儿了官事,官事不可了也。铫耨,田器也。春雨时至,草木奋然而生,故曰怒生。当此之时,人知修田器以为耕种之事,则必锄拔其草木。其草木之得雨而方生植者,皆倾倒过半矣。到与倒同。子美曰,霜倒半池莲,即此倒字。铫耨之人,岂戕贼草木之生哉。为耕种之计,不得不然,亦不自知其於生意有害也。此意盖言生者方生,拔者自拔,草木虽去而耕种之物又生,便是其成也毁也,其毁也成也。由此而观,则成败得丧死生祸福,皆当听其自然,何必容心乎。自德溢乎名而下皆容心之失也,能无容心则有天游矣。

静然可以补病,眦~可以休老,宁可以止遽。虽然,若是劳者之务也,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。

静然者,安然也。补病者,去故即新,舍末而归本也。此心能安然,则向之失者可以补而全之矣。眦音翦~音灭。訾赃者,屏除#2物欲而全其天理,则可以优游而至老。遽,急也。能宁其心则可以止遽矣。此三句皆言既失而复,犹#3杨子曰先病而后瘳也。故曰虽然,若是劳者之务也。若是句绝,言其已见物累之苦,而后能自悔,若夫安佚自得之人,胸中本来泰然自得,则不问及此矣。佚,自得者也。非佚者之所,犹曰非佚者之事也。所犹所其无逸之所也。

圣人之所以駴户稽反天下,神人未尝过而问焉;贤人所以駴世,圣人未尝过而问焉;君子所以駴国,贤人未尝过而问焉;小人所以合时,君子未尝过而问焉。演门有亲死者,以善毁爵为官师,其党人毁而死者半。

因未尝问一句又生下四句。駴与骇同。圣人以仁义而治天下,是駴之也,神人则无此矣。贤者以盛德而骇世,圣人则无此矣。君子则以声名而骇其一国,贤人则无此矣。小人则营营以求合於一时,君子则无此矣。演门,地名也。善毁,孝也。以孝而得爵,遂为官师,其党人慕之乃至有哀毁而死者,言好名之为累也。官师犹今曰官员也。

尧与许由天下,许由逃之;汤与务光,务光怒之,纪他闻之,帅弟子而踆於窾水,诸侯吊之,三年,申徒狄因以踣河。

许由务光以隐得名,纪他慕之,亦相率而隐於窾水。踆与蹲同。此一字鄙薄之之意也。纪他之意,亦欲诸侯以国让之,而诸侯但以其苦吊之而己。己自可笑,三年之后,申徒狄又慕隐名以至自投於河。此盖极言好名之累也。

筌者所以在鱼,得鱼而忘筌,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言。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。

上面既说尽了,却以筌蹄之语结末,亦与前篇言而足,言而不足体格一同。筌蹄,取鱼取兔之具也,既得则无用矣。言寓意也,得其意则忘言矣,不能忘言则泥着而失其意矣。惟忘言者而后可与言。此篇文亦精细。在兔,意在於得兔也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七竟

#1子:原作『之』,据明本改。

#2除:明本作『去』。

#3犹:明本作『得』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六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六

鬳斋林希逸

杂篇则阳

则阳游於楚,夷节言之於王,王未之见。夷节归,彭阳见王果曰:夫子何不谭我於王。王果曰:我不若公阅休。彭阳曰:公阅休,奚为者邪。曰:冬则独鳖于江,夏则休乎山樊。有过而问者,曰,此予宅也。夫夷节已不能,而况我乎。吾又不若夷节。夫夷节之为人也,无德而有知,不自许以之神,其交因颠冥乎富贵之地,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。夫冻者假衣於春,暍者反冬乎冷风。夫楚王之为人也,形尊而严,其於罪也,无赦如虎。非夫佞人正德,其孰能挠焉。故圣人,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,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。其於物也,与之为娱矣;其於人也,乐物之通而保己焉。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,与人并立而使人化。父子之宜,彼其乎归居,而一间其所施。其於外人心者,若是其远也,故曰待公阅休。

则阳,姓彭名阳字则阳。夷节尝荐则阳於王,未用而归也。此予宅者,言其无定居也。彭阳好进,故以凭者语之,欲其自悟也。无德而有智,不知有天理而纯用私智也,神在我之自然者也。颠迷富贵之交,坚固不解而失其本心,不复知本身有自然之神,故曰不自许以之神也。其於人也,非相与为善,乃相率以为自损之道也。故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。此句自下得好。冻者得衣则其暖如春,暍者得风则其冷如冬,言人之相与必以有余济其不足也。彭阳之好进,是其不足者也。我告汝以隐退,如执热之以濯,御寒之授衣,将於汝有补也。形尊而严,言恃势以陵下也。罪人而不赦,好杀如虎,是不仁也。挠,自屈也。非真小人,孰能屈挠其身以事之。有佞人之正德谓真小人也,却如此下四字自佳。故圣人其穷也以下,皆言有道而隐,无求进用之意。王公,尊者也。忘其爵禄而能下士,化尊为卑也。穷万物之理以自乐,故曰其於物也,与之为娱。其於人世,循乎万物之理而略无窒碍,以自保其真为乐,故曰乐物之通而保己。有不言之教可以悟人,如以至和饮之也,佛书所谓如饮醍醐是也。目击而道存,正容使人意也消,故曰与人并立而使人化。彼其,犹诗曰彼其之子也。此一句倒下,意谓彼其之子若归而居乎,尊卑长幼各得其宜,故曰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。而其所施,一本於间暇,殊不容力焉,故曰而一间其所施。此言其在家在乡,各得其和也。其於人心,若是其远,犹言人之度量相远如是哉。盖谓公阅休之心如此,而彭阳之心若彼,其相去远矣。吾又不若夷节者,言夷节佞人也,彼亦好进者也。所以进汝於王,我岂肯似彼耶。此鄙薄夷节之意也。父子之宜披其乎归居是一句。#1

圣人达绸缪,周尽一体矣,而不知其然,性也。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,人则从而命之也。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,时其有止也,若之何。

绸缪者,阴阳造化,往来相因而不已之意。一体者,精粗合为一也。圣人达乎造化之理,而穷尽周徧精粗合一之妙,所以循乎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故曰性也。性,自然者也。摇作即动用也。动用作为皆复归於天命,而以自然为主,故曰以天为师。命之者,称名之也。以圣人之名从而称之,圣人初何心哉,故曰人则从而命之也。忧乎知者,以人之私智,其忧万端,多少计较,能有几件计较得行,故曰所行恒无几。我将有为有行而尼之於命,人亦如之何,故曰时其有止也,若之何。时,命也。止,尼也。此两句曲尽世情,推原其患,皆自知字始。若知其所不知则无忧矣,故下面有美鉴之喻。

生而美者,人与之鉴,不告则不知其美於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闻之,若不闻之,其可喜也终无已,人之好之亦无已,性也。圣人之爱人也,人与之名,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闻之,若不闻之,其爱#2人也终无已,人之安之亦无已,性也。

妍生於丑,若不告之以丑者,则亦不自知其妍矣。有妍媸美恶分别,便是忧端之所由生,故曰不知不闻,其喜终无已。我既无美恶之别,与物以无心,则人之好我也亦无已,此自然之理也,故曰性。因鉴美之喻,又及圣人爱人之名,其意盖谓爱人至於有名则有心矣,有心则离本真之性矣。

旧国旧都,望之畅然,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,犹之畅然,况见见闻闻者也,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。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,与物无终无始,无几无时。日与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,闱尝舍之。

久旅而归,见其旧国都,必有畅然之合意,言有所感也。纵使入其旧国之中,人物已变,丘陵之上草木皆荒秽,合比之昔日,十失其九,但有一分相似处,犹且畅然有感,而况求道之人忽然自悟,得见其所自见,闻其所自闻者,皆本然固有之物,能不喜乎。佛氏所谓本来面目,本地风光,便是此意。十仞之台,最高处也。县,张乐也。众,县多也。间,犹言笙镛间作也。处甚高之地而听交奏迭作之乐,可以耸动世俗之耳目,而况古之圣人以虚中无为自然之理,随万物而乐之。其自处之高也,如何环空中之物,虚之喻也。无终而无始,终始如一也。无几无时,无古今也。几者,时节之变也。日与物化,言与物俱往,日新又新,即我之所得一个不化底如此用出来。舍者去也。阖者何也。言世俗之人何不舍去故习而归至道也。冉相氏即古圣人也。

夫师天而不得师天,与物皆殉,其以为事也,若之何。夫圣人未始有天,未始有人,未始有始,未始有物,与世偕行而不替,所行之备而不洫,其合之也若之何。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,为之傅之,从师而不囿。得其随成,为之司其名。

师天而不得师天,言以自然为法而无法自然之名,不过与物相顺而已,故曰与物皆殉。若有心於为事,则未如之何矣。才有为事之意,便非自然也。有人,有为也。天无为也,非惟无有为之迹,亦并与其无为者无之,故曰未始有天,未始有人。有物,迹也。无物之始,无迹也。非惟无有物之迹,并并与其无迹者无之,故曰未始有始,未始有物。行乎斯世,未尝不与人同,於人世初无废事也,故曰与世偕行而不替。不替,不废也。万行俱备而不着於其一,故曰所行之备而不洫。齐物曰以言其老洫也,洫者,泥着而陷溺之意也。与道为一则不求而自合,若求合於道则不可得而合之矣,故曰其合之也若之何。汤之於伊尹,学焉而后臣之,庄子把这一句却改名换字,以其官为司御,又曰门尹登恒,皆是做此诡怪说话。傅者,辅也。言尹辅汤也。汤虽以尹为师而不为其所笼也,故曰从师而不囿。汤之无为也自得万物之成理,而随之自处於无为自然之地,使其辅相之。尹而主其名,故曰得其随成,为之司其名。言汤无为而尹有为也,汤无名而尹有名也。司,主也,言门尹担当了许多有为之名也。

之名赢法,得其两见。仲尼之尽虑,为之傅之。容成氏曰:除日无岁,无内无外。

之名,此名也。赢,余也,剩也。言此名之在世间是剩法也,犹言长物也。两见,身与名为二也。有心於为名,则不得其混然之一者,故曰得其两见。伊尹之所担当,已自未为奇特,而孔子又慕之,尽其思虑,将以为辅相於斯世,言夫子又欲为伊尹之事也。此是讥侮圣人之意。容成氏,借古圣人之名也。合三日六十日而后为一岁,逐日而除去之,则但可谓之日,不可谓之岁,故曰除日无岁。此一句自好,老子曰数车无车,亦此意。外之名因内而生,无内则无外矣,故曰无内无外。举此二句,以证自然之意。

魏莹与田侯牟约,田侯牟背之,魏莹怒,将使人刺之。犀首闻而耻之曰:君为万乘之君也,而以匹夫从雠。衍请受甲二十万,为君攻之。虏其人民,系其牛马,使其君内热发於背,然后拔其国,忌也出走,然后挟其背,折其脊。季子闻而耻之曰:筑十仞之城城者,既十仞矣,则又坏之,此胥靡之所苦也。今兵不起七年矣,此王之基也。衍乱人,不可听也。华子闻而丑之曰:善言伐齐者,乱人也;善言勿伐者,亦乱人也;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,又乱人也。君曰:然则若何。曰:君求其道而已矣。

魏莹,魏惠王也。田侯,齐威王也。胥靡,刑余之人,城筑之所役也。城既成而又坏之,则役者以为苦矣。兵不起七年,此魏王之业之美也,而犀首教之用兵,犹坏其已成之城也。衍,犀首之名也。华子之言,盖谓着一伐字则皆未免於容心,故以三者皆为乱人知道,则并与兵不吉矣。故曰君求其道而已矣。

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,晋人曰:有所谓蜗者,君知之乎。曰:然。有国於蜗之左角者曰触氏,有国於蜗之右角者曰蛮氏,时相与争地而战;伏尸数万,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。君曰:噫,其虚言与。曰:臣请为君实之。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。君曰:无穷。曰:知游心於无穷,而反在通达之国,若存若亡乎。君曰:然。曰:通达之中有魏,於魏中有梁,於梁中有王,王与蛮氏有辩乎。君曰:无辩。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。客出,惠子见,君曰:客,大人也,圣人不足以当之。惠子曰:夫吹管也,犹有嘀也;吹剑首者,吷而已矣。尧舜,人之所誉也,道尧舜於戴晋人之前,譬犹一吷音血上同也。

此一段极好。惠子闻华子有求道之说,故荐戴晋人而见之王。戴#2晋人,有道者也。蜗角之喻,似若虚言,而下面说得来却成真个,故曰请为君实之。无穷,太虚之间也。通达之国,即中国也。以太虚而观中国,则至为微细,若有若无,故曰若存若亡乎。杜子美曰:俯视但一气,焉能辫皇州,即此意也。以中国而观,魏又为小矣;梁是其都也,於魏国之中而观,所都之地又小矣;於所都之中而求王之一身,愈微而愈小矣。自太虚之上,等而下之,则观王之身与蚜角之蛮触何异,故曰无辩。言其同也。惝然若有亡者,茫然自失,而知其所争之不足争也。管犹有窍,比之箫笛,虽无音节,其吹之者犹有嗃然之声。若以剑首而吹,则一吹而已,言其全无声也。此意盖谓有道者之前,虽欲说七、说义、说道、说理,皆无所容其声也。

孔子之楚,舍於蚁丘之浆。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,子路曰:是稯稯何为者邪。仲尼曰:是圣人仆也。是自埋於民,自藏於畔。其声销,其志无穷,其口虽言,其心未尝言,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。是陆沈者也,是其市南宜僚邪。子路请往召之,孔子曰:已矣。彼知丘之着於己也,知丘之适楚也。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,彼且以丘为佞人也。夫若然者,其於佞人也羞闻其言,而况亲见其身乎。而何以为存。子路往视之,其室虚矣。

蚁丘之地有卖浆之家,夫子宿於其家也。登极者,升其屋极而望人也。稯稯,纷纷也。圣人仆者,言圣人之徒也。自埋於民,自隐於民间也。畔,邻也。藏居於此,邻人亦不知之也。其声销,逃名也。沈,不在水而在陆,喻亿者之隐於市尘也,言此人必为市南宜僚之徒。宜僚姓熊,居於市南,楚人也。着於已者,谓我必知之着知也。佞人,多言之人也。何以为存,言其必去而不留矣。其室虚者,逃而去,恐夫子言之楚王而召之,故逃去也。

长梧封人问子牢曰:君为政焉勿卤莽;治民焉勿灭裂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,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;芸而灭裂之,其实亦灭裂而报予。予来年变齐,深其耕而熟耰之,其禾繁以滋予,终年厌餮。庄子闻之曰:今人之治其形,理其心,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,离其性,灭其情,亡其神,以众为故,卤莽其性者。欲恶之孽,为性萑苇兼葭,始萌以扶吾形,寻擢吾性;并溃漏发,不择所出,漂疽疥瘫,内热溲膏是也。

封人因耕而喻政,庄子又以喻学,东坡稼说实仿此也。变齐者,变易其法也。厌餮,饱食也。以众为言,世间此等人多也。恶,好恶也。孽,妖孽也。好恶之害,其蔽塞本然之性,犹雈苇也,即茅塞其心之意。性既蔽塞则其昏欲之长,如兼葭之始萌,充满其身,言通身皆是人欲也。扶,助也。以物欲而助其形,则视听言动、起居饮食,皆失其自然之理,故日寻擢吾性,寻,渐也,擢,拔也。始其真性只为之蔽塞,及其甚也,渐渐拔而去之,是天理尽灭,真性既失,气亦为病,故有并溃者,有漏发者,不择所出,触则成病也。并溃者,漂疽疥瘫也,此脓血之病也。漏发者,内热溲膏也,今之消病也。此一段所以戒世人之纵情欲而不知学道者,终必杀其身也。

栢矩学於老聃曰:请之天下游。老聃曰:已矣,天下犹是也。又请之,老聃曰:汝将何始。曰:始於齐。至齐见辜人焉,推而强之,解朝服而幕之,号天而哭之曰:子乎子乎,天下有大菑,子独先离之。曰莫为盗,莫为杀人。荣辱立,然后睹所病;货财聚,然后睹所争。今立人之所病,聚人之所争,穷困人之身,使无休时,欲无至此,得乎。

天下犹是者,言天下皆如此。莫为盗,莫为杀人者,言汝之所以被罪而囚者,或为盗乎,或为杀人乎。莫为言莫是如此也。荣辱,名也。货财,利也。病,患害也。在上者尚名而后有此患害,为国好聚财而后有此争竞,谓此事皆自上始也。老子曰:不尚贤,使民不争;不贵难得之货,使民不为盗,即此意。以名利而役人,使之自困无时而已,安得不至於此。其意盖言太古之时,无名无利,故风俗醇厚,国无刑人也。

古之君人者,以得为在民,以失为在己,以正为在民,以枉为在己,故一形有失其形者,退而自责。今则不然,匿为物而愚不识,大为难而罪不敢,重为任而罚不胜,远其涂而诛不至。民知力竭,则以伪继之,日出多伪,士民安取不伪。夫力不足则伪,知不足则欺,财不足则盗。盗窃之行,於谁责而可乎。

失得正枉两句,即百姓有过,在予一人。一人之形有不得其生,则人君退而自责,即匹夫不被泽,若已纳之沟中也。今则不然者,言后世也。匿为物,蔽其物而不言,而以不知者为愚。大为难行之事,而以其不敢为者为罪。重为任,不量人之力也,远其涂,不计人之行程也。强人所不能而乃罚其不胜者,诛其不至者。在上之人,其所出政令一日伪於一日,士民安得不伪乎。强其力所不能,必以伪应之;强其智所不及,必以欺应之;过取而无厌,必为盗以输之。是我使之为伪、为欺、为盗也。又谁责乎三句一体,即就下句盗窃上结。非惟此一句,意易明,亦文法也。

遽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未尝不始於是之而卒谈之以非也。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

年六十而六十化,一年之见胜如一年也。然安知六十岁之是,便为是耶。此一则话也。

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,有乎出而莫见其门。人皆尊其知之所知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,可不谓大疑乎。已乎已乎,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。

其生也必有根,其出也必有门,但人不见之耳,此是其所不可知者。凡人知其所知,而不知其所不知者乃为至妙,此大惑之人也。且无所逃者,言自然而然,不知之知,通古今,彻上下,皆如此,何处而非此理,如何逃得。然与然乎者,后辞也。谓之然欤,而其所然果然乎。子贡对曰然非与,即此意也。见卫灵公篇。然与音余。

仲尼问於太史大强、伯常骞、狶韦曰:夫卫灵公饮酒湛乐,不听国家之政;田猎毕弋,不应诸侯之际。其所以为灵公者,何邪。大弢曰:是因是也。伯常骞曰:夫灵公有妻三人,同滥而浴,史輶奉御而进所,搏币而扶翼,其慢若彼之甚也,见贤人若此其啸也,是其所以为灵公也。狶韦曰:夫灵公也死,卜葬於故墓不吉,卜葬於沙丘而吉。掘之数仞得石椁焉,洗而视之有铬焉,曰不冯其子,灵公夺而埋之。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,之二人何足以识之。

毕弋,取鸟兽之用也。诸侯交际之礼,皆不应答之,其人如此,谥之以灵,何耶。言未足当其恶也。大弢曰此亦因国人所同是而谥之,上是字犹此字也。进所,进所居之处也。奉御,犹今言召对也。搏币者,执其赞见之币。而灵公使人扶翼之,言有礼也。肃,敬也。沙丘石椁先有灵公之客,则未生之前此名已定,於人何力焉。此段盖言世事皆出於自然也。之二人,大弢与伯常骞也。沙丘,古人葬处也。不冯其子者,其子孙不可托,遂为灵公所夺也。冯,托也。

少知问於太公调曰:何谓丘里之言。太公调曰:丘里者,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。合异以为同,散同以为异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,而马系於前者,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。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,江河合水而为大,大人合并而为公。是以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执;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。四时殊气天不赐,故岁成;五官殊职君不私,故国治;文武大人不赐,故德备;万物殊理道不私,故无名。无名故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时有终始,世有变化。祸福淳淳,知字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,自殉殊面,有所正者有所差。比于大泽,百材皆度,观乎大山,木石同坛。此之谓丘里之言。

聚井为丘,果丘为里,故曰丘里。一里之中有十姓百名,人物虽异而风俗则同,合异以为同之喻也。丘里之言者,公一里之言也;合异以为同,万物同一理也;散同以为异,物物各具一理也。合百体以为马,一体之上无马之名,此散同以为异也。立其百体乃谓之马,合异以为同也。积而为山,合而为水,亦此意也。合并而为公,合万物之异以为同也。有主而不执也,言所主虽在内而无所执,执则非自然矣。正者,万物之理也。出乎胸中者,其理与万物同则自然相顺而不相距也。不执不拒,乃顺自然而无同异之意。天不赐,不以为功也,犹言非相为赐也。五官列,爵惟五也,各职其职,君何私轻重焉。大人於文武之德,时乎而文,时乎而武,可用则用,亦非相与赐也,故为全备之德。万物各具一理,故曰殊理。以大道合之而为公,故曰不私。无名者,无得而名也。淳淳,流行自然也。吉凶祸福之至,倚伏无常,或有所拂逆而反为宜。塞翁得马失马之意也。拂,逆也,不如意也。宜,如意也。人有自殉之心则如其面然,皆不同矣。有所正者,执定而拘泥之也。有所泥者或失之,即今人谓拟则差也。故曰有所正者有所差。比,譬也。譬如大泽之中,百物之村,各中其度,无小无大,皆可用也。伺坛即同地也。木之与石本在一山,初何分别。此合异以为同也。

少知曰:然则谓之道,足乎。太公调曰:不然。今计物之数不止於万物,而期曰万物者,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。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,阴阳者,气之大者也,道者为之公。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,已有之矣,乃将得比哉。则若以斯辩,譬犹狗马,其不及远矣。

物不止於万而言万物,其总数也。期,约也,约言之也。天地阴阳,亦形气之总名尔。形气不止於天地阴阳,但以其大者言之。道之为公,亦因其大而借言之耳。虽已有道之名,而亦岂可以此相比喻而言邪。故曰已有之矣,乃将得比哉。狗马,不可为类者也。斯,比也。因道之名,若以相比并而为此辩说,则如犬马之异类不可得而合也。不及,不相若也。远,甚也。

少知曰:四方之内,六合之裹,万物之所生恶起。太公调曰:阴阳相照相盖相治,四时相代相生相杀,欲恶去就於是桥起,雌雄片合於是庸有。安危相易,祸福相生,缓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此名实之可纪,精之可志也。随序之相理,桥运之相使,穷则反,终则始,此物之所有,言之所尽,知之所至,极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随其所废,不原其所起,此议之所止。

万物之生从何而始,故曰恶起。相照,相应也,相盖,相合也。相治,相消长也。四时相代,春生秋杀,随时各有不伺也。因此于后有欲恶去就,雌雄分合,安危祸福,缓急聚散之事,谓因有天地阴阳而后有人世之事也。凡此数者,皆是其同中之异者。桥然而起,桥,拱高也。片,判也。片合即分合也。庸有,常有也。以成,即相成之意,但换下一字,文法也。自欲恶而下至於聚散,其名实皆可纪,其精微皆可志,谓件件可见,非惟可言亦可书也。随其时序而相理,即阴阳之相治也。桥,起也。桥起而运,相为消长,故曰相使。穷而反为通,终而复为始,此皆万物之所必有者,言而至於尽,亦此而已,知而及其至,亦此而已。尽心尽力只说得个物字,故曰极物而已。惟知道之人,则於其所以废所以起者,皆归之於无,皆归之自然,则其言议至於此而止,谓到这裹无可说处矣。

少知曰:季真之莫为,接子之或使,二家之议,孰正於其情,孰偏於其理。太公调曰:鸡呜狗吠,是人之所知;虽有大知,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,人不能以意其所将为。斯而析之,精至於无伦,大至於不可围。或之使,莫之为,未免於物而终以为过。

季真、接子,当时有此二人,各为其说,一曰莫为,一曰或使。莫为者,言冥冥之中初无主宰,皆偶然尔;或使者,有主宰无非使然,所谓行或使之,止或尼之是也。正於其情,正得其实也;偏於其理,见之偏也。二者孰当孰否也。难吗狗吠,不同之喻也,言人所知既有不同,则虽有大智之人亦不能尽其言,亦不能尽其意。所自化者,言其所自见之妙。读犹诵也。其自见之妙,岂能诵其言而知之。所将为,所欲为也。其所欲为之意,岂能以意度之。斯者,此理也。若以此理而分析之,可以语大,可以语小,言不可穷也。无伦,小之极;不可围,大之极也。二者之说皆未免於物累,而要终皆有过患,言其皆有节病也。

或使则实,莫为则虚。有名有实,是物之居;无名无实,在物之虚。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

或使则实者,谓冥冥之中有物以司之,是实也。莫为则虚者,谓冥冥之中本无所主,是虚也。既有实则与名俱矣,则是累於物矣。居者在也,言在於物之中也,故曰是物之居。若谓之无则名实俱无,而所谓无者终在、未能并与无者无之,亦是累於物也。故曰在物之虚。大抵曰有曰无皆可以言传,可以意度,皆未免於言,则去道愈疏远矣。

未生不可忌,已死不可阻。死生非远也,理不可睹。

忌者,禁也。未生之初,不容不生,既生而死,岂可得而违阻也。死生之理本在目前,初非甚远,但欲见而不可见,故曰理不可睹。

或之使,莫之为,疑之所假。吾观之本,其往无穷;吾求之末#4其来无止。无穷无止,言之无也,与物同理。

若以为或之使,若以为莫之为,则世之疑情方假此而起,又安得为无累乎。本,始也,未动之时也。即未动之时观之,已见其往者无穷矣。末,终也。既动而止之时也。就其既止之时而观之,已见其方来者无止。以此而观,但泯於无言方可合万物而伺一理,故曰言之无也,与物同理。

或使莫为,言之本也,与物终始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无,道之为名,所假而行。或使莫为,在物一曲,夫胡为於大方。

二者之言推求其本,谓之或使,谓之莫为,皆未能远离於物,但见与物终始而已,故曰与物终始。不能离物则是有也,谓之道可有乎,故曰道不可有。既曰有,则所谓有者何可得而无之,言离不去也。故曰有不可无。若以真实而观,道之一字本是假名以行於世,故曰道之为名,所假而行。二者之言皆为泥物而在於一偏,安得谓之大道。一曲,一偏也。大方,大道也。既结了上面说话,却别说两句又妙。

言而足,则终日言而尽道;言而不足,则终日言而尽物。道物之极,言默不足以载。非言非默,议有所极。

同乎此言也,但我果有所见,虽谓之言亦可尽道,终日言之亦自不妨,故曰言而足,终日言而尽道。若我无所见则言不足以尽道,言之纵多亦不离於形似而已,故曰言而不足,终日言之而尽物。道,精也;物,粗也。以精粗之极而求之,言亦不足尽,默亦不足尽。载,在也,谓不在此也。非言非默之中,自有至极之议。极议,至言也。佛氏所谓如我按指,海印发光,似汝举心,尘劳先起,即此意也。又曰我为法王,於法自在,盖言造道之人,说亦是,不说亦是,汝未造道,便说得是也不是。此篇亦与内篇何异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六竟

#1明本无此句。

#2爱:明本作『忧』。

#3戴:原本无,据明本增。

#4末:原本无,据明本增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五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五

鬳齐林希逸

杂篇徐无鬼

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,武侯劳之曰:先生病矣,苦於山林之劳,故乃肯见於寡人。徐无鬼曰:我则劳於君,君有何劳於我。君将盈嗜欲,长好恶,则性命之情病矣;君将黜嗜欲,学好恶二则耳目病矣。我将劳君,君有何劳於我。武侯超然不对,少焉徐无鬼曰:尝语君,吾相狗也。下之质执饱而止,是狸德也;中之质若视日;上之质若亡其一。

盈嗜欲,长好恶,则失其性命之理;去其嗜欲好恶,则顿失耳目之常,皆病也。学音攀,引却也。狸德,言其资质与狸同,狗之下品者也。狸德字下得好。视日者,凝然上视而目不眴也。一,生之性也,其生也如死狗然,故曰若亡其一。犹鸡之似木鸡也,此上品也。

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。吾相马,直者中绳,曲者中钩,方者中矩,圆者中规,是国马也,而未若天下马也。天下马有成材,若恤若失,若丧其一,若是者,超轶绝尘不知其所。武侯大悦而笑。

马之中规矩绳墨,言其身件件合法,故借方圆曲直以言之,不必就马身上泥而求之。成材者,言天成之材也。若恤若失,即闷然之意。丧其一,即亡其一也。不知其所,去而不知其所止也。此皆借喻之言。武侯悟其无心自然之意,故大悦而笑。

徐无鬼出,女商曰: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。吾所以说吾君者,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,从说之则以金版六弢,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,而吾君未尝启齿。今先生何以说吾君,使吾君悦若此乎。徐无鬼曰: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。女商曰:若是乎。曰: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。去国数日,见其所知而喜;去国旬月,见所尝见於国中者喜;及期年也,见似人者而喜矣。不亦去人滋久,思人滋探乎。夫逃虚空者,藜藋柱乎,鼪鼬之径,踉位其空,闻人足音,跫然而喜矣。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。久矣,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。

《金版六弢》,即太公兵法也,此书藏於朝廷,故曰金版,犹曰金匮,石室之书也。从横反覆,铺说之意也,不可泥诗书为横,六弢为从也。奉事,从王事也。以诗书六弢之说,见之行事皆有效验,故曰奉事而大有功。启齿,笑也。流人,去国流落之人也,所知,旧知识也。所尝见,仅识面也。似人者,似其乡人也。山间之蹊曰鼪鼬之径,柱,塞也。踉音郎,类篇云欲行貌也。位,居也,止也。言其困倦欲行而又止伏於谷中也。空,谷也。闻足音而喜,但是人则喜之矣,不必其知识乡人也。此意乎言武侯本然之真离失已久,略闻此语,如逃空谷而闻足音,所以喜也。禅家所谓久客还家是也。謦善胜,则民已脱死各得其生,又何偃兵之求哉。

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,方明为御,昌寓骖乘,张若诸朋前马,昆阍滑稽后车,至於襄城之野,七圣皆迷,无所问涂。适遇牧马童子,问涂焉,曰:若知具茨之山乎。曰:然。若知大隗之所存乎。曰:然。黄帝曰:异哉小童,非徒知具茨之山,又知大隗之所存。请问为天下。小童曰:夫为天下者,亦若此而已矣,又奚事焉。予少而自游於六合之内,予适有瞀病;有长者教予曰,若乘日之车而游於襄城之野。今予病少痊,子又且复游於六合之外。夫为天下,亦若此而已,予又奚事焉。黄帝曰:夫为天下者,则诚非吾子之事。虽然,请问为天下。小童辞,黄帝又问,小童曰:夫为天下者,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,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。黄帝再拜稽首,称天师而退。

七圣,黄帝与方明、昌寓、张若、謵朋、昆阍、滑稽也,此等人名皆是寓言。若以大隗为大道之魄然者,亦凿说也。瞀,目眩也。乘日者,与日俱往,即日新也。言六合之内未离於物,则有自昏之病,能离此病游於自然,则为六合之外,意谓为天下者亦然,无累於有物之内而已。非吾子之事者,言汝物外之人虽不预此,亦须与我说破也。马成群而牧之,各随水草,但顺其性而使之无所害,则牧马之道尽矣,亦牧羊而鞭其后者之意。天师者,言天人可以为我之师也。

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,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,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,皆囿於物者也。

思虑之变,百种变换思量也。谈说之序,说得成条理也。凌,陵轹也。谇,讯也。好察之士则与人争分争毫。三者皆随其所长而自以为喜,故一日无之则不乐。此为物欲所笼罩者也,故曰囿於物。

招世之士兴朝,中民之士荣官,筋力之士矜难,勇敢之士奋患,兵革之士乐战,枯槁之士宿名,法律之士广治,礼教之士敬容,仁义之士贵际。

兴朝,兴起而立於朝廷之上也。招世者,立招子而为名於世,即好名者也。中民者,庸人也,荣官,但以爵禄为荣也。筋力,有才力者也。矜难,以济患难为矜夸也。勇敢,武士也。奋患,见患难而喜也。枯槁,隐士也。宿名,留意於声名也。法律,法家者流也。广治,多求治事也。敬容,矜持容貌而为外饰也。贵际,以交际为重也。

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,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。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,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。

草莱,耕种之事也;市井,商贩之事也。比,和乐也。旦暮之业,日积月累,其赢余也劝喜,而自力之意也。工艺之人以其能自壮,即自夸也。

钱财不积则贪者忧,权势不尤则夸者悲,势物之徒乐变。

夸诞之人,趋附权势,一日退失则悲矣。尤,甚也,欲愈盛之意。不尤,不甚盛也。有倚恃者曰势,有积聚者曰物。徒,趋附者也。势物之徒,即依附富贵之门者。乐变,以变诈为乐也。依附小人,好动而不好静,多是从曳主家使其有所作为而后可以得志,故曰势物之徒乐变。自此以上与不乐三句皆是一意,但长短变换,如此下语,文法也。

遭时有所用,不能无为也。此皆顺比於岁,不物於易者也。驰其形性,潜之万物,终身不反,悲夫。

遭时有所用,言时使之然,虽其身亦不自由,虽欲无为亦不可得也。譬如一岁之间,百物生成,皆顺比其序。其所变易者,皆非物之所自由,故曰顺比於岁,不物於易。此一句乃上句之喻也。不物於易,犹言非物自为变易也。驰其形性,言役其身心也。潜之万物,潜,没也,汨没於万物之中。终其身而不知反,反者,犹释氏言回光自照也。

庄子曰:射者非前期而中,谓之善射,天下皆羿也,可乎。惠子曰:可。庄子曰: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。天下皆尧也,可乎。惠子曰:可。庄子曰:然则儒墨杨秉四,与夫子为五,果孰是邪。或者若鲁遽者邪。其弟子曰,我得夫子之道矣,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。鲁遽曰,是直以阳召阳,以阴召阴,非吾所谓道也。吾示子乎吾道。於是为之调瑟,废一於堂,废一於室,鼓宫宫动,鼓角角动,音律同矣。夫或改调一弦,於五音无当也。鼓之二十五弦皆动,未始异於声,而音之君已。且若是者邪。

前期而中,言有所指的之地也,有的而后见其精。若含眴而射,则中者皆为羿矣。此句喻下句也,其文极妙。天下既无归一之是,人人各持其说,则人皆为尧矣。杨,杨朱也。秉,公孙龙也。墨翟杨秉与惠子为伍,其学既不同则孰为真是。冬寒之时不以火而爨鼎,夏热之时能以水而为冰,其违时也若难矣。然冬至之日,阳气已生,夏至之日,阴气已生,以阳召阳则冬不寒矣,以阴召阴则夏不热矣。虽似违时而有可召之理,故曰非吾所谓道。言其术未高也。废,置也。置一瑟於堂上,一瑟於室,相去虽远而鼓此则彼动,宫之应宫,角之应角,以其音同,犹曰易也。只调一弦而於五音之中不定其一,言#1鼓宫亦得,鼓征亦得,故曰吾音无当。才鼓其一於此,而相去之远者二十五弦皆动,比之鼓宫宫动,鼓角角动,又难矣。然以理观之,不同宫商角征羽,皆是以音为音,故曰音之君。皆不离乎弦上之声,故曰未始异於声。如此则与以阴召阴,以阳召阳者何异。鲁遽乃自以为胜其弟子,亦各是其是而非真是也。且若是者邪,言惠子之所谓是,亦即如此鲁遽也。

惠子曰:今夫儒墨杨秉,且方与我以辩,相拂以辞,相镇以声,而未始吾非也,则奚若矣。庄子曰:齐人谪子於宋者,其命阍也不以完,其求鉼锺也以束缚,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,有遗类矣。夫楚人寄而蹢阍者,夜半於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,未始离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。

相拂以辞,以言语相抗对也。相镇以声,以名声相屈服也。未始吾非,言要终以我为是也。蹢音掷的,说文云住足也。蹢而不能行之子,曰蹢子。齐人以其蹢子而寄之宋,谓其可以守阍也。守阍不用完全之人,以此处其子自以为是矣。然而求政钘锺乃知束缚而爱护之,何爱物而不爱子乎。彼何尝不自以爱是。钘锺,小锺也。唐,亡也。子亡在外而只求於乡域之内,是其惑也。彼何尝自以为惑,此又今是一句不与上蹢子之意相关。遗,余也,略也。类,似也。言此三事皆与惠子杨墨之徒略相似也,故曰有遗类矣。亦犹前言若是也邪。然不结於怨也之下,而先结於此,正是其作文之妙处。寄,客也。楚有蹢阍之人,寄於外国,不能自归,附舟而返,方至於岸而是夜之半,即与舟人有争,忘其济己之恩,已造成仇怨矣。岑,岸也。未始离岸,言载之而来,舟未离岸,又非久而忘之也。蹢,住足也。病足而为阍者,故曰蹢阍。忘恩之斗,是夜固不自知,旦而视之,能无所愧乎。方其斗时,彼亦自以为是也。凡此数句,皆设喻以讥惠子之自是,但以惠子好辩,故特为诡谲之辞,有不可遽晓者以困之。此乃二人平生戏剧之言。东方朔与合人争辩,亦有此意可以参看。

庄子送葬,过惠子之墓,顾谓从者曰:郢人垩漫其鼻端,若蝇翼,使匠石斲之,匠石运斤成风,听而斲之,尽垩而鼻不伤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,尝试为寡人为之。匠石曰,臣则尝能斲之。虽然,臣之质死久矣。自夫子之死也,吾无以为质矣,吾无与言之矣。

垩,白泥。以白泥埂其鼻端,其薄如蝇之翼,乃使匠石削而去之。运斤成风,言其急也。泥尽而鼻不伤斲者,固难矣;然其人若立得不定,匠石虽巧,安得其鼻不伤,是立者尤难也。质是用巧之地也。此意盖言有惠子之辩,而后我得以穷之,惠子既死,则无可与语者矣。

管仲有病,桓公问之曰:仲父之病矣,可不谓云,至於大病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。管仲曰:公谁欲与。公曰:鲍叔牙。曰:不可,其为人洁廉善士也,其於不已若者不比之,又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人治国,上且钩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於君也将弗久矣。公曰:然则孰可。对曰:勿已,则隰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畔,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已若者。以德分人谓之圣,以财分人谓之贤,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,以贤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於国有不闻也,其於家有不见也,勿已,则隰朋可。

属国,托国也。不比之,不比数其人也。钩,要束之意也。逆,强民以礼义之意也。凡此数语,谓其黑白太分明也。上忘者,忘其势也;下畔者,离远而无求於下也。畔,离也。以德分人,犹曰德乃降,黎民怀也。以财分人,不自私也。以贤临人,擅其名以矜乎下也。有不闻有不见者,言其不察察也。此事不见於他书,只见於列子,亦寓言而已。谓语我也,云自言也,故曰可不谓云,至於大病。

吴王浮于江,登乎徂之山,众祖见之,恂然弃而走逃於深蓁。有一狙焉,委蛇攫z,见巧乎王。王射之,敏给搏捷矢,王命相者趋射之,狙执死。顾谓其友颜不疑曰:之狙也,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,以至此极也。戒之哉,嗟乎,无以汝色骄人哉。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,去乐辞显,三年而国人称之。

委蛇攫z一作z,跳跃来去攀执树枝之意。敏给,射之矢去速也,狙能搏接其矢亦甚捷速。相者,王左右也。众人齐射之,狙虽巧捷,力不敌而死矣,死见执,故曰执死。锄其色者,去其骄矜之色也。去乐,甘於自苦也。辞显,退而就辱也。此为矜能掇祸者之谕。

南伯子景隐几而坐,仰天而嘘,颜成子入见曰:夫子,物之尤也。形固可使若槁骸,心固可使若死灰乎。曰:吾尝居山穴之口矣。当是时也,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,我必先之,彼故知之,我必卖之,彼故斋之。若我而不有之,彼恶得而知之;若我而不卖之,彼恶得而鬻之。嗟乎,我悲人之自丧者,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,其后而日远矣。

物之尤也,言人物之中为最大也。田禾,齐君也。国人以其见贤者,故贺之。我在当时不能自晦其迹,故有此名。曰先曰卖,言我必有形迹可见,故彼得而知我也。以形迹自见者,乃自丧是也;能悲人之自丧而不能自觉其身,则其悲人者又可悲也。山穴之口,地名也。我在当时,惟以悲人之悲而自觉,所以其后道日加进,遂至今日形若槁骸而心若死灰也。故曰其后日远矣。远者,道愈高远也。

仲尼之楚,楚王觞之,孙叔放执爵而立,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:古之人乎,於此言已。曰:丘也闻不言之言矣,未之尝言。於此乎言之。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,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。丘愿有喙三尺。彼之谓不道之道,此之谓不言之辩。故德总乎道之所一,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道之所一也,德不能同也;知之所不能知者,辩不能举也;名若儒墨而凶矣。故海不辞东流,大之至也;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,是故生无爵,死无谥,实不聚,名不,此之谓大人。狗不以善吠为良,人不以善言为贤,而况为犬乎。夫为大不足以为大,而况为德乎。夫大备矣,莫若天地,然奚求焉而大备矣。知大备者,无求无失无弃,不以物易己也,反己而不穷,循古而不摩,大人之诚。

古之人乎,於此言已,意谓饮酒之时,可以剧谈,虽古人亦然也。夫子答曰,我有不言之言,未尝与人言,今於此言之。弄丸,戏事也。秉羽扇而甘寝,无作为之意也。汝二人皆能为无为之为,又何待我说。喙三尺者,言无如此之长喙也。宜僚叔敖之事,与史家所载殊异,亦寓言而已。道之所一,自然者也。德者,得之在己者也。在造物之一者与人为者不同,故曰德不能同。看此德字,与本书他处说得又自不同。名若儒墨,便非不言之辫矣,故曰而不知其谁氏,民无得而名也。实不聚者,言己虽有善而不以归之一身也。贤者且不以多言为能,况大人乎。有大之名则不足以为大,而况台然之德又可名乎。大备,大成也。唯其无求,所以无失无弃。不以物易己者,己贵於物#2也。循古者,顺古道而行也。不摩,不容力也。

子景有八子陈诸前,召九方歅音因曰:为我相吾子,孰为祥。九方歅曰:捆也为祥。子綦瞿然喜曰:奚若。曰:捆也将与国君同食,以终其身。子綦索然出涕曰:吾子何为以至於是极也。九方歅曰:夫与国君同食,泽及三族,而况父母乎。今夫子闻之而泣,是御福也。子则祥矣,父则不祥。子綦曰:歅,汝何足以识之,而捆祥邪。尽於酒肉,入於鼻口矣,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。吾未尝为牧而群生於奥,未尝好田而鹑生於完。若勿怪,何邪。吾所与吾子游者,游於天地,吾与之邀乐於天,吾与之邀食於地,吾不与之为事,不与之为谋,不与之为怪,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,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。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。凡有怪征者,必有怪行。殆乎,非我与吾子之罪,几天与之也,吾是以泣也。无几何而使捆之於燕,盗得之於道,全而斋之则难,不若刖之则易,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齐,适当渠公之街,终身食肉而终。

酒肉入於鼻口而未知其何所自来,言何自以得也。穉,牝羊也。奥,西南隅也。尖,室之东北隅也。未尝牧未尝田,而此物忽生於室中,异事也。此意盖喻我与吾子无求於世,安得有此。邀乐於天者,顺天以自乐也;邀食於地者,随世自养而无他求也。事,世事也。谋,私谋也。世事私谋则於自然之道为怪异,我未尝与吾子为之,言无心於世也,故曰不与之为事,不与之为谋,不与之为怪。一委蛇者,一循乎自然也。不求应乎事,亦不知事之宜不宜,故曰不与之为事所宜。偿,还债也。我方乐於无为而彼之相与国君同食,则是其分剂之中有此世俗之债未偿也,如此之相怪证也,我子不应得之,将来必有乖异之事,故曰怪行。渠公之街,临街之门也,为阇者也。此一毁又言人世有出於意外之事者,亦其命也。

啮缺遇许由曰:子将奚之。曰:将逃尧曰:奚谓邪。曰:夫尧,畜畜然仁,吾恐其为天下笑。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。夫民不离聚也,爱之则亲,利之则至,誉之则劝,致其所恶则散。爱利出乎仁义,捐仁义者寡,利仁义者众。夫仁义之行,唯且无诚,且假夫禽贪者器。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,譬之犹一覕薄结反也。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,而不知其贼天下也,夫惟外乎贤者知之矣。

爱之则亲,利之则至,誉之则劝,致其所恶则散,知此四者,则可以聚其民也。致其所恶,非其所欲也,致所恶则民不归也。顺其好恶,求以得民,皆容心者也。仁义之行施之於外,有为之为,故曰无诚。贪如禽兽者或假此七义之名以为用,故曰假夫禽贪者器。覕,割也。一覕者,犹言一截截断也。有心於断制,以此而利天下,则其纯朴自然之质皆一截截断矣。外乎贯者,出乎贤者之上也。必出乎贤者之上,而后知有心於利天下者,反以贼天下也。

有暖姝者,有濡需者,有卷娄者。所谓暖姝者,学一先生之言,则暖暖姝姝而私自悦也,自以为足矣,而未知未始有物也,是以谓暖姝姝者也。濡需者,豕虱是也,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,奎蹄曲隈,乳间股脚,自以为安室利处,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,而已与豕俱焦也。此以域进,此以域退,此其所谓濡需者也。卷娄者,舜也。羊肉不慕蚁,蚁慕羊肉,羊肉膻也。舜有膻行百姓悦之,故三徙成都,至邓之墟而十有万家。尧闻闻舜之贤,举之童土之地,曰冀得其来之泽。舜举乎童土之地,年齿长矣,聪明衰矣,而不得休归,所谓卷娄者也。

暖姝,浅见自喜之意,此以讥刺好学者。未知未始有物者,言不知无物之妙也。濡需,濡滞而有所需待,贪着势利之人也。疏鬣,豕之毛也。曲隈,蹄之曲处也。股脚,腰下腹边与足相近之处此。即乞儿向火倚冰山之意,言所恃者不足恃也。域者,囿其心於富贵之间而不自知也,故曰以域进,以域退。卷娄,伛偻而自苦之貌,其意盖言修德之人自以为名而人皆归之,反为所苦,终身劳役不能自已,借此以讥侮帝王也。童土犹童山也,谓其始之所居在於不毛之地。

是以神人恶众至,众至则不比,不比则不利也。故无所甚亲,无所甚疏,抱德炀和,以顺天下,此谓真人。於蚁弃知,於鱼得计,於羊弃意。以目视目,以耳听耳,以心复心。若然者,其平也绳,其变也循。古之真人以天待之,不以人入天。古之真人得之也生,失之也死,得之也死,失之也生。

众至者,众人之所归也。不比,不和也。不利,自害也。抱德炀和,养其德而不露也。炀者,内自温暖之意。蚁,至微之物也,而犹未尽能无知;羊,至愚者也,而犹未尽能无意。唯真人则无知矣,无意矣,故曰於蚁弃知,於羊弃意。鱼之在水,悠悠自得,真人之自为计,但如鱼然,盖以水喻造物,以鱼喻其身也。蚁之与羊,其所食者犹在外,未能无求,故不若鱼也。真人之心与其耳目皆与人同,但无心以用之,故曰以目视目,以耳听耳,以心复心。绳之平,自然之平也。变而循之,顺其动也。不以有心而预其自然之理,故曰不以人入天。其生若得若失,其死也亦若得若失,不以死生为得失,听其如何生而曰得亦可,死而曰得亦可,死而曰失亦可,生而曰失亦可。

药也其实,革也,桔梗也,鸡壅也,豕零也,是时为帝者也,何可胜言。

董,川乌也。鸡壅,鸡头也。豕零,木猪苓。医者制药,随其所用,各有所主。主者为帝,其他为臣,谓之药者,其实皆同。随其所用而有轻重,亦犹人之在世,得时而用则为贵,不得时而用则为贱,其在我者初无贵贱也。此数句奇文。

勾践也以甲楯三千,栖於会稽,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,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,故曰,鸱目有所适,鹤胫有所节,解之也悲。

大夫种能为勾践报吴,於已亡之中而求存,可谓智矣,而不知反以杀其身。始者之用种,为帝之时也;及其杀之,又一时也。鸱之目用於夜而不用於昼,亦随时也,鹤胫之节,虽长而不可断。解,断也。言鹤之立其两胫,或伸或屈,亦要随时而用也。

故曰,风之过河也有损焉,日之过河也有损焉。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,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,恃源而往者也。

河上之风日皆能损水,而河未始以为损者,其源长也。其源出於自然,故物虽损己而我无所撄拂也。此五句自是一意。只,但也。请,使也。使风与甲但相与守河,谓风日共守而不去也。

故水之守土也审,影之守人也审,物之守物也审。

水土,自然相入;形影,自然相依。守,不相离也。物之守物,如水流湿,火就燥,本乎天者亲上,本乎地者亲下是也。审,定也,信也,谓决定如此也。此三句是一意,天地之间自然一定之理,决不可易也。看此三个审字,方知第七篇渊名之审不可以蟠字易之。

故目之於明也殆,耳之於听也殆,心之於殉也殆。凡能其於府也殆,殆之成也不给改,祸之长也兹萃。

殆,危也。有心於用明,有心於用聪,有心於殉物,皆非自安之道,故曰殆。府,脏府也。智出於脏#3腑,自以为能,凡如此者皆危,故曰凡能其於府也殆。不给,即犹不及也。危殆既成则不及改矣。兹萃,愈多也。兹与滋同。

其反也缘功,其果也待久。而人以为己宝,不亦悲乎。故有亡国戮民无已,不知问是也。

反,覆也,缘,因也。因谋功之心则必至於自覆败。果,必也。有待久之谋则某心固必而不化,此皆为身之害而人人以此自喜,如得宝然,故曰人以为己宝。古今之亡国与夫被刑戮之人,相寻而无已,皆不知於此致问而已,言其不问道也。

故足之於地也践,虽践,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。人之知也少,虽少,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。

人之行地,两足所践不过少许,若皆削去其地,仅能容足,则难行矣。博,远也。於其所践之外必有足所不践之地,则其行也可峡致远。蹍亦践也。此句以譬下句,人之所知者能几何,其所不知者皆天也。不恃吾之所知而恃吾之所不知,则知天矣。

知大一,知大阴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,至矣。大一通之,大阴解之,大目视之,大均缘之,大方体之,大信稽之,大定持之。

大一,造化之运者也,天向一中分造化是也。阴,静也。大阴,至静也,极其静定则无所不解矣。解音蟹,犹佛书所谓解脱也。大目,所见者广也。大均,大分剂也,缘,顺也。大方,太虚也,大方无隅,混然一体,故曰大方体之。大信,真实之理也。稽者决也。知此真实之理,则无疑可决矣。大定,物物之定理也。持,总持也。总天下之物者,此一定之理也。

尽有天,循有照,冥有枢,始有彼,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,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,不知而后知之。

凡事到尽处,便见天命,故曰尽有天,即人事尽而天理见也。楯乎自然,则吉凶祸福荣辱得丧其理皆见,故曰循有照。冥冥之中自有执其枢要者,即所谓主张纲维是者也,故曰冥有枢。无物之始,必有物以始之,齐物论曰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取,即此彼字。故曰始有彼。彼,造物自然之理也。曰天曰照,曰枢曰彼,虽可解之知之,亦似不解不知者,谓不敢以为可知可解也。惟其以不知为知,乃真知也。

其问之也,不可以有崖,而不可以无崖。颉滑有实,古今不代,而不可以亏,则可不谓有大扬推乎。阖不亦问是已,奚惑然为。以不惑解惑,复於不惑,是尚大不惑。

问者,问造物之理也。言我欲问造物之理,以为有崖际,不可也;以为无崖际,亦不可也。颉,颌顽也,滑,旋转也。言造物之妙,无所捉摸也。不可捉摸则若无物而有实,有之故曰颌滑有实。从古至今只是一个造化,初无更代,而用之不穷,何尝有一毫亏损,故曰古今不代,而不可以亏。以此理言之,岂不为一项大议论乎。扬搉,提掇发扬而论之也。阖,何也。是造物之理也,何不问此造物之理,又奚疑乎,故曰奚惑然为。以此不疑之理而解天下之疑,而又复归於不疑之地,则庶几乎至於大不疑矣。赵州问南泉不疑之道,便是此数语之意。尚,庶几也。只不疑二字,庄子鼓舞出来,却撰出此数句以结一篇之文,可谓奇特。此篇亦与内篇何异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五竟

#1言:时本作『弦』。

#2物:明本作『物物』。

#3脏:原作『胸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四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四

鬳斋林希逸

杂篇庚桑楚

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,偏得老聃之道,北居畏垒之山,其臣之昼然知者去,其妾之絜然仁者远之,拥肿之与,鞅掌之为使。居三年,畏垒大穰。畏垒之民相与言曰:庚桑子之始来,吾洒然异之;今吾日计之而不足,岁计之而有余,庶几其圣人乎。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,社而稷之乎。庚桑子闻之,南面而不释然。弟子异之,庚桑子曰:弟子何异於予。夫春气发而百草生,正得秋而万宝成。夫春与秋,岂无得而然哉。大道已行矣,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,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。今以畏垒之细民,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,我其杓之人邪。吾是以不释於老聃之言。

役,徒也。门人,弟子也。偏得,独得也。臣,仆也。昼然,分明之意,絜然,慈柔之意。拥肿,钝朴也,鞅掌,犹支离也。洒然异之者,言见其潇酒有异於人也。岁计有余者,久而有益也。尸祝社稷,只是敬祀之意,四字轻重一般,如此下语,皆是其笔端鼓舞处。南面者,必其所居向南。不释然,不乐也。春秋之所以得而然者,天为之也,故曰岂无得而然哉。大道已行矣,大道,自然也,此盖自然无心之喻。尸居环堵之室而自托於猖狂,与百姓为一人,皆不知其所行为何如,故曰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。如亦往也。言与世相忘也。俎豆,犹言位置也。杓,小器也。必我浅而易见,故人得以知之,如释氏言我修行无力,为鬼神觑破是也。不释然於老聃之言者,恐负吾师之诲而不乐也。

弟子曰:不然。夫寻常之沟,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;步仞之丘陵,巨兽无所隐其躯而满鼮橹祥。且夫尊贤授能,先善与利,自古尧舜以然,而况畏垒之民乎。夫子亦听矣。庚桑子曰:小子,来。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,则不免于罔罟之患;吞舟之鱼砀而失水,则蚁能苦之。故鸟兽不厌高,鱼鳖不厌深。夫全其形生之人,藏其身也,不厌深眇而已矣。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。是於其辩也,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,简发而栉,数米而炊,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。举贤则民相轧,任知则民相盗。之数物者,不足以厚民。民之於利甚勤,子有杀父,臣有杀君,正昼为盗,日中宂阫普回反又音裴。吾语汝,大乱之本,必生于尧舜之间,其未存乎千世之后。千世之后,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。

鲵鳅虽小,可以主寻常之沟;满虽小,而可以主步仞之山。此言地无细大,皆有所尊也。先善与利,言名出则利入也。尧舜之时,其於贤能亦然,言人有贤能之善,则人必尊敬之。今畏垒之地虽小,而其敬贤之心亦与古同,谓夫子当听从之也。函车吞舟,函亦吞也。介,独也。砀,流荡也。此喻名见於世能害其身也。全其形生,长生久视者也。藏身不厌深眇,欲遁世而无名也。二子指尧舜也。以尧舜为辩,犹垣墙之上将欲种草,无此理也,谓引证失其宜也。简发而栉,数米而炊,形容其屑屑容心之意。举贵则民必争,以知为任则民愈诈。之数物者,言以上数事也。民於利甚勤者、言为生甚苦也。阫,墙也。日中穴墙,即昼为盗也。千世之后必有人与人相食者,谓天下之息自尧舜始也。

南荣趎蹙然正坐曰:若趎之年者已长矣,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。庚桑子曰:全汝形,抱汝生,无使汝思虑营营。若此三年,则可以及此言也。南荣趎曰:目之与形,吾不知其异也,而盲者不能自见;耳之与形,吾不知其异也,而聋者不能自闻;心之与形,吾不知其异也,而狂者不能自得。形之与形亦辟矣,而物或间之邪,欲相求而不能相得。今谓趎曰全汝形,抱汝生,勿使汝思虑营营。趎勉闻道达耳矣。庚桑子曰:辞尽矣。曰奔蜂不能化藿蠋,越鸡不能伏鹄卵,鲁鸡固能矣。鸡之与鸡,其德非不同也,有能与不能者,其才固有巨小也。今吾才小,不足以化子,子胡不南见老子。

托业,言受学也。及此言者,欲及庚柔子之所诲也。具人之形,其心耳目皆同,故曰吾不知其异也。人人有此心而狂者不自得,亦犹盲聋者之无所见闻也。辟,开也。我之形与人之形,亦皆开明而无所蔽,而我乃为物欲所间,我欲以心求心,愈不可得,故曰欲相求不能相得。我方求心,了不可得,而夫子谓我勿使思虑营营,若於此黾勉,以求闻道,亦庶几其能达乎。趎为此言,未有脱离处。庚桑子更欲点化之,而未尽其言,欲指其往见老子,故曰辞尽矣。盖托为谦言,非果辞穷也。奔蜂,小蜂也。藿烛,豆中大虫也。越鸡小,鲁鸡大,鹄亦大鸟也。小蜂不能咒大虫,小鸡不能覆大卵,此喻其力量尚小,不能点化汝也。遂使之往见老子。

南荣趎赢粮,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。老子曰:子自楚之所来乎。南荣趎曰:唯。老子曰: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。南荣趎惧然顾其后,老子曰:子不知吾所谓乎。南荣趎俯而暂,仰而叹曰:今者吾忘吾答,因失吾问。老子曰:何谓也。南荣趎曰:不知乎,人谓我朱愚;知乎,反愁我躯。不仁则害人,仁则反愁我身;不义则伤彼,义则反愁我己,安逃此而可。此三言者,趎之所患也,愿因楚而问之。老子曰:向吾见若眉睫之间,吾因以得汝矣,今汝又言而信之。若规规然若丧父母,揭竿而求诸海也。汝亡人哉,惘惘乎。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,可怜哉。

趎方独见而老子以为与众人偕来,正释氏所谓汝胸中正闹也。忘吾答,因失吾问者,言其心茫然失所问答也。去其知而不知,则人以我为愚矣,朱,专也,朱愚,犹颛蒙也。若有心乎用智,则反为我身之累,此意盖谓无心既不可,有心又不可。即释氏所谓急么也不得,不恁么也不得。其言仁义处亦同三言之患,其疑即一也。若,汝也。见汝眉睫,已知汝为未知道。今观汝言果然,故曰,又言而信之。规规,蹇浅之貌。揭竿而求诸海,言求无於有,茫乎而无归着也。亡人者,失其本心之人也。惘惘,忧愁不自得也。欲反情性而无由入,言欲见自然之道而不可得,亦可怜悯也。

南荣趎请入就舍,召其所好,去其所恶,十日自愁,复见老子。老子曰:汝自洒濯,孰哉郁郁乎。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。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,将内揵;内韄者不可缪而捉,将外揵。外内韄者,道德不能持,而况放道而行者乎。

召其所好,欲求其是也。去其所恶,欲离其非也。有好有恶,其中自惑,故十日自愁。孰哉,孰与熟同,言用功亦久矣。郁郁乎,未宁一之意也。才有所恶则心有所着,故津津然而可见。韄,以皮束物也。揵,闭门之牡也。二者皆执捉敌束之喻。应物於外,欲自检槐则繁多而不可执捉,外既不定则将反而求之於内,故曰、将内揵;心中之扰扰,欲自检柅则绸缪缠绕而不可执捉,内既不定则又将求之於外。此言学道而不得其要,或欲制之於外,或欲制之於内,皆无下手处。若此者,其在身所有之道德且不能自持守,况欲行道乎。放道而行,言循自然之理而行之也。能循自然而行,此至人之事也。

南荣趎曰:里人有病,里人问之,病者能言其病。然其病,病者犹未病也。若趎之闻大道,譬犹饮药以加病也。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。老子曰:卫生之经,能抱一乎,能勿失乎,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,能止乎,能已乎,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,能翛然乎,能侗然乎,能儿子乎。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嘎。和之至也;终日握而手不掜,共其德也;终日视而目不喷音舜,偏不在外外也。行不知所之,居不知所为,与物委蛇,而同其波,是卫生之经已。

病者方病,人有问之能有言其病之状,则是其病犹未甚也。病至於甚则不能言矣。我今欲闻大道而不自知其受病之处,言蔽惑之甚也。虽有教诲之言,使我愈见惑乱,故曰犹饮药以加病。今皆不敢请教,只愿学卫生之道而已。曳一者,全其纯一也。勿失者,得於天者无所丧失也。无卜筮而知吉凶者,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也。能止,能定也。能已,即释氏所谓大休歇也。合诸人而求己,不务外而务内也。翛然,无所累之貌。侗然,无所知之貌。能儿子乎,不失赤子之心也。嗥,哭也。哑,喉也。嗄,声乾也。赤子嗥啼而声不乾,无容心而不伤其和也。掜,屈不可伸也。人之手久握而不伸,则伸时必有窒碍,小儿则不然者,其自然之性个个如此。共同也。德性也。目视而不瞬,虽视而无所视也,未知外物也,知有外物则为偏矣。喧与瞬同。行不知所之,居不知所为,即言无心也。委蛇,随顺也。或行或居,动而与物随顺。波,流也。同波即与物偕往之意。如此则可以为卫生之常,故曰是卫生之经已。

南荣趎曰: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。曰:非也。是乃所谓水解冻释者。夫至人者,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,不以人物利害相撄,不相与为怪,不相与为谋,不相与为事。翛然而往,侗然而来,是谓卫生之经已。曰:然则是至乎。曰:未也。吾固告汝曰,能儿子乎。儿子动不知所为,行不知所之,身若槁木之枝,而心若死灰。若是者,祸亦不至,福亦不来,祸福无有,恶有人灾也。

趎问卫生之经,求其次者也。及闻老子之言如此之妙,故有至人之德之问。此问自是而老子又曰非也,盖恐其住着於此,又成窠臼,即释氏所谓立处非真是也。冰解冻释。即脱酒自悟之意。相与交食於地,与人同也;交乐於天,自同乎天也。交,俱也,同也。相撄,相触也。为怪,为异也。不为谋,无计度之心也。不为事,无事事之迹也。又曰是卫生之经已,上言夫至人者,此曰卫生,则所言卫生之道即至人事矣。以此而观,则前面非也两字,分明不是实话。越既闻此,又曰然则是至乎,意谓此道即至道矣。而老子又曰未也,既曰未也,则当别有话头,却又提起前头能儿子乎之语,则所谓未也亦非实话。祸福无有者,言超出祸福之外也。人灾者,世情之患害也。我既超出祸福之外,则去世远矣,又何有世间之患害乎。曰非也,曰未也,盖不欲与之尽言,使之自悟也。禅宗多用此一解。

宇泰定者,发乎天光,发乎天光者,人见其人,人有修者,乃今有恒;有恒者,人舍之,天助之。人之所舍谓之天民,天之所助谓之天子。学者,学其所不能学也;行者,行其所不能行也;辩者,辩其所不能辩也。知止乎其所不能知,至矣。若有不即是者,天钧败之。

自此以下,庄子泛言至理也。宇,胸中也。泰然而定则天光发见,即诚而明也,故曰宇泰定者,发乎天光。天光既发,则人虽见,其为人而已自同於天矣。人有修者,修真之人也,修真之人至於天光既发,则有恒矣。恒,久也,便是至诚悠久也。至诚而至於悠久,则天亦助之,人亦归之。舍,止也,归也。天民,天人也,言非常人也。天子者,天爱之如子也。学行辩,皆有迹者也;所不能学,所不能行,所不能辩,自然者也。人之所知,至其所不能知而止,则为所造之极,故曰至矣。天钧即造化也。有不即是者,不就是也。即,就也。不就是,反是也,反是则失造化自然之理矣。败,失也。

备物以将形,藏不虞以生心,敬中以达彼。若是而万恶至者,皆天也,而非人也。不足以滑成,不可内於灵台。灵台者,有持而不知其所持,而不可持者也。

备物者,备万物之理也,万物皆备於我也。将形者,顺其生之自然也。不虞,不计度,不思虑也。退藏於不思虑之地,而其心之应物随时而生,即佛家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也。存於中者敬,则应於外者无不通,即敬以直内,义以方外也。达,通也。彼,在外者也。万恶者,不如意之事也。吾之所造既至於是,而犹有万恶至者,则是天实为之,非人事之失有以致之,又何足以滑我胸中浑成之德,故曰皆天也,而非人也,不足以滑成。灵台,心也。不纳於灵台,外物不入其心也。外物不入其心,所以不滑其成也。有持者,言有所主也。不知其所持者,虽有所主而不知其所主大而化也。不可持者,言有所持守则未化矣。此一句三持字最说得精微,不可草草看过。

不见其诚己而发,每发而不当,业入而不舍,每更为失。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,人得而诛之;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,鬼得而诛之。明乎人,明乎鬼者,然后能独行。

此数句又说不善之人,未能成己而有所作。为,妄发也。妄发则每事皆不当,业已入於其间,虽知之而不能自舍,此耻过作非者也,更,换也。耻过而作非,每有所更改,转见差错,故曰每更为失。业亦训事,今人曰业已成行,业已如此,便是此业字。如此之人所为既不善矣,非有人诛则有鬼责。言幽明之间,有不可得而逃者。人能知幽明之可畏,则能谨独矣,故曰明乎人,明乎鬼,然后能独行。此即莫见乎亿,莫显乎微,是以君子慎其独也。独行即慎独也。似此数语,入之经书亦得。

券内者,行乎无名;券外者,志乎期费。行乎无名者,唯庸有光;志乎期费者,唯贾人也,人见其跂,犹之魁然。与物穷者,物入焉;与物且者,其身之不能容,焉能容人。不能容人者无亲,无亲者尽人。

券内者,所求在我之分内也,即孟子所谓求则得之,求在内者也。无名者,人无得而名也。券外,求在外者也。务外之人志之所期,不过为费用之资耳,言求以自利也。唯庸有光,充实而有辉光也,庸,常也,光常在也。舍己而求外,志在得利,商贾者之用心也,故曰唯贾人也。跂,高而自立之貌。人见其外,或富或贵,有过於人则以为魁然而可尊,而不知其与物欲相为终始,至於穷尽而后已,是其一身皆没入於物欲之内矣,故曰与物穷,物入焉。且,苟也。逐,逐於物。苟且以求得有,至於丧身而不悔者,故曰与物且者,其身之不能容。身且不能容,於人何有。以其不能容人之心,及其甚者,则亲戚骨肉皆疏弃矣,故曰不能容人者无亲。人而无亲而人道绝矣,故曰无亲者尽人。尽,绝也。看此数句,庄子如何不理会世法。

兵莫憯于志,镆铘为下;寇莫大於阴阳,无所逃於天地之间。非阴阳贼之,心则使之也。

志者,心有所着也。心有所着皆能自伤,人之自害莫憯於此,志尤甚於兵之镆铘,故曰兵莫憯于志,镆铘为下。阴阳之气皆能伤人,犹寇也,然此心若平和则阴阳岂能为害,故曰非阴阳贼之,心则使之。即所谓其热焦火,其寒凝冰是也。此两句极佳,在心学工夫,此语最切。

道通,其分也,其成也毁也。所恶乎分者,其分也以备;所以恶乎备者,其有以备。

成毁二事,分而为二,以道观之,一而已矣。故曰道通,其分也。人心既分彼我,则於其私也必求备,故曰其分也以备。凡有皆归於无,而私於求备者但求其有,知道者恶之,故曰所恶乎备者,其有以备也。

故出而不反,见其鬼;出而得是,谓得死。

应於外者能反於内,则为德,为德则能神能天。逐乎外而不知反,则沦於鬼趣矣,故曰出而不反,见其鬼。释氏曰,鬼窟裹活计即此是也。无是无非,则此心常生;执是非而不化,则此心为死。出而得是,言役於外而得自是之见者也。齐物曰近死之心,不可复阳,即此意也。

灭而有实,鬼之一也。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。

实者,天地之间实理也。无心则虚,虚则实。若以私心灭之而以有者为实,则其人与鬼同矣,故曰灭而有实,鬼之一也。鬼趣沦没,皆私心灭理,贪着诸有而不知真空实有者也。人能於有形之中而视之似无形,则见理定矣。象,似也。释氏云但可空诸所有,不可实诸所无,便是此意。

出无本,入无窍,有实而无乎处。

出,生也,万物之所由始也。未尝无本而不可知,故曰无本。入,死也,万物之所由终也。虽知其所终而不见其所入之处,故曰无窍。实理虽有,而无方所之可求,故曰无乎处。

有长而无乎本剽,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。有实而无乎处者,宇也;有长而无本剽者,宙也。有乎生,有乎死,有乎出,有乎入。入出而无见其形,是谓天门。

自此以下解上三句也。理在今古,千万年如是,故曰有长。然而不见其始终,故曰无乎本剽。本,始也,剽,末也,终也。老子曰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,虽出者不穷而不可屈。其窍虚也,虚乃所以为实,故曰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。出入,一也。此解入字却曰所出,可见其意。宇,四方上下也。道无定所,四方上下皆是也,故曰宇。即鸢飞于天,鱼跃于渊,言其上下察也。古往今来曰宙,道之往来千万年而常如是者,即宙也。生,出也;死,入也。生死出入皆有所自而无形可见,此造化之妙也。天门即造化也,自然也。因言出入,故下门字。

天门者,无有也,万物出乎无有,有不能以有为有,必出乎无有,而无有一无有。圣人藏乎是。

有不生於有而生於无,故曰有不能以有为有,必出於无有。而此无有者,又一无有也,故曰无有一无有。齐物曰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即是此意。藏者,退藏於密也。圣人之心藏於无有,故曰藏乎是。
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恶乎至。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尽矣,弗可以加矣。其次以为有物矣,将以生为丧也,以死为反也,是以分已。其次曰始无有,既而有生,生俄而死,以无有为首,以生为体,以死为尻,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,吾与之为友。是三者虽异,公族也,昭景也,着戴也,甲氏也,着封也,非一也。

无物之始,死生终始无分。其次则有死生之名矣。丧,旅寓也。齐物言弱丧而不知归,以生为丧,即寓形宇内之意。以死为反,言归真也。以生为寄,以死为乐,才有生死之分,便是有物,故曰是以分已。上焉者无物,太极之初也。次焉者有物,阴阳既分也。又其次者曰有生,有生则有我矣,虽知有我,犹以死生有无为一,是知其分而又知其不分者也。三者虽有次第而皆未离於道,譬如公族,分而为三,姓则同也。昭氏景氏,以有职任而着也;甲氏,以有封邑而着也。戴,任也,任职也。昭景甲虽非一氏,而皆楚国之公族也。上言三者虽异,同乎公族,却於四也字之下,以非一也结之,就上生下,绝而不绝之体,此皆文字妙处。

有生,黬户灭反也,披然曰移是。尝言移是,非所言也。虽然,不可知者也。

黬,黡也,釜底黑也,亦疵病也,喻气之凝聚也。天地之气聚而为人,元气之病也。前言生者喑噫气也,与此意同。人之生也,同是此气,而强自分别,故曰披然。披者,分也。既有分别,则各私其私,既私其私,则各是其是,而所谓是者移矣。移,不定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移也。其意只与齐物论同,而又撰出移是两字。非所言者,谓不当言也。谓移是之说,在人皆不当言,言之皆为私也。人虽各有一是,而其所是者不定,故曰虽然,不可知者也。

腊者之有媲音吡胲古来反,可散而不可散也。

腊,祭也。膍,牛百叶也。胲,足指也。牲之一体也。方祭之时,既杀此牲,其四体与五脏皆散而置列俎之间,谓之散则所祭之牲本只是一物,谓之不可散则五脏四体已分於鼎俎矣。譬犹人之所谓是者,移而无定也。五脏只是百叶,四体只举胲,文法也。

观室者周於寝庙,又适其偃焉,为是举移是。

一室之中有寝有庙,又有偃息之所在,在不同谓之寝,谓之庙,谓之偃,则同乎一室谓之室,则又有寝庙偃之异名。亦犹移是之不可定也。此两句即移是之喻也。举,皆也。以腊祭与室而观,则其所为是者皆移易而不可定之是也,故曰为是举移是。

请尝言移是。是以生为本,以知为师,因以乘是非,果有名实,因以己为质,使人以为己节,因以死偿节。若然者,以用为知,以不用为愚,以彻为名,以穷为辱。移是,今之人也,是蜩与莺鸠同於同也。

上面既结一结,又提起移是字再说。是以生为本,言既有是字,则以生者为本。以其所知之智为师,因此而后以是非相乘,孰为名乎,孰为实乎,故曰果有名实。曰果有者,言其非必有也。质,本也。因吾一己之师以此为本,而欲人皆听己之节度,故曰因以为己质,使人以为己节。惟其因此自私,是非之争虽以死偿之而亦甘心焉,故曰因以死偿节。下节字因上节字而生也,唯其如此,故於用舍穷通之际,有知愚荣辱之分,今世之人皆移是者也,故曰移是,今之人也。彻,通也。蜩与莺鸠皆同讥大鹏,亦犹移是之人,不知至道之士而非笑之,其见识与蜩鸠同矣。蜩与鸠同,人又与蜩鸠同,故曰同於同也。此鼓舞之文。

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,兄则以妪,大亲则已矣。故曰:至礼有不人,至义不物,至知不谋,至仁无亲,至信辟金。

此数行又别一项说话。与市人行而蹍踏其足,则必以放傲自责而辞谢之,恐其怒也。若兄跟弟之足,则妪翎之而已,叉无所辞谢,盖其情亲不待谢也。大亲,父母也。若父母而踏其子之足,则并与妪诩亦无之矣,情亲之至,自相孚也。至礼有不人,谓礼之至者,无人己之分,忘其揖逊也。至义不物,谓义之至者,不待物物而度其宜也。至知不谋,无容於谋度也。至仁无亲者,言不见其相爱之迹也。至信辟金者,言不待以金宝为质也。辟音屏,除也。蹍足之喻,为下面礼义五者设也。

彻志之勃,解心之谬,去德之累,达道之塞。贵富显严名利六者,勃志也;容动色理气意六者,谬心也;恶欲喜怒哀乐六者,累德也。去就取与知能六者,塞道也。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,正则静,静则明,明则虚,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。

彻与撒同,解释也。显,华显也。严,威严也。勃志,言六者能悖乱其志也。动,举动也。理,辞理也。谬心者,言六者能绸缪牵系其心也。累德者,情胜则累其自得之真也。知,心知也。能,才能也。塞道,障道也。荡,荡乱也。去此勃志谬心累德塞道四者之六害,则胸中不为之荡乱,此教人下工夫处也。

道者,德之钦也;生者,德之光也;性者,生之质也。性之动谓之为,为之伪谓之失。知者,接也;知者,谟也。知者之所不知,犹睨也。动以不得已之谓德,动无非我之谓治,名相反而实相顺也。

钦,持守而恭敬也。生,德之发见者也,发见则有光华矣。性,在我者也。质,本然也。性之动而后有为,有为而流於人伪则为性之失。接,应也。谟,谋也。应接而至於有谋虑,皆性中之知也。此处字义与语孟不同,以庄子读庄子可也,不可自拘泥。婴儿之视而无所视曰睨,知者以其所不知而为知,亦犹婴儿之睨也。此即智者行其所无事文意。凡所动用皆以不得已为之,则谓之德,即忘我也,於忘我之中而又无非我,此即形中之不形,不形中之形也。治,安也,物不能乱之谓治。曰德日治,曰不得已,曰无非我,名虽相反而其实未尝不相顺,此又是一般说话。

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,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。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,唯全人能之。唯虫能虫,唯虫能天。全人恶天,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。

微,妙也。射之中至於微妙,故曰中微。羿之不能使人无.誉己,亦犹圣人不能逃天下之名也。工乎天者,尽天道也。很乎人,能自晦於人也。俍音良,善也,能也。全人者,全德之人也。虫,鸟兽百物之总名也。物物虽微,皆有得诸天者,如能飞能走,能啼能喷,能呜能跃,皆能遂其天性,故曰能虫能天。谓之全人则不以天自名矣。有天之名,则有人之名,故曰全人恶天。恶者,不乐有其名也。在人而有天人之分,吾已恶之,而况我自分别天人乎,故曰恶人之天,而况吾天乎人乎。唯虫能虫,唯虫能天,此八字极妙。

一雀适羿,羿必得之,威也。以天下为之笼,则雀无所逃。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,泰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。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,无有也。介者拸敕纸反画,外非誉也;胥靡登高而不惧,遗死生也。

羿之射见雀必得,雀亦畏之,猿见养由基抱树而啼,即此意也。以天下为笼,则雀皆在笼之中,不待射之矣。主意不在羿,只引生下句而已。此意盖谓人有所好恶则必为好恶所迷,伊尹、百里奚,亦因其所好而为人所笼耳。我若无所好,则超出乎万物之外,谁得而笼之。介者,兀者也。画,华饰之服也。拸,撦去之也。其足既兀,华饰何足为美。盖其心於毁誉弃外之矣,故曰外非誉也。非,毁也。胥靡,城旦春之人也。彼为罪人,不爱其身,故登高而不惧。此心无所爱则无所着之喻。

夫复謵不馈而忘人#1,因以为天人矣。

复,反复也,犹易之反复道也。謵,习熟也。不馈者,不以遗予於人也,言此道在已,不是卖货,但知为己而无为人之心,则忘人矣。忘人则在我者纯乎天矣,故曰天人。謵与习同。徐无鬼篇有曰,我必卖之,彼故鬻之。观此可知不馈之意。

故敬之而不喜,侮之而不怒者,唯同乎天和者为然。出怒不怒,则怒出於不怒矣;出为无为,则为出於无为矣。欲静则平气,欲神则顺心,有为也。欲当缘於不得已,不得已之类,圣人之道。

敬我亦不以为喜,侮我亦不以为怒,即所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也。天和,造物之和气也。同乎天和,与之为一也。怒虽出而不怒,则是其怒者本自不怒,而出自然之怒,非有心之怒也。以此一句喻下一句。至人出而有为,於世无所容心,虽为亦无为也。是其所以为者,本自无为而出,即是无为无不为。又如是变换言句。欲静则必平其气,气不平则不能静矣。欲全其神则必顺其心而无所拂,少动其心则神不全矣。凡有为而欲得其当,则必缘顺,不得已而后起之意。不得已者,无心之应也。应事而无心,则为圣人之道,故曰不得已之类,圣人之道。

此篇文字何异於内篇,或曰外篇文粗,内篇文精,误矣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四竟

#1明本『忘人』下有『忘人』二字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三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三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知北游

知北游於玄水之上,登隐弅符云反又音纷又符纷反之丘,而适遭无为谓焉。知谓无为谓曰:予欲有问乎若。何思何虑则知道,何处何服则安道,何从何道则得道。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。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知不得问,反於白水之南,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,狂屈曰:唉,予知之,将语若。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知不得问反於帝宫,见黄帝而问焉。黄帝曰:无思无虑始知道,无处无服始安道,无从无道始得道。知问黄帝曰:我与若知之,彼与彼不知也。其孰是邪。黄帝曰:彼无为谓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与汝终不近也。

前后人名皆是寓言,如此三名却有分别。知,有思惟心者也。无为谓,自然者也。狂,猖狂也。屈者,橛然如槁木之枝也。此书猖狂字便与逍遥游浮游字同。猖狂而屈然,无知之貌也。此段只谓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妆出许多说话。问而不知答,是此中无老僧,面前无阇犁也;夹山语欲答而忘其言,是犹知有问者也。故曰无为真是,狂屈似之似近也。

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圣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,仁可为也,义可亏也,礼相伪也。故曰: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,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。故曰:为道者日损,损之又损之,以至於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也。今己音纪为物也欲复归根,不亦难乎。其易也,其唯大人乎。

知者不言,此是达磨西来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。不言之教,即维摩不二法门也。道不可致,不可以言致也。德不可至,不可以迹求也。仁义礼皆为有进,有迹则於道隳矣。庄子以礼为强世,故比之仁义其迹又甚,故曰道之华,乱之首。华,外饰而无其实也。外饰之伪,欺诈之所由生也,故曰乱之首。黜聪明,堕枝体,此为道之日损者也。损之又损以至於无,则是忘其故吾之时。能无为则循天理之自然,无所不可为矣。物,迹也。求道而又有迹,则是己犹与物同,而欲见自本自根之地,宜其难矣。复归根者,言取敛而返於无物之初也。大人,无为者也。大人则易之,其易也三字,庄子文法,若他人则曰:唯大人则易之矣。

生者死之徒,死者生之始,孰知其纪。人之生,气之聚也,聚则为生,散则为死。若死生为徒,吾又何患。故万物一也。是其所美者为神奇,其所恶者为臭腐,臭腐复化为神奇,神奇复化为臭腐,故曰:通天下一气耳。圣人故贵一。

生者死之徒,死者生之始,下一句易说,上一句难说。且如花木之发为枝为叶,是其生者也,然此已发者终无不尽之理,则是其生者犹死矣。伊川曰:复入之息,非已出之息。此语极好,便是此意。硕果不食,剥者,复之萌也。谓之顿果死者矣,种之再生,非死为生之始乎。死生往来,万物皆然,孰知其所以为之者。纪,网纪也,主张而为之者也。气之聚散,为生为死,人皆知之。若知死生只是一理,则吾又何患。为徒者,死生为一也。死生本一理,万物皆然,而人自分美恶好恶,如花卉之方盛则以为神奇,落而在地则为臬腐。殊不知叶落粪根,生者又自是而始,则是臭腐复化为神奇也。既生而落,则神奇又化为臭腐矣。亘古穷今,来来往往,只此一气而已。圣人知此,故不以死生穷达祸福为分别,故曰圣人故贵一。一者,无分别也。

知谓黄帝曰:吾问无为谓,无为谓不应我,非不我应,不知应我也。吾问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。今予问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。黄帝曰: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。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。予与若终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狂屈闻之,以黄帝为知言。

此数行解得前意甚明。

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时有明法而不议,万物有成理而不说。圣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,是故至人无为,大圣不作,观於天地之谓也。今彼神明至精,与彼百化,物已死生方圆,莫知其根也。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,六合为巨,未离其内;秋毫为小,待之成体。天下莫不沉浮,终身不故。阴阳四时,运行各得其序,僭然若亡而存,油然不形而神。万物畜而不知,此之谓本根,可以观於天矣。

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即乾以美利利天下不言,所利大矣哉。明法者,寒暑往来盈虚消长,皆有晓然一定之法则。何尝犯商量,故曰不议。兔短鹤长,麦垂黍仰,或寒或热,或苦或甘,皆是自然之理。而其所以长短甘苦者,如何说得,故曰有成理而不说。不作,即无为也,无为不作,皆顺自然也。圣人之所以顺自然者,亦得诸天地而已大,故曰观於天地之谓也。神明至精,言妙理也。百化,百物之化也。上彼字在天底,下彼字在物底。物之或生或死,其生也或方或圆,皆神明至精者为之。既已有矣,孰能究其根极之地,故曰物已死生方圆,莫知其根。扁然即翩然也,有去而不已之意,便是逝者如斯。万物之化相寻而去,无所穷已,而其造化常存,东坡所谓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。若非有所见亦不能道及此。六合为巨,未离其内,言天地虽大,不出造化之内也。秋毫为小,待之成体,若无此秋毫之体则无秋毫之名,即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太山为小也。沈浮,往来也,不故,常新也。万物往来而不穷,日日如此,故曰天下莫不沈浮,终身不故。惟其不故,所以四时运行而得其序也。惛然,不可见也。油然,生意也。若亡而存,死者生之徒也。不形而神,不恃形而立,不随生而亡也。畜,养也。养万物者,道也。而人不知之,此造化本根之地也。观於天者不过此理,故曰可以观於天矣。

啮缺问道乎被衣,被衣曰:若正汝形,一汝视,天和将至。摄汝知,一汝度,神将来舍。德将为汝美,道将为汝居,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。言未卒,啮缺睡寐。被衣大悦,行歌而去之,曰: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实知,不以故自持,媒媒音昧晦晦,无心而不可与谋。彼何人哉。

此一段又撰出两个知道之人相与语,释氏所谓好手手中呈好手,红心心裹中红心。正汝形,一汝视,是忘其形体耳目也。摄汝知,一汝度,是去其思虑意识也。度,意度也。天和者,元气也。忘其形体耳目,则元气全矣。神者,释氏所谓主人公也。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,则非来舍矣。德将汝美,德润身也。道将汝居,居天下之广居也。瞳,无知而直视之貌。犊之初生未尝不视,而何尝有所视,赤子亦然。无求其故,谓人不知其所以视者如何也。此即形容无心之貌。言未卒而睡寐者,吉答之未已而自睡也,语意相契,不容於言,故如此状出。真其实知者,言其实见此理之真也。□ 事物不入其心,故曰不以故自持。故,事也。媒媒晦晦,芒忽无见也。彼既无心而我有不容言者,故曰无心而不可与谋。穹壤之间,有此人物,故曰彼何人哉。深美之也。

舜问乎丞曰:道可得而有乎。曰: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。舜曰:吾身非吾有也,孰有之哉。曰:是天地之委形也。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;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顺也;孙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蜕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处,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,天地之强阳气也,又胡可得而有邪

委,聚也。四大假合而为此身,故曰委形。阴阳成和而后物生,故曰生者委和也。顺,理也。性命在我即造物之理,故曰委顺。人世相代如蝉蜕然,故曰子孙。委,蜕也。强阳气即生气也,动者为阳。人之行处饮食皆此气之动为之,皆非我有也。圆觉所谓今者安#1身,当在何处。便是此意。此一段亦自奇特。不知所持,无执着也。

孔子问於老聃曰:今日晏间,敢问至道。老聃曰:汝斋戒,疏瀹而心,澡雪而精神,掊击而知。夫道,育然难言哉。将为汝言其崖略。夫昭昭生於冥冥,有伦生於无形,精神生於道,形本生於精,而万物以形相生。故九窍者胎生,八窍者卵生。

疏爚,通导之也。澡雪,洗涤之也。掊击,屏去之也。窅然,深奥之貌。崖,边际也。崖略者,谓深妙者难言,只言其边际粗略而已。昭昭,可见者也。冥冥,不可见者也。见而可得分别者谓之有伦,有伦,万物也。无形,造化也。精神,在人者也。形,可见者;精,不可见者。九窍,人类也;八窍,禽类也。以人与禽并言,故抑之也。佛经所谓胎生、卵生、湿生皆原於此。此意盖谓人虽贵於物而其生也实同,故欢其舍色身而求法身。庄子之意亦如此。

其来无迹,其往无崖,无门无房,音旁四达之皇皇也。邀於此者,四枝.强,思虑恂达,耳目聪明,其用心不劳,其应物无方。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广,日月不得不行,万物不得不昌。此其道与。

其来无迹,其往无崖,言造化之间,去者来者,无地可寻逐也。四达皇皇、言太虚之间。人之室居则有门有旁,太虚之间,但见其皇皇之大,岂知其所从入从出者乎。邀於此者,言邀索而见此道也。四枝强,即圆觉所谓身体轻安也。恂达,通达也。不劳,顺自然也。无方,不定也,即是以接而时生乎其心者也。天地日月万物,若非此道,谁实为之。此四句只形容彻上彻下,无非此道而已。

且夫博之不必知,辩之不必慧,圣人以断之矣。若夫益之而不加益,损之而不加损者,圣人之所保也。渊渊乎其若海,巍巍乎其终则复始也。运量万物而不匮。则君子之道,彼其外与。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,此其道与。中国有人焉,非阴非阳,处於天地之间,直且为人,将反於宗。自本观之,生者暗音荫醷与噫气之噫同物也,虽有寿夭,相去几何。须臾之说也,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。

博之,无所不知也。人之辩博,皆夸以为己能,而不必出於汝之知慧。其所以知慧者,造物也。故圣人只以造物断之,不以益为益,不以损为损。所保者在我而外物不得而加焉,此圣人之事也。终则复始,纯亦不己也。运量万物而不匮,应物而不穷也。运用而量度之,故曰运量。此未免於有心,只为君子之道,盖言其有迹也。以我而应物,则为运量万物;物至而我应之,则为万物皆往资焉,便是感而后应,迫而后动。如此而不匮,则谓之道。道者无心,无迹也。中国有人焉,谓天地之中有至人焉。非阴非阳,言其不可以物指名也。有人之形,而其心游於物之初,直寓形於天地之间耳,故曰直且为人,将反於宗。宗者,万物之初也。喑醷,气之不顺者也。人身之气有所不顺则为疣为赘,造物之气生而为人则亦其不顺者也。故曰自本观之,言反於天地之初而观之也。此意盖是贬剥人身,便是释氏所谓皮囊包血之论。子细看来,大藏经中许多说话多出於此。尧桀是非,言人世是非之论因有此身而后有之。百年之间纵有长短,比之天地,须臾而已。此数语亦好。

果蓏有理,人伦虽难,去声所以相齿。圣人遭之而不违,过之而不守。调而应之,德也;偶而应之,道也。帝之所兴,王之所起也。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之过却,忽然而已。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;油然漻然,莫不入焉。

果蓏,物之至微也者,其生也有时,其种也有种,自古及今,其类不杂,非有自然之理乎。举其微者言之,则大者可知矣。人伦之中虽有许多厄难,如上下之相制,强弱之相凌,寿夭之为悲喜,此皆厄难也。然而同处宇宙之间,相为齿列君臣父子,中国夷狄亦皆造物中之一物也。圣人则曰方以类聚,物以韦分。此则无分精粗彼我,皆曰相齿,亦高论也。遭之而不违者,遭时有逆顺,顺之而已。过之而不守者,所过者化也。调,和也。偶,合也。随感随应,相与和合,道德之自然者也。帝王兴起亦不越此理而已。忽然者即须臾之意。出,生也,伸也,来也;入,死也,屈也,往也。注然勃然,推拥而出之状。油然漻然,活熟也。此即往者伸也,来者屈也,易之所谓穷神知化者也。

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,生物哀之,人类悲之。解其天弢,堕其天b,纷乎宛乎,魂魄将往,乃身从之。乃大归乎。

物之初生本无而有,又化而死则是既有而无。同乎一理,而人物之类自以为悲哀,愚惑也。弢,藏弓之物也。b,囊也。愚惑之人犹有所包裹而不明也,能自知觉则解其弢而堕其b矣。堕,落也,弃之也。纷乎宛乎,宛,转也,言变化也。魂魄,精神也。精神将散则躯壳从之,故曰大归。即返其宅之意也。

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是人之所同知也,非将至之所务也,此众人之所同论也。彼至则不论,论则不至。

不形之形,不可见者也;形之不形,於形体之中而有不可见之形也。即佛所谓:唯有法身常住不灭也。然此事人皆知之而未能离形以求之,故不得而至焉。务,事也。学而将极乎至,则其所从事者不止如斯而已,故曰非将至之所务也。众人之论皆如此,而未有至之者,故曰此众人所同论也。又就此语演说。谓能至者则不论,才有此论则为不至矣。故曰彼至则不论,论则不至。盖谓不形之形,此本易知不待言也。若以此为论,乃是未造其至妙之地。此又说高一层话。

明见无值,辩不若默。道不可闻,闻不若塞。此之谓大得。

见而有所通曰值,此有迹之见也。道不可以形迹见,则无值矣。故曰明见无值。辩不若默,才有辩则非矣。嘿,不言也。所谓道者,非闻彼也,自闻而已矣。谓之闻则非道矣。有闻不如不闻。塞,塞其耳而无闻也。故曰道不可闻,闻不若塞。大得,犹言深造也。

东郭子问於庄子曰:所谓道,恶乎在。庄子曰:无所不在。东郭子曰:期而后可。庄子曰:在蝼蚁。曰:何其下邪。曰:在稊秆。曰:何其愈下邪。曰:在瓦号。曰:何其愈甚邪。曰:在屎溺。东郭子不应,庄子曰:夫子之问也,固不及质。正获之问於监市履狶也,每下愈况。

此段撰得又好。虽似矫激之言,然物无精粗同出此理,亦是一件说话。释氏所谓无情说法,瓦烁炽然,常说即此意也。期而后可者,言指定其所而后可质本也。汝问不及其本,故吾所言愈下也。监市,犹今之卖肉行头也。履狶者,以足蹑豕则知. 其斤两轻重也,况,比也,下,监市之贱者也。正获之官砍知豨之肥瘠,若问其卑贱者,则其比况说得愈明。故曰每下愈况。正,市令司也。获,人名也。此以喻问道者也。

汝唯莫必,无乎逃物。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周徧咸三者,异名同实,其指一也。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,同合而论,无所终穷乎。尝相与无为乎,澹而静乎,漠而清乎,调而间乎。寥已吾志,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,去而来不知其所止。吾已往来焉,而不知其所终,彷徨乎冯闳,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。

莫必者,无固必之意也。汝若无固必之心,则物之至理皆无所逃,又岂疑於吾言。故曰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周徧咸三字同训,故曰异名同实。此一句盖喻物无精粗,其理一也。无何有之官,志已见而无固必之意也。同合而论,言无精无粗,合而同论,安有终穷。调间,和安也。澹静、漠清、调间,皆形容无为之妙而已。寥,虚也。已与矣字同,言能讲究至此虚一之妙,则吾之志顺足矣。故曰寥已吾志。此四字下得简而有力。既无往矣,安有所至,虽有去来而无所止宿之地。上两句既言往来不可知之意,又结云我既往来而不知其所终。则但见其彷徨冯闳入於大知之中,而不知其所穷极矣。彷徨,徜徉也。冯闳,虚旷也。大知,至道也。

物物者与物无际,而物有#2际者,所谓物际者也。不际之际,际之不际者也。谓盈虚衰杀,彼为盈虚非盈虚,彼为衰杀非衰杀,彼为本末非本末,彼为积散非积散也。

与物无边际,是与物俱化者也,与物俱化则可以物物,即所谓不物者乃能物物也。与物未化则有崖际矣,既有崖际则穷於其所际。有际则有穷矣,故曰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。极而至於无极,穷而至於无穷,则为不际於物之际而得其不际者,则际之不际者也,谓於崖际之地而见其无崖际也。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不际之际,际之不际,此等句法,皆是庄子之文奇处。衰,盛衰也。杀,隆杀也。举其一则知其二也。盈虚盛衰,本末聚散,皆若有迹而实不可穷,此则不际之际,际之不际者也。

y荷甘与神农同学於老龙吉,神农隐几闱户昼瞑,y荷甘日中奋处野反户而入曰:老龙死矣。神农隐几拥杖而起,曝然放杖而笑曰:天知予僻陋慢訑,故弃予而死。已矣夫子,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。弇缸吊闻之曰:夫体道者,天下之君子所系焉。今於道,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,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,又况夫体道者乎。视之无形,听之无声,於人之论者,谓之冥冥,所以论道,而非道也。

奓,开也,推开其户而入。嚗然,放杖之声也。天知予,以天呼老龙吉也。夫子在则有启发予之大言,今既死则无启发予之言,盖谓老龙吉死而无言矣。弇,姓也,缸,名也。因吊老龙而闻神农之言,体道者与道为一也。系,归而宗之也。有体道之人,则天下之君子皆归而宗之。今神农於道未有所见,而亦知老龙之死为藏其狂言,况其体道与老龙同者乎。狂言即大言也,其意盖谓道在不言,藏其言而死所以为道。神农未造此境而亦为此言,况高神农者乎。秋毫之端至小矣,於此而未有万分之一,少之又少可知矣。佛经算数譬喻亦有此语势。道本无声形,不可视听,若论说於人,以冥冥而名其道,是特强名而已,实非道也,故曰所以论道而非道也。即言者不知之意。形声,有也;冥冥,无也。知有之为无,不若并与无无之。盖谓神农之为此言,亦未为知道也。

於是泰清问乎无穷曰:子知道乎。无穷曰:吾不知。又问乎无为,无为曰:吾知道。曰:子之知道亦有数乎。曰:有。曰:其数若何。无为曰:吾知道之可以贵,可以贱,可以约,可以散,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。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:若是,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,孰是而孰非乎。无始曰:不知深矣,知之浅矣。弗知内矣,知之外矣。於是泰清中而叹曰:弗知乃知乎,知乃不知乎。孰知不知之知。无始曰:道不可闻,闻而非也;道不可见,见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知形形之不形乎,道不当名。无始曰:有问道而应之者,不知道也。虽问道者,亦未闻道。道无问,问无应。无问问之,是问穷也;无应应之,是无内也。以无内待问穷,若是者,外不观乎宇宙,内不知乎大初,是以不过乎昆仑,不游乎大虚。

发语之端,着於是两字,即是佛经我闻一时之上着如是两字也。道之有数,谓可历历而言也,贵饯合散皆道之可以历数者。约,合也,内自得也。外,与道为二也。不知之知,乃不可名言之妙也。形形之不形,即不物乃能物物也。当,对也。有道之名,则名与道对立,即离其本然之真矣,故曰道不当名。道本无问,问之而答,我已离道,彼之问者,所闻亦非道矣。问穷者,言其所见至於问而穷,盖谓泥言语求知见之非也。无内者,中心未得此道也,得此道则不应答之矣。宇宙,可见者也,故曰外。太初,不可见者也,故曰内。昆仑在於宇宙之外,太虚又在昆仑之外,昆仑且未过,安得至太虚乎。

光曜问乎无有曰:夫子有乎,其无有乎。光曜不得问,而孰视其状貌,窅然空然,终日视之而不见,听之而不闻,传之而不得也。光曜曰:至矣,其孰能至此乎。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,及为无有矣,何从至此哉。

孰视其状数语,只形容道之不可见也。予能有无,未能无无,此言妙之又妙也。示能无无则我犹在无字之内,为无字所有矣,何从至於宝然空然者乎。圆觉曰,说无觉者,亦复如是,觉而至於无觉,可谓妙矣。而犹以无觉为未尽,即此未能无无为无所有之意。前之知、无为、泰清、无始,此之光曜、无有,似此等名字,其寓意却甚明,非其他王倪、被衣等之比。

大马之捶钩者,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。大马曰:子巧与,有道与。曰:臣有守也。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,於物无视也。非钩无察也,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,而况乎无不用者乎,物孰不资焉。

钩,带也。大马,大司马也。捶,锻也。大司马之属有锻钩者,老而精绝,至於无毫厘之差,言其巧也。非钩无察,即前所谓唯蜩翼之知也,用心专一於钩之外无所见也。用者,巧也;不用者,道之自然者也;无不用者,道之无为而无不为者也。言我以不用自然之妙而用之於巧,且长得其用而至於老,况道之无为无不为者。天下之物,孰不资赖之乎。

冉求问於仲尼曰:未有天地,可知邪。仲尼曰:可。古犹今也。冉求失问而退,明日复见曰: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,夫子曰可,古犹今也。昔日吾昭然,今日吾昧然,敢问何谓也。仲尼曰:昔之昭然也,神者先受之;今之拿昧然也,且又为不神者求邪。无古无今,无始无终,未有子孙而有子孙,可乎。冉求未对,仲尼曰:已矣,未应矣。不以生生死,不以死死生,死生有待邪,皆有所一体。有先天地生者物邪。物物者非物。物出不得先物也,犹其有物也#3,无已。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,亦乃取於是者也。

太极之初,阴阳判而为天地,天地之运行,阴阳之往来,循环而无已。古亦如是,今亦如是也。以古犹今而答未有天地之问,意盖如此。昭昭,见之甚明也。神者,在我之知觉者也;不神者,知觉之灵为气所昏也。昔日之昭昭,虚灵知觉者在也,故能受之;今之昧然者,虚灵知觉者不在,故又有所求而未知也。无今古,无始终,言太极之理一动一静,无时不然也。造化之理生生不穷,如人之有子孙,不待其有而后知之也,有此人类则有此子孙,有此宇宙则有此阴阳,无一息之可间断也。已矣,未应矣,言汝到此不必更形於言矣。才有生字则有死字,是因生而后生一死字也;才有死字则有生字,是因死之名而后死其生者也。此即无生无死,四字又如此变换言句。死生之有待,一体而已,一体犹一本也,即一理也,即造化之自然也。物物者非物,则有非物者必生於天地之先,岂可以物名之,故曰有先天地生者物邪。言非物之物,不可以物名也;既名为物,则不得为在天地之先者矣,如此便是有物也,故曰物出不得先物也,犹其有物也。此是一句既曰有物,则物之相物无穷已矣,故曰犹其有物也无已。如此等处,皆其文字之妙者。圣人之爱人,则有迹可见矣。形述之相求至於无时而已者,盖其所取在於有物,而不知物物者之非物也。

颜渊问乎仲尼曰:回尝闻诸夫子曰,无有所将,无有所迎。回敢问其游。仲尼曰:古之人,外化而内不化,今之人,内化而外不化。与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安化安不化,安与之相靡,必与之莫多。狶韦氏之囿,黄帝之圃,有虞氏之宫,汤武之室。君子之人,若儒墨者师,故以是非相H也。而况今之人乎。圣人处物不伤物,不伤物者,物亦不能伤也。唯无所伤者,为能与人相将迎。

无将无迎,即无心於物者也。应物而不累於物,则为外化,因感而应,不动其心,则为内不化。故曰,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。与接为构,日以心斗,则为内化。与物相剧相刃,而见役於内,则为外不化。故曰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。以我之内不化者而外应乎物,所过者化而无将迎,则化亦不知,不化亦不知,故曰与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安化安不化,一不化者,无心之心也。安犹岂也。相靡,言相磨也,靡与劘同。安与,岂与也。多,求多也。求多,相胜也,莫多,则不求相胜也。必与之莫多,言至道之人必与物不求多以相胜也。狶韦,黄帝,有虞,汤武,儒墨之师,皆未能尽内不化之道,故至於以是非相。H,言其犹有是非之争也。五味相夺而后可以为整,故曰相H。以狶韦而下与儒墨对说,是以小抑大之意。囿、圃、宫、室者,谓其以此为窠臼也。不伤物,即与物化也,既与物化则物亦不能伤,谓其无所累也。惟其心无所累,所以能与人相将迎。前言无将迎,此言与人相将迎,即无为无不为,不物乃物物之意。

山林与,皋壤与,使我欣欣然而乐与。乐未毕也哀又继之,哀乐之来,吾不能御,其去,弗能止。悲夫世人,直为物逆旅耳。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。无知无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,岂不亦悲哉。至言去言,至为去为,齐知之所知,则浅矣。

凡人游於山林车壤之间,其始也必乐,既乐则必有所感,感则哀矣。兰亭记中正用此意。因物而乐,因物而哀,去来於我皆不自由,则我之此心是哀乐之旅舍也。此言自无主人公,为物所动也。遇,可见者也;不遇,不可见者也。可见者,人也;不可见者,天也。能其所能,人也;其所不能,天也。举世之人皆有不自知不自能者,既谓之人皆不免此,故曰无知无能者,固人所不免也。唯其知人而不知天,故尝用心用智,欲以免其所不可免者,岂不可悲也哉。至言则无言矣,故曰至言去言。至为则无为矣,故曰至为去为。不知其所不可知,而皆以其所可知者为知,其所见浅矣,故曰齐知之所知。齐,同也,犹皆字也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三竟

#1安:原作『妄』,据明本改。

#2有:原作『不』,据明本改。

#3『犹其有物也』下明本有『犹其有物也』一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