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七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七

武林道士褚伯秀学

人间世第一

颜子#1见仲尼,请行。曰:奚之?曰:将之卫。曰:奚为焉?曰:回闻卫君,其年壮,其行独;轻用其国,而不见其过;轻用民死,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,民其无如矣。回尝闻之夫子曰:治国去之,乱国就之,医门多疾。愿以所闻思其则,庶几其国有廖乎!仲尼曰:嘻,若殆往而刑耳!夫道不欲杂,杂则多,多则扰,扰则忧,忧而不救。古之至人,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。所存於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!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?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名也者,相轧也;知也者,争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尽行也。且德厚信矼,未达人气,名闻不争,未达人心。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恶有其美也,命之曰苗人。苗人者,人必反苗之,若殆为人夫!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,恶用而求有以异?若唯无韶,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。而目将荧之,而色将平之,口将荧之,容将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。顺始无穷,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!且昔者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偃批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。是好名者也。昔者尧攻丛技、胥放,禹攻有扈,国为虚厉,身为刑戮,其用兵不止,其求实无已。是皆求名实者也,而独不闻之乎?名实者,圣人之所不能胜也,而况若乎?虽然,若必有以也,尝以语我来。颜回日:端而虚,勉而一,则可乎?日:恶!恶可!夫以阳为充孔扬,采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违,因案人总之所感,以求容与其心。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,而况大德乎!将执而不化,外合而内不訾,其庸诅可乎!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内直者与天为徒。与天为徒者,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,而独以己言崭乎而人善之,薪乎而人不善之邪?若然者,人谓之童子,是之谓与天为徒。外曲者,与人为徒也。擎腮曲奉,人臣之礼也,人皆为之,吾敢不为邪?为人之所为者,人亦无疵焉,是之谓与人为徒。成而上比者,与古为徒。其言虽教,谪之实也。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,虽直不为病,是之谓与古为徒。若是则可乎?仲尼日:恶!恶可!太多正,法而不谍,虽固亦无罪。虽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?犹师心者也。

郭注:行独,不与民同欲也,举国而输之死地,视若草芥,民无依归,故颜回欲往救之。仲尼言回之道不足以救彼,如百医守患,适足致疑,不能一愈也。有其具然后可接物。苟役思以犯难,知其所存於己者未定也。德所以流荡,知所以横出者,矜名争善故也。虽复桀坏,其所矜惜无非名知。名起则相轧,知用则争兴,必遗名知而后行可尽也。今回之德信,彼所未达,虽欲绳以仁义,彼将谓欲毁人以自成,必反菑之,苟悦贤恶愚,闻义而服,便为明君。君明,则不无贤臣,汝往亦不足奇,且必有害,汝唯寂然不言,言则彼铃乘君人之势以角捷、饰非,使汝目眩、色平,自救不暇,乃释己以从彼,非唯不能救,更成彼之恶。昔龙逢、比干居下而任上之忧,故其君挤之。夫暴君非徒求恣其欲,仍复求名,但求非其道耳。惜名责欲之君,虽尧、禹不能化而不免攻之,汝乃欲空手而往化之邪?回日:正其形、虚其心、言逊而不二,则可乎?日:恶,恶可,卫君亢阳之性,充内、扬外。人以事感己,淡挫以求遂其侈心,将执而不化,庸诅可乎?回又更说三条:内直者与天为徒,外曲者与人为徒,成而上比与古为徒。仲尼犹以为未可,为其政与事不冥也,虽未弘大亦可免罪,然於化则未,以其挟三衍以往,未能无心故也。

吕注:年壮,故轻用其国。行独,故轻用民死。死者以国,国事死也则报之宜湛厚,汪减而量乎泽至於若蕉!屯膏之甚,民之所以无如也。颜回欲屈已伸道,夫子不许,恶杂多之为,扰而不救也。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,则无适不可。今回存诸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?德荡、知出,争之器也。且德厚信在,足以达人气而使不至於鄙倍;名分不争,足以达人心而使不至於忌疑,而后可与有言也。今回未及此,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开导於暴人之前者,有其美而人恶之也。彼好名而已,轧之以名;彼好知而已,出之以知,使之由乎凶器,是首之也。观其所出,知其所反,则回之往殆为苜耳。苟人君悦贤、恶不肖,则与汝同矣,汝恶用求异哉?汝与之言徒唯诺而无诏告,彼必乘人而斗其捷辩,气色拂厉而目荧心成,求解免顺从之不暇,是犹以水救水、以火救火,则顺始无穷矣。彼不以信厚期我,而与之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。昔龙逢、比干修身扮民,疑於敛恩,故其君挤之,亦好名而已。尧、禹之於蕃国,犹不能化,叉至於灭之,是名实者圣人不能胜,而况若乎?端而虚,非至虚也。勉而一,非至一也。骄满於中,发见於外,抑人所感,求快其心,小德犹不成,况大德乎?以之格其君,不过外合内不訾而已,又何足以化彼?夫以已之言而薪人之善不善,以己贱而人贵故也。自道观之,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,何分别於其间?与天、与人、与古为徒,回谓以三者趋变庶乎其可,然以此应物,非得一而无心,此所以为太多也。外则寓直於古,则是政人以法不以人,而易其所知是不谋也。谋者,密岘人意而得之,则固矣,虽亦无罪,恶可以及化?以其师心而未能无心故也。

疑独注:年壮者其气刚,行独者其德孤,此所以轻用其国,民死若蕉也。贤者之於国,犹医之治病,治国本治,贤者无所施,则去之;乱国不治,贤者负其衍以就之,有疾者多往医门,有国者多求贤士,愿以所闻於夫子之言,思其法则而行之,庶几卫国有疹乎?仲尼以其卫浅不足往化,圣人抱一为天下式,则夫杂多者宜其忧而不救。先存诸己则在人者不言而喻,存诸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而行其道哉?夫德因有名而后荡;知因有争而后出,二者凶器不可以尽行於世也。养气至於充,然后能达人之气;养心至於静,然后能达人之心。未能如是,徒以绳墨之言行法於暴人之前,彼必恶有其美而害之矣。且卫君苟悦贤恶不肖,恶用求汝以取异於彼耶?汝唯无言则已,若其有言,彼叉乘君人之势以角其捷辫,汝叉容色形见於外,心亦顺之於内,顺其始而后无穷也。汝苟不信吾厚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。昔龙逢、比干修身以扮人之民,其君因以陷之,此好名之过也。丛技、胥敖、有扈三国相攻以求名实,尧、禹犹不能化,兴兵伐之,使国虚身戮而后止。由是知求名实者,皆不能自免也。颜子又告以端虚、勉一,夫子言卫君以阳为充,案人所感,小德无成,况大德乎?回又陈三条:与人、与天、与古为徒,庶可免经世之息。夫子复不许。太多政法而不谋,谋,私察,亦间谋之意。虽固亦无罪,言犹有内外,古今之论所以不免世息,若以命物之化者言之,又岂有天人与古之异哉?唯无心者,然后能与於此。

详道注:至人之於天下,未尝有思,而足以悦有思者之心;未尝有为,而足以研有为者之虑,是何邪?感而后应,迫而后动,岂弊弊然以天下为事哉?颜子知有思有为以经世,而不知无思无为以应物,将欲救卫君威虐之过,拯民於无如之中,仲尼所以讥其杂扰也。至人先存诸己,抱一也。后存诸人,为天下式也。存诸己者未定,则杂;暴人之所行,则扰。夫德者,名之实,名胜则德荡。知者,争之器,争兴则知出。德厚信狂,内也;未达人气,名闻不争,外也。未达人心,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衍暴人之前,是交浅言深,适致其恶也。自悦贤恶不肖至必死於暴人之前,言知之为息。自桀杀关龙逢至圣人之所不能胜,言名之为息也。端虚、勉一,以阳为充者也,以阳为充则实自有回也,回之始也,欲尚知以济世息,知其不可,则欲摄知以归虚一,既又知其不可,欲通虚一以归於三衍。故与天为徒,则推已直前,不薪人之善否;与人为徒,则为人所为而不犯人之所疵;与古为徒,则陈古刺今而不为人所病。端虚、勉一,固执而已,不足以言德,谓不化者,不知通变也,三衍则谍察而已,不足以言政。所谓未及化者,安能化人也?

碧虚注:轻用其国固不重己,轻用民死又不重人。死者莫知其数,故以国量。蕉者,质虚之草。卫君虽有德泽如蕉之不实,民无所往矣。回谓医门多疾,愿思所以救之。道不欲杂,多则惑也。先存诸己,立其本也,其本未立,安能化人?丧德者,名也。役知者,争也。人不能知者,大名也。人不与争者,大知也。不知、不争,所以尽行也。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衍暴人之前,是以人恶有其美,若殆为人苜,夫若乃尊贤远佞,是为明哲,安用更求异邪?彼将乘势角其捷辩,则汝目荧以惊外,色平以忍内,口成而依违,容形而失措,心成则无守,而顺始无穷终於不逆也。若殆不信厚言,叉死於暴人之前矣。遂举龙逢、比干以证:无道,则逆顺之事彰;有道,则逆顺之理忘。昔尧、禹之於三国,尚不能化,又攻以灭之,而回欲空言以化卫君,非徒无益也。端则未虚,勉则不一,骄盈於外,人所不违,性不可违,其可以虚一而化诸!颜子又陈与天、与人、与古为徒或可以免患,而夫子不许,以其犹师成心而未能体冥大道故也。

赵注:死者以国量乎泽,积尸平泽,以泽为量也。若蕉,刈民如草管也。颜回欲往救之,夫子叹日:汝往必遭刑耳。说人而忧其不合,必多为之说。期人必从是为杂矣。自杂而至於忧,自救之不暇,安能救人?汝胸中所守尚未定,暴人之所岂可轻往?夫名立则德失;争起则知生;谏言行,则过归於君,善归於臣。故名相轧而知起争,非所以尽行也。汝虽德厚信枉而心气未达,乃扬己之直以招人之过,人必疾之,此人谓菑人,叉反受其苜也。彼若有悦贤、恶不肖之心,将求汝不暇,何待汝往?汝不言则已,苟有言焉,彼将强辩以求胜,当此之时,汝目眩而不敢视,色和而不敢抗,汝之口自解不暇,汝之容铃且面从,汝之心铃且成其所欲为,如是则不惟无补,抑又甚焉!顺适其意,方得其不我穷也。龙逢、比干忠练被杀,是不与其名也。丛技、胥敖、有扈用兵交争,为尧、禹所攻,是不与其实也。名实者圣人且不能胜汝乃欲正卫君乎?汝欲往,必有道,试以语我。回告以端虚、勉一,夫子以为不可,卫君骄矜肆欲,朝夕以善言渐渍,犹且不入,况遽欲正之?彼既执而不变,汝将外与之合而内不敢议,斯尤不可矣!颜子又更辞以告与天、与人、与古为徒,夫子谓卫君政法所失甚多,安可以古为比?彼虽不改,亦不汝罪,然技止此耳,胡可以及化?彼之所为与自是其心者同,岂复师古哉?

庸斋云:尝闻邦有道则见,邦无道则隐。庄子反其说日治国去之、乱国就之者,谓如人能医,必其门多疾之时,方可行其衍。若已治之国又何用我?欲以所闻於夫子者告卫君,庶乎其国可安也,夫子以为不可往。自杂至忧,言其自苦何能救人?当先存其在己者,才有求名之心,则自然之德已荡,私知用而争竞起矣。名、知者,天下之凶事,不可以尽行,故虽德厚信实,未达人之性气,而强以七义法度之言陈术於恶人之前,菑将及汝矣。汝既不召而自往,彼以王公之贵,将乘汝言语争以求胜,汝为其所困,则目必眩然,屈服其色以求平於彼,口则营救,解说,形必擎赐,曲拳用心以成顺之。顺此而往,其恶无穷也!昔龙逢、比干以忠见杀,好名之过也。尧、禹之伐三国,言彼求名自利之人,尧、禹且不能堪,而况汝欲求名谏卫君乎?颜子谓吾将端、虚、勉一庶可往化,夫子以为甚不可,卫君阳气充满,汝欲以言感之,彼将案服汝心以快其意,汝将执而不回,则外以端虚求合,内守勉而一者,诅自以为可乎?颜子又设三条庶可以说卫君,夫子复不许,谓汝所言政法太多、终不安谋,能此三者固、亦无罪,然止於自免而已,安可以化人?盖汝三说皆是师其有为之心,才容心便有迸,非自然之道也。

诸解大意详悉,兹不复赘。字义或有遗论僭附编末云按:泽若蕉颇难释,或从泽绝句,则下二字为句未圆。泽字,说有二义。蕉,亦解者不一,音义旧注以泽为野、蕉同樵,其论却通。死者以国量,犹史载谷量牛马之义,言其其多不可数也。民死既众,则谷粟草木不得遂其生,泽中如见樵刈,其国政可知矣。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衍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恶有其美也。衍字诸本一同,独碧虚照江南古藏本作街,下文又照崔氏本作恶育其美,育,卖也,以贯上文衒字之义,於经旨终有未安。考之《史记□乐书》:识礼乐之文能术,又日:衍者之明。术通作迷,存古可也。此章暴人几三,诸解例以凶暴立说,审详前二处宜作表暴解,谓表暴人之所行术暴於人之前,辞意颇畅,上下文亦通;末句正指凶暴之人谓蒯聩也。

南华真经义海慕微卷之七竟

#1『子』各本为『回』。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六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六

武林道士褚伯秀学

内篇养生主第二

老聃死,秦失吊之,三号而出。弟子曰:非夫子之友邪?曰:然。然则吊焉若此,可乎?曰:然。始也吾以为其人也,而今非也。向吾入而吊焉,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;少者哭之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会之,必有不蕲言而言,不蕲哭而哭者。是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适来,夫子时也;适去,夫子顺也。安时而处顺,一辰乐不能入也,古者谓是帝之县解。指穷於为薪。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

郭注:秦失见人吊亦吊,人号亦号,弟子怪其不倚户观化乃至三号,然至人无情与众号耳。老者如哭子,少者如哭母,嫌其先物施惠,不在理上住,致此甚爱也。夫天性所受,各有本分,不可逃,亦不可加。感物太深,不止於当,逐天者也;驰骛於忧乐之境,楚戮未加,性情已困,庸非刑哉?适来时自生,适去理当死,无时而不安,无顺而不处,冥然与造化为一,哀乐无所措其间,以有系者为县,则无系者县解也。为薪,犹前薪,前薪以指,指尽前薪之理,故火传不灭;心得纳养之中,故命续不绝;明夫养生乃生之所以生也。夫时不再来,今不一停,人之生也,一息一得耳。向息非今息,故纳养而命续;前火非后火,故为薪而火传。火传命续由夫养得其极也。世岂知其尽而更生哉?

吕注:吊之为礼,哭死而吊生,三号则哭死为不哀,无言而出则吊生为不足。此弟子所以疑其为非友,吊焉若此,为不可也。始吾以为其人,意从老聪者,皆得聘之道,今见其老者少者爱慕而哭泣之,不能安时处顺,所以知非其人也。盖必有不薪言而言、不薪哭而哭者,内外相成,此所以会之也。人之所受於天,其性命之情未始有物,而为之哀乐,是遁天倍情。忘其所受,无适非天,而欲遁之,不免於刑而已矣。知其适来而安之,适去而顺之,古者谓是帝之县解,以其未尝有死也。火之所托者薪,而火非薪;其为薪也,虽穷於指,而火传不知其尽。何则?火之在此薪犹彼薪也,其传岂有尽哉?火以喻生,薪以喻形,达此则知生之所以为生者,未尝有死也,何哀乐之能入哉?

疑独注:至人本无情,老聃死而秦失吊号者,若尧死而百姓如丧考妣,自非土木无情,安能使天下兼忘哉?然耻之所以为有情者,特未定也。《礼》日:知生者吊,知死者伤。秦失吊之,吊其生;人三号而出,伤其死也。弟子怪其止於三号,非与老子为友也,答以三号为可矣。始也吾以为其人,故人吊亦吊,人号亦号,而今见其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之为非也。夫形骸如赘疣,生死如夜旦,安知生人之非死鬼?死鬼之非生人?何乃切切然以生死哀乐於胸中为哉?夫大块吐精嘘气,鞠而成物,固莫知其所自来,虽天地阴阳,不得为之父母,而世之昧者乃执子母之爱而号泣之,又况哀他人之亲如己之子母者乎?益所以相会人合而致此甚哀,故不薪言而言,不薪哭而哭,此方内之事,秦失以为遁逃自然,倍益哀情,忘吾所受於造化者之本无也。天刑即命,遁於命,则累於刑而忧患生矣。以适来为时,适去为顺,哀乐不能入也,古者谓是帝之县解。有生为县,无生为解也。致命之极,则吾之有生,长於上古而不老,如指穷於为薪火传,不知其尽也。

刘果注:薪火之论,以譬神舍於形而屡移者也。古之至人所以载营魄而视形骸为逆旅者,以此。况肯仞形而丧其尊形者乎?

赵注:秦失哭老子而不哀,弟子疑焉。失乃告以所见,说者於此以为失不满於老子,谓不合使人哀慕如是之切,殊失本意。盖老子平日和光同尘,不与物逢,人自爱之,故不崭人言而言,不薪人哭而哭。其死也,逃乎造化,背乎世情,忘其所受於天者,至此则天亦无如之何?故曰:遁天之刑,适来不以为乐,适去不以为哀,所谓安时处顺也。县者,大患有身。解者,吾今而后知免也。帝之县解,谓造物者劳我以生,息我以死也。指穷於为薪,薪尽则火息,而所以不息者常存,故日火传不知其尽。

庸斋云:秦失,老子之友也。三号而出,言其不用情,故弟子疑而有间。失谓始吾以老子为非常人,今见其弟子之哭若老若少,如此过哀,必老子未能去其形述,有以感会其心,不期然而然也。夫天之所受本无物,犹以有情相感,则是忘其始者之所受而遁逃天理、背弃情实,此皆得罪於天者,故曰:遁天之刑。人之生也,适然而来;死也,适然而去。当随其时而顺之,不足以为哀乐。知此理,则天亦不能以死生系着我矣,故日:帝之县解。为薪、火传,生死之喻,以薪炽火,指其薪以观之,则薪有尽时,而世间之火古今不绝,讲理到此,却以三句譬喻结末,真奇笔也。

按前诸解,指字多以手指释之,盖以为训前则指在其中矣。窃详经意,指应同旨,犹云理也,理尽於为薪,故火传不知其尽,义甚显明。《知北游篇》周、遍、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可证。夫一家之薪有尽,而天下之火无尽,善为薪者有以传之。一人之身有尽,而身中之神无尽,善养生者有以存之。火之在彼薪犹此薪也,而焰焰不同。神之托后身犹今身也,而息息各异。烙不同所以有然有灭,息各异所以有死有生,然而天下之火未尝尽,神未尝灭者,有人以主之耳。至若鉴日击石、钻木戛竹,皆可以得火。火性遍天地间,非人无以致之,神之运化也亦然。去是薪,火何丽?亡是形,神何托?由是知传火在乎得薪,托神在乎得形,所以成至人之妙用,相天地之全功。南华举以结《养生主》一篇之义,深有旨哉!达养形之理者勿伤,得养神之道者无为。形者,生之所托。神,则为生之主。虚无之道,是所以养其神者也。世人徒知养生,而不知养其生之主,养愈至而生愈失,故真人诲以无以有涯随无涯,庶乎养生之旨矣!夫以道存怀者,无心於善恶。以虚待物者,何有乎名刑?顺中而不失其常,保身尽年之理有在於是。解牛喻应物,刀以喻生。十九年而刃若新发硎,则劓繁治剧不知其几,而吾之精明者愈久而不弊,是为生之主。人当善养者,唯其善养於平日,所以得济於斯时,以不用而成大用也。至於善刀而藏,则应物余暇,敛知韬光,物遂其适,事尽其理,而吾之利用未尝或亏。古之大隐,居郦接物,而常应常静,得此道故也。是以学道之要,虚静为先。非虚,无以全神;非静,无以复命。性全命复,养生之能事毕矣。如镜当台,有鉴无迹,事物於我何加焉?凡人逐物丧真,樱事拂理,得失交息,满心戚醮,生能无损乎?所以泽雉不愿畜樊,见於后喻。老耻大圣,南华所师,犹云死者,示人安时处顺,守常得终,而逐形飞化之妙,非世所测圣人之死曰神是也。秦失吊之而三号,已为方外剩法,然弟子犹不能无疑,遂告以去来适然,安之勿拒,是谓帝之县解,造物不得以系之矣。尽为薪之理者,火传无穷;尽养形之理者,神全不丧。有形终於有尽,在我不得不养。假幻以修真,亦相资之理。特不铃如张毅无足之过养耳,是以卒贵乎全而归之形,得全归则神无谬适。出有入无,何往而非正?伏羲得之而袭气母,黄帝得之而登云天,傅说得之骑箕尾而比列星,太上云:死而不亡者寿。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六竟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五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五

武林道士褚伯秀学

内篇养生主第一
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;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。为善无近名,为恶无近刑。缘督以为经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可以尽年。

郭象注:生也有涯,分有极也。夫举重携轻,力有所限。好胜者虽绝膂,未足嫌其愿,此知之无涯也。知之名,生於失当,而灭於冥极。冥极者,任其至分而无毫铢之加。虽负万钧,忽然不觉重之在身;虽应万务,泯然不觉事之在已。此养生之主也。若以有限之生,寻无极之知,安得而不困哉。已困又为知以救之,因养而伤真,大殆也。铃须忘善恶而居中,任万物之自为,闷然与至当为一。故刑名远己而全理在身。盖能顺中以为常,则事事无不可养生。非求过分,全理尽年而已矣。吕惠卿注:生随形而有尽,知逐物而无穷。以生随知,则有殆而已。已而继之以知,卒於殆而已矣。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,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。善恶皆生於知,其相去何若?唯上不为仁义之操以近名,下不为淫僻之行以近刑,善恶两遗而缘於不得已以为常,是乃剧心去知而止乎不知之道也。保身、全生、养亲、尽年,何以加此。

林疑独注:有形者阴阳不能续,无形者历数不能穷。故以有涯之生,随无涯之知殆已夫。真性裂而有善恶,善恶立而有名刑,为善不近於名,斯天下之真善。为恶不近於刑,斯天下之真恶。唯顺性命之情,而不损不加,於万物混同而无毁无誉,则刑、名之所不能及也。天下所以有善名,因不及者立。所以有恶名,因过之者生。或轻生趋义以要一时之名,或贵生逐利以陷中道之夭,皆所谓近名之善、近刑之恶,非顺性命之情而去其已甚者也。

陈详道注:善养生者,内我以为主,外物以为宾。不以有涯随无涯,斯免危殆。从心而动,不违自然所好,当身之娱非所去也。故不为名所劝,从性而游。不逆万物所好,身后之名非所取也。故不为刑所及,缘督而应,不得已而起,以是为常而不为已甚,则在我无件於物,在彼无害於我。故可以保身而养亲,全生而尽年也。《易》曰:善不积不足以成名,恶不积不足以灭身。则为善未尝不近名,为恶未尝不近刑,而庄子言此者,盖庄子所谓善非离道也,志其券内而已;所谓恶非犯义也,特异於善而已。老子谓南荣赵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。所谓恶者如此,则所谓善者可知矣。

陈碧虚注:寿夭者,生之有涯。博通者,知之无涯。天与则深不可识,人为则劳而多弊。故生理之主,要在善养,而乃贵名逐利,不知休息,重增其伪以益其生卒,至於危殆而已夫。自全之善,理无近名,谓守朴少变,汉阴文人之徒是也。自损之恶,理无近刑,谓沈溺嗜好,公孙朝穆之徒是也。无为善,无为恶,由正以为常者,圣人之中道可以保身、全生、养亲、尽年,此所生之主也。赵虚斋注:人从少至壮,从壮至老,从老至死,此生之有涯,经纬万事,亘古今而常存,此知之无涯,人惟昧於真知而终身役役,以为知危矣。生有尽而知亦尽,其形化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!人处世间,为善则有无穷之誉,为恶则有无穷之毁。伯夷死名,盗坏死利,虽所死不同,残生伤性均也。恶固不可为,善亦不必为,为则有心矣,但当绿瞥以为经。督,中也,喜怒哀乐之未发,其感於物也一出乎性之自然,形诸外者,即此中也。率性之谓道,缘督为经之义也。奇经八豚,中咏为督。

林氏《庸斋口义》云:以有尽之身随无尽之思,纷纷扰扰何时而止。殆已者,言其危可畏,於危殆之中又用心思算,自以为知,终於危殆而已。为善无近名至可以尽年数句,正是养生家之学,庄子所自受用者。若以为善,又无近名之事可称;若以为恶,又无近刑之事可指,此即《骈拇篇》 上不敢为七义之操,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。迫而后应,应以无心,以此为常,则可以保身、全生、养亲、尽年,即《孟子》所谓寿夭不贰,修身以俟之也。

褚氏管见云:《内篇》始於《逍遥游》尽性之学,所以明道。次以《齐物论》穷理之谈,所以应化。又次以《养生主》至命之要,所以修身也。故首论无以有涯随无涯,则生任其自生而无夭板之患;知复乎无知而归混冥之极,切身之害既除,何危殆之有。信能如是,则因天下之善而善之,因天下之恶而恶之,虽为非为也,又何有近名、近刑之累哉?夫人之处身、应世,有当为之善恶。至若圣贤,任天下之重,纪纲世道,扶持生灵,於善恶尤有不得不为者,赏一人而天下劝,罚一人而天下戒,以天下之爱恶行天下之赏罚,若天地之运行,春夏生成而不以为恩,秋冬肃杀而不以为怨,益天地无心,寒暑自运,物自生成,物自肃杀,时当然耳,恩怨无与焉。若羿之工乎中,微而拙乎藏,誉近名之善也。能如飘瓦之中人不怨,斯无近刑矣。按此二句即《道德经》建德若偷之义。诸解或引善不积不足以成名、恶不积不足以灭身为证,则是为而近名、刑也。或引上不敢为仁义之操、下不敢为淫僻之行,则是不为而不近名、刑也。语虽相类,义实不同,今经意盖谓世人所谓善恶私而有边,特见其小者耳。圣贤所谓善恶公而无吵,为於无为。岂浅识所能窥哉?若四凶之恶而帝尧除之,桀、纣之恶而汤、武放之,少正卯之恶而夫子诛之,则圣贤所谓善恶者可见矣。夫为善、恶而近名、刑,不为善、恶而无名、刑,皆理之当然。今则为之而不近名、刑者,世人视之以为善、恶,而圣贤之心常顺乎中道,合天理之自然而已。故利害不能及,而道德之所归也。督字训中,乃喜怒哀乐之未发,非特善恶两间之中也。苟於七情未发之时,循之以为常道,则虚彻灵通、有无莫系,吾与太极同一混成,又恶知身之可保?生之可全?亲之可养?年之可尽哉?郭氏以中释督,而不明所以。后得虚斋引证切当。益人身皆有督脉,循脊之中,贯彻上下,复有壬豚为之配,乃命本所系,非精於养生,罕能究此。故衣背当中之缝,亦谓之督,见《〈礼记□深衣〉注》。

庖丁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触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锜,书然向然,奏刀骆然,莫不中音。合於《桑林》之舞,乃中《经首》之会。文惠君日:嘻!善哉!技盖至此乎?庖丁释刀对日:臣之所好者道也,进乎技矣!始臣解牛之时,所见无非#1牛者。三年之后,未尝见全牛也。方今之时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却,导大窾,因其固然。技经肯萦之未尝,而况大瓠乎!良庖岁更刀,割也;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数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发於硎。彼节者有间,而刀刃者无厚,以无厚入有间,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,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於硎。虽然,每至於族,吾见其难为,怵然为戒,视为止,行为迟,动刀甚微,谋然已解,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为之四顾,为之踌躇满志,善刀而藏之。文惠君曰:善哉!吾闻庖丁之言,得养生焉。

郭注:自手之所触至乃中《经首》之会,言其因便施巧,无不闲解,既适牛理,又合音节,直寄道於技,所好非技也。所见无非牛,未见其理间。未尝见全牛,但见其理间也。以神遇、不目视,阁与理会也。官知止、神欲行,司察之官废,纵心而顺理也。依乎天理,不横绝也。有却之处批之令离。节解窍空,就导令殊。因其固然,刀不妄加,游刃於空,未尝经塈於微碍。故十九年而刃若新发硎。每至交错聚结之处,视止行迟,动刀甚微,谋然已解,理解而无刀迹,如聚土也。逸豫自得,拭刀而藏之,刀以善用而全,生亦以善养而全也。

吕注:物以有而碍,道以虚而通。人未闻道,则所见无非物;既闻道,则所见无非道。神遇不目视,喻闻道者能以心契而不以知知识识也。目官知止、神欲自行、依乎天理至大挂乎,是乃未尝见全牛也。天下无物非道而无适不通,亦若是而已矣。所见无非牛,更刀伤生之譬。十九年而刃若新发硎,不以伤其生之譬也。其为形也,未始有物,不乃似其节之有间乎。其为生也,未始有生,不乃似其刃之无厚乎。其於游刃,恢有余地,不乃似其体道而游万物之间乎。虽然,每至於族,吾见其难为,则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,休然为戒,视止行迟,以至善刀而藏、则慎终如始,无败事矣。

疑独注:牛喻性命之理,刀乃生之譬也。顺性命之理而无为,则生不其自然,顺其常理,是以中於五音,合於乐舞。《桑林》,汤乐。《经首》尧乐。会者,合音与舞而言之。庖丁自谓寄道之微妙於技之粗末,所好非技也。始见无非牛,以目视也。久则无全牛,以神遇也。今一於神遇而不目视,则筋骨之内、皮肤之间,固已冥会矣。《老子》曰:绝圣弃知,官止之谓也。《易》曰:不疾而速,神行之谓也。依乎自然之理,大却则批而离之,大窍则导而通之,凡此皆因其固然。岂复强为私巧哉?若然,则肯荣微碍之处,未尝或经而况骸戾大骨乎?良庖之与族庖,虽岁月有远近,更刀有迟速,其於伤刀一也。族言其众,良言其寡,则庖丁者言其独,斯为神庖也欤。以无厚入有间,所以十九年而刃若新发硎也。族者,骨肉结聚之处,见其难为运刀,须当戒慎。视止行迟,喻性命之精微,养之为尤难。提刀四顾,踌躇满志,解牛至此,无复解矣。善刀而藏,则知至人以应为不得已,而复退藏於密也。

详道注:目视者,见物不见理,所见无非牛也。神遇者,见理不见物,未尝见全牛也。所见无非理,故以无厚入有间,而游刃有余地矣。养生之道,岂异此哉?处心以虚,而不以实;应物以顺,而不以逆。於其易也,遇之以适,无异者然而中音;於其难也,处之以慎,无异休然而为戒。其成也,视履考祥,无异提刀而四顾;其终也,全而归之,无异善刀而藏也。善解牛者,所解虽多而刀不到。善应物者,所遇虽烦而生不伤也。

碧虚注:识明则达理,技妙则中节。庖丁素学养生之道,假技以进耳。始则见牛不见理,后乃见理不见牛,以神遇不目视,治内者,遣外也。官知止、神欲行,视听不以耳目也。依乎天理,自然冥会,批却导窾,游刃於虚,未尝经肯整之碍,况大骸乎!是以十九年而刃若新发硎也。动刀甚微、谋然已解牛,不知其死也。夫解牛者,观其空却之处,游刃舞蹈,以全妙技。养生者岂不能避息深隐,保形不亏,以全天真乎。

李士表论云:物本无物,其体自离,道无不通,安所用解。庄子所谓解牛者,离物冥心而未尝见牛,乘虚顺理而未尝经刃,是亦解於无解耳。且以十九年,则历阴阳之数不为不久;所解数千牛,则应世故之变,不为不多,而刃若新发硎者,盖执迹则瞬息已迁,操本则百一古不去,一身己幻,孰为可奏之刀?万物皆妄,熟为可解之牛哉?物我既忘,能所斯泯,故未尝批而大却自离;,未尝导而大窾自释奏刀骆然而无应物之劳;释刀而对而无留物之累。其终也善刀而藏之复归於无用矣。以道观之,在解无解,非碍则解,亦不知在碍无碍,非解则碍.,’亦不立以庖丁视族庖,解者解其碍也,以族庖视庖丁,碍者碍其解也。解碍俱遣,虚而已矣。以是道而游乎万物之表,彼且恶乎碍哉。

赵注:庖丁解牛,进退周旋,合乎音节。牛之经络皆会於首,屠者刺刃於首,正中其会,则百骸立解。所以发文惠君之欺。丁又自言其技之精盖进乎道,至於难处未尝不戒馑恐惧,心为之休,视为之戒,行为之止,动为之迟,惟恐一毫之伤其刃,所以十九年若新发硎。他人则岁月之间,不缺则折。此善养生者也。

《庸斋口义》云:奏刀,进用其刀。中音,言合律吕。《桑林》、《经首》,皆乐名。未尝见全牛,言牛身可解,处一目而见也。神遇,犹言心会也。官知止,言耳目皆无所见闻,而不言之神自行,依牛身自然之腠理,骨节空窾,皆固然者,我但因而解之。其用刀也,未尝经涉肯荣之间,而况大骸乎。良庖、族庖,岁月更刀之不同,均不免於损。今经十九年而刃若新发硎,言其无损也。以无厚之刀入有间之体,游刃於其间,言无滞碍也。喻世事皆有自然之理,但顺而行之,我心泰然,物亦不能伤也。至虽然一转,甚有意味,言人之处世,岂得皆为顺境?或遇逆境之时,多忙乱失措,然正当委曲,顺以处之,不动其心,事过而化,一似元无事时,始为养生得力也。

《庖丁章》叙述养生要旨最为亲切,故写其动作进止之度,以应夫行住坐外之间,未始须突离也,而画笔之工,曾不是过。盖天下事无小大,有理存焉。解牛而得其理,则目无全牛,刃有游地。养生而得其理,则身有余适,事无废坊。奏刀中音,喻应物之当理。释刀而对,喻忘生而得理也。有心乎应物,则所见无非牛。体道而冥物,未尝见全牛也。神遇不目视,则依乎自然,以虚为用,而亦无所事乎知见矣。十九年而刃若新发硎,言与物.无逢者,生无所伤,养神有道者,久而不弊也。然而每至於族,见其难为,骨肉盘结日族,以喻应酬世故,事物繁剧之时,当加戒谨,以成厥功,定而后能应也。世人徒从事乎厚味、侈服、华居、显位、声色、悦乐以为养,养愈至而生愈失,经所谓养形果不足以存生。是已庖丁所好者道,则所见无非道,故事物之间恬无滞碍。虽逆顺迭出,万变丛挫,卒有以善解之,不啻游尘之过前。是何也?盖能养其生之主,则玄德内充,真机外应,处已处物,无不适宜。应已而复归於无,是谓善刀而藏。安有月更之弊哉?真人虑后世学养生者,溺於况寂无为,无以酬醉世故,废人事而道可立,其为道也鲜矣!故寓道於技以立言,而牛之解不解无庸辫。再考每至於族,似指族庖。见族庖之难为,故休然为戒,而终无难也。李士表论意亦同此。休然为戒已下,赵氏点句独异说,亦可通,但末后刀甚微三字句不圆耳。

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日:是何人也?恶乎介也?天与?其人与?曰: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独也,人之貌有与也。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薪畜乎樊中。

神虽王,不善也。

郭注:介者,偏刖之名。知之所无奈何,天也。犯其所知,人也。独,指偏刖。夫师一家之知而不能两全其足,则知之所无奈何。以右师之知,而必求两全,心神内困,形骸外弊矣。岂直偏刖而已哉?两足共行日有与。有与之貌,未有疑其非命也。以有与为命,则知独者非我也。夫逍遥乎自得之场,固养生之妙处,又何求於入笼而服养哉?言雉心神长王,志气盈豫,自放於清旷之地,忽然不觉善之为善也。

吕注:右师,益人貌而天者也。介然独立,故公文轩见而疑其非人。天之生是使独也,言所得於性命之理本如此。若夫与物接而其貌有与者,则人而已矣。泽雉饮啄自如,心与天游,而适其性命之譬也。不蕲畜樊,神王不善,制乎人间而不得逍遥之譬也。樊中之养,虽至於神王,非其所善,不若泽中饮啄之希而自得也。

疑独注:天生斯人,使之独足,而人之貌则有与也,言养生不在形骸,要在神王而已。故泽雉自适,虽饮啄至少,而神不亏。樊中稻粱充足,适所以累身而已。夫养神在於适性,故古人一亩之官、荤食瓢饮,以为至乐,正明此理。

详道注:介者,不与物通,独而无与,右师尽其所受乎天者如此,而与人之貌有与者异,故公文轩曰:云云雉之为物,资养於泽而忧畜於樊,其养於泽也,神可谓王矣;其忧於樊中,虽王不善也。盖处世而与物游者,未尝无所防;离人而入於天者,未尝不自适。右师惊於人,则神王而善可知矣。雉神王而不善,则惊於人可知矣。

碧虚注:作善不免,天也。为恶近刑,人也。有与,犹相与,今介独者,是罹祸於天。虽犯法令益禀受愚昧,亦非人也。人之仪形全美,相与而行,固难企慕而忘己丑也。久矣夫,不知世事感变之所起,事至则惑其所由然,惑则外物害之矣。其害也知其所由然,则委之自尔,而内无惊怛,所以免乎重伤也。

赵注:右师,蒙睨也。介,相师者也。人莫不有目而我独无,是天使我独,非人所能为,因引雉以自解。雉在泽中,十步方一啄,百步方一饮,不能忘机者,以目有所见,惧物之害己也。虑息如此,岂料真身樊笼,为人所畜,是两目之明不足恃。故曰:神虽王不善也。神寓於目,精采发见谓之王。言恃目防息而不得免,不若无目者之一委於天也。庸斋云:右师,已刖之人,为右师之官。介,独也,刖而存一足也。天与、人与者,言天生如此邪。刖则分明是人,却日天之生是使独者,言人之形貌皆两足相并而行,此则独异,便是天使非人也。益谓世间有余不足,虽是人为,皆由造物。人处患难,当安之也。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言得食之难若受养笼中,则饮啄皆足而为雉者不愿。益笼中饮啄虽饱,雉之精神虽王,而终不乐,故日不善也。

介,一音兀,断足也。崔氏本作肌,据前诸解立说不同,亦各有意义,详定从本音以偏刖释之为当。有与,说亦未明,今拟以与训类说之。盖右师之介虽蓄於人,亦其天分使之独足,而其貌则与人同类耳。况禀形最灵复有以充其内,岂可以外亏一足而自弃其全美哉?是故一安於命而归之天,知所当全者在乎德性,德者与生俱生,性则为生之主,不离於斯二者,是谓得其养矣。形之残兀,何加损焉!欲人安於息难而顺其性命之情,则吾有尊足者存。所养非形骸也,故后文泽雉之喻,以全性为乐,畜樊为忧。再详经旨,谓泽雉饮啄虽艰,而不愿就养。若受畜樊中,则虽饮啄有余而飞行失所。形虽王不善也,诸本多作神,使其神王,岂得谓之不善哉?况受繁樊中,无神王之理,传写之误,失於订正耳。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五竟

#1依下文当补一『全』字。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

武林道士褚伯秀学

齐物论第三

啮缺问乎王倪日: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日:吾恶乎知之?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日:吾恶乎知之?然则物无知邪?曰:吾恶乎知之?虽然,尝试言之:庸诅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?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尝试问乎汝:民湿寝则腰疾偏死,鳍然乎哉?木处则惴栗徇惧,猥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处?民食刍豢,麋鹿食荐,螂蛆甘带,鸱鸦嗜鼠,四者孰知正味?猿编狙以为雌,麋与鹿交,鳍与鱼游,毛墙丽姬,人之所美也;鱼见之深入,乌见之高飞,麋鹿见之央骤。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观之,仁义之端、是非之涂,樊然般乱,吾恶能知其辩?啮缺曰:子不知利害,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王倪日:至人神矣!大泽焚而不能热,河汉冱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#1风振海而不能惊。若然者,乘云气,骑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死生无变於己,而况利害之端乎!

郭象注:所同未必是,所异不独非,彼我莫能相正,故无所用其知。若自知不知,即为有知而不能任群才之自当。故啮缺三问而王倪答以三不知也。汝岂知,吾所谓知之非不知,不知之非知邪?鱼泳於水,水物所同,咸谓之知。自乌观之,则向所谓知者,复为不知矣。故举民、鳅、猿三者,以明万物之异便。次举民、鹿、蛆、鸦四者,以明美恶之无主。又举猿、猵、麋、鹿、鳝、鱼、毛、丽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。不同者而非之,则无以知所同之铃是,唯莫之辩,荡然俱得。啮缺未能妙其不知,犹疑至人当知之,斯悬之未解也。至人神矣,言体与物冥,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也。

吕惠卿注:知止乎不知,物之所同是也。知物所同是,则非不知也。唯道不可知,知之所以不知;不知所以知之,则道之为体可见矣。今夫民,以体知安佚为正处,口知刍豢为正味,目知好色为正色,至於绘、猿之所安,蛆、鸦之所甘,鱼、乌、麋鹿之相与为偶者,如彼是各以其知为知之正,则民与万物之所知岂有正处、正味、正色哉?诚不得正处、正味、正色而知之,则其所知者非正可知矣。故自我观之,仁义是非,樊然壳乱,吾安能知其辩?所以四问四不知也。至人神矣,神则妙万物而为言。万物莫非我,而我则无矣。孰能寒热而惊惧之哉?

林疑独注:民人之与乌兽,各随所好,交相憎爱,孰知天下之正处、正味、正色哉?天下之正处,无处是也。天下之正味,无味是也。天下之正色,无色是也。虽然,以无为是者,见无而已,故但言有处、有味、有色之殊,而不言无之为正。自我观之,是非仁义,樊然骰乱,孰从而正之?故不知其辫乃所以辩也。

陈详道注:道以不知为内,知之为外,故知乃不知,不知乃知。然不知而知,其不知亦不免於有,故不定云知与不知。又不言无处、味、色之为正,凡以遣其为言之累而已。夫泽焚不热,河冱不寒,疾雷不惊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却故也。乘云气,骑日月,则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者也。陈碧虚注:以同为是,则无非。以非为同,则无是。凡物形类不同,各不相知,虽都忘其知而物各存焉。且吾所知者,庸言不知,彼不知此也。吾所不知者,庸言知之,物各不相知也。吾所谓知者,万物之理。所不知者,万物之性。故濠粱之上,知修鱼之乐,庸诅信之哉?蝉饮而不食,蚕食而不饮,自不知其所以然。凡物之形类不同,色、味亦尔,性情所禀,岂可强齐?则仁义是非宜圣人所不辫也。至人神变不测,故造化莫移,方寸之地虚矣。身非我有,云气可乘也,视听不用,日月可骑也。所在皆适,四海可游也。生死莫变,利害何有哉。

赵虚齐注:吾所谓知未必知,所谓不知未必不知。子日:吾有知乎哉?无知也。言必至於无知,斯为真知。居处、味、色,人与乌兽各适所欲,不能皆同。孟子谓:犬之性犹牛之性,牛之性犹人之性。正类此言。欲识居处、色、味之正,必离居、处、色、味而后有真识。欲知仁义、是非之正,必离仁义、是非而后有真知。啮缺复以至人为问,王倪遂以姑射神人之说告之。二子皆寓言也。

《庸斋江义》云:啮缺同是之问,王倪不知之对,即是知止其所不知。知之非不知,不知之非知,益谓不知即真知也。次论正处、正味、正色,皆是非物我之喻。结以化义、是非纷然杀乱,亦犹处、味、色之不同,又安可得而辩哉?王倪即至人神矣,妙万物而无边。不热、不寒、不惊,即游心於无物之始也。死生且不为之动心,况利害是非乎。

诸解於啮缺首问物之所同是一句,似欠发明。窃考经意,益谓人物之所同者性;所异者情。性流为情,物各自是,彼此偏见,指马相非,论殊而嫌隙生,辩极而忿争起,以至肝胆楚越、父子路人者,有之。其患实始於知之一字,妄生分别。故王倪三答吾恶乎知之,欲啮缺反求其所不知,得其同然之性,而冥夫大通之理,则近道矣。又恐未能心会,继以尝试言之,引喻人、乌、兽之异宜,以证处、味、色之非正,然则所谓知者岂其真知?所谓不知岂真不知哉?太上云: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。今既有言矣,如知何?日:合其多知而求其所不知,因其有言而究其所言,则孰知不知之非真知,有言之非无言邪?

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日:吾闻诸夫子,圣人不从事於务,不就利,不违害,不喜求,不绿道;无谓有谓,有谓无谓,而游乎尘垢之外。夫子以为孟浪之言,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为奚若? 长梧子日:是黄帝之所听莹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! 且汝亦大早计,见卵而求时夜,见弹而求鸮炙。予尝为汝妄言之,汝以妄听之。奚旁日月,挟宇宙?为其胳合,置其滑愍,以隶相尊。众人役役,圣人愚庵,参万岁而一成纯。万物尽然,而以是相蕴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?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?丽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;及其至於王所,与王同匡林,食刍豢,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薪生乎?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,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君乎,牧乎,固哉!丘也与汝,皆梦也;予谓汝梦,亦梦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为吊诡。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

郭象注:务来理自应,非从而事之。任而直前,无所避就。斯独至者也。无彼有谓,有此无谓。是以言之者孟浪,闻之者听莹。付当於尘垢之外,玄合乎视听之表。今瞿鹊方闻孟浪之言,便以为妙道之行,无异见卯而责司晨之功,见弹而求鸮炙之实。予试妄言之,子试妄听之,以死生为昼夜,旁日月之谓也。以万物为一体,挟宇宙之谓也。以有所贱,故尊卑生,滑愍纷乱,莫之能正,不若委之自尔,胳合自然也。故众人驰骛役役,圣人奄然无知,举万世而参其变,可谓杂矣,而与化为一,常游於独。积是於万岁,万岁一是也。积然於万物,万物一然也。恶知悦生恶死之非惑邪?如丽姬者,一生之内,情变若此,况死生之异,恶能相知哉?观寤寐之间事变情异,则死生之愿不得同矣。死生虽异,而各得所愿。以方梦而不知其梦,则方死亦不知其死,必有大觉而后知其大梦,愚者梦中自以为寤,窃窃然以所好为君上,所恶为牧圉,可谓固陋。况复梦中占梦哉?此非常之谈,吊当诡异,万世一遇,犹旦暮然,言玄同生死者,至希也。

吕惠卿注:圣人不知利害,故无就违;无不足,故不喜求;无非道,故不绿道,有谓乃所以无谓,无谓乃所以有谓。唯无心者足以与此。瞿鹊子尝闻夫子言之以为孟浪而已,则以为妙道,然二者皆非。夫道,非言默所载。故黄帝之所听莹,夫子何足以知之。时夜生於卯而卯非时夜,鸮炙得於弹而弹非鸮炙,妙道因於所闻而所闻非妙道也。今之闻道者,自以为悟,而不知日损以至於无为,皆瞿鹊之徒也。道不可以言传耳听,予言之而汝听之皆妄而已,欲其忘言而以心契之也。知日月之所以为日月,而与之合其明,则可旁矣。知宇宙之所以为宇宙,而其机在乎手,则可挟矣。为其胞合,此所以为妙道之行,非特闻之而已。滑愍而以隶相尊者,固置而不取矣。众人役役,不见成功,圣人则愚而无知,庵而不散,虽万岁之久,参而一之则成纯矣。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,我体备万物、万物即吾体之谓也。参万岁而一成纯,则殇子可以寿於彭祖矣。万物尽然以是相蕴,则秋毫可以大於太山矣。以丽姬观之,则安知死者不悔其向之斩生?又何生之可悦、死之可恶乎?

林疑独注:圣人应之於不得已,何尝从事於务哉。无拣择故无就违,心至足故无求绿,乃能默时说,说时默,而游乎尘垢之外也。听主乎聪,莹主乎明,谓黄帝之聪明乃能不惑、不蔽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。如吻之合者,为之滑乱而愍者置之使各尽其极,臣隶於君,仆隶於臣,自然之势也,任其不齐而不废吾心之平等。故愚奄不别,参万岁之变而一成纯粹也。夫人莫不悦生而生不能延;莫不恶死而死不能免。在生安生,丽姬之在艾封也;在死安死,丽姬之在王所也。恶知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?

陈详道注:圣人不以己绝物,未尝忘务而不应,不以物累己,未尝役务而从事,利之不吾益,故不就;害之不吾损,故不违;供物之求,故不喜求;与道为一,故不绿道。终日不言而未尝无言,终日言而未尝有言也。孟浪则不中平,听莹者听而明也。夫子以为孟浪,则不及;瞿鹊以为妙道,则过矣。故日:太早计。居日月之下而旁日月,生宇宙之中而挟宇宙,非役阴阳、官天地者,不足以与此。胳合则为之,为其所可为也。滑涽则置之,不为所不可为也。虽相与为君臣,时适然耳。役役愚庵,《老子》所谓众人皆有以,我独顽且鄙是也。参万岁则古犹今,一成纯则众由一也。人皆知生之乐不知生之苦,皆知死之恶不知死之息,是以生生死死不知悦恶之为妄。况知生死乎?古者谓死人为归人,则生人为行人矣,弱丧不知归,人以为迷,生而不知死非迷邪?生死往反,犹觉梦然,知梦之悲乐不足为是,则觉之悲乐岂诚然哉?

陈碧虚注:孟浪,不精要貌。莹,玉色。辩玉当以视,而云听,岂非惑哉?黄帝道之宗师,视听不以耳目,若未忘言是犹听莹也。夫司晨在鸡,造炙须鹊,契道由心,此有其本也。今见末而喜者,早计轻悦音脱之徒耳。旁日月者,常照也。挟宇宙者,总揽也。为其吻合,从事无述也。置其滑愍,忘其违就也。以隶相尊,世俗役役也。圣人愚芚,灰心槁形也。参万岁而一成纯者,通古今如日一暮,合万变为混成也。夫安生乐死,未出阴阳之域,恶得体冥乎道?故丽戎之女失艾封之乐,得晋国之欢,舍彼从此,木#2为无着,一生之内悲喜莫知,生死之际安可轻议?夫梦饮酒、梦哭泣者,情变之所致,非至人所有,以万世为一旦,此大觉者也。以死生为一条,岂复有梦哉?愚者於梦中自以为觉,尊己为君,视人如牧,斯固陋之甚也。至人以生死为大梦,超生死为大觉。众人以魂交为梦,形开为觉,颠倒诡异,惑於生死。是故达人发此觉梦之至言,以吊趣死之诡异。夫生死之系,虽无绳约而不可解,若乃经历万世,一遇大圣释此生死之缚者,是犹旦暮之遇也。

王雱注:儒者之所以知,孔子不出乎形器之间,故於道未全然,所谓不知乃真知也。凡有言、有听,不足以尽其真,故皆曰妄。旁日月、挟宇宙,此益识者所了,不可为众人道,如脍之合者,为之置世之滑愍,使各尽其极,而不以萦怀,若臣隶於君,仆隶於臣,自然之势,本无高下。众人役於滑愍,圣人冥於无物,万岁之间、万物之化,壳维多矣。参合其变,俱为纯粹,此可以心了,不可以言受也。次论悦生恶死,证以丽姬之喻,义甚切当,益谓《齐物论》者始於齐彼是,终於一死生,死生既一,物安有不齐者乎?夫大觉者本自无觉,对未悟而言,强立觉名,即是不觉之觉。觉与不觉,俱不可着。愚者之窃窃然自以为觉,亦梦也,直为其有是梦,故吾不得不为之言梦,然大觉者知觉与梦本无异也。古之人不得已而有言,益为发明此处,吊当於至理而诡异於众人也。

赵虚斋注:圣人不从事至尘垢之外,乃长梧平时告瞿鹊者,瞿鹊以为妙道而长梧以为孟浪。瞿鹊未免有疑,长梧又语之日此数语乃黄帝之所闻见,非我所知,且汝未造此而遽以为妙,无乃太早计乎。世之养生家不知大道之所存,以乾坤为门户,坎离为毂轴,求合吾身之造化,其不可晓者置之不言,而以百骸、九窍、六藏递为君臣,是何足以相治。所谓以隶相尊,而不知有真君者存。众人役役颠冥於利害,圣人愚电,则知而不言,万物各具此理而出机入机,安知死之不乐於生邪?《列子》载,周之尹氏大治产,夜则梦为人仆,其役夫夜则梦为国君,梦中为君、为牧,若固有之也。今吾与子问答已是梦语,告子此语是梦亦是梦,说其名为吊诡,言举世为梦幻眩惑而不自觉,是可吊悯也。万世之后一遇大圣,言举世未有知之者,能知其解,是旦暮遇之。言悟此理在顷刻问耳。

《庸斋口义》云:孟浪,不着实。听莹,听而能明也。太早计,谓汝之所言方如此而早以为妙道之行,见少而自多之意。旁附日月、挟怀宇宙、吻合至理、混而为一,世人滑愍以隶相尊者,皆置之而不言,臣仆皆隶也,而自为尊卑;众人役役,圣人则浑然无知,合万岁而观止此一理,更无间杂,丽姬悔泣以破悦生恶死之惑,饮酒哭泣觉梦之问变幻,若此梦中占梦之说,皆曲尽人情,则知卫玠之问,乐广之答,未为深达。大觉,即大悟。君牧,贵贱之分。吊诡,至怪也。我为此言可谓至怪而中存妙理,万世之后有大圣人出,知此等见解与我犹旦暮之遇也。此亦后世有扬子云,又知我之意。

圣人无为,任物自为,故利害莫,得而及,非有心於避就也。不喜求,则方寸内虚;不绿道,则虚亦忘矣。不言而令行,无谓有谓也。言而无滞迸,有谓无谓也。若是则何尘垢之能染哉?此瞿鹊平日闻於夫子,以为孟浪之言,而自以为妙道之行。举以求证於长梧,长梧谓此言诚妙,唯黄帝听之始能明了,恐夫子亦未尽知之,况汝践履未充,徒欺羡其美,是为太早计,犹见卯而求时夜也。予试妄言,汝试妄听,以为何如?旁日月、挟宇宙,此神人之事,非与日月参光,天地为常,未易语此。傥能行前所论圣人之事,则可进乎是。要在审其吻合自然者为之,滑愍於俗者置之,从微至妙,由阶而升,亦如以隶相尊,士隶大夫,大夫隶公卿,等而上之,圣而入於神矣。众人昧此,役於知见,不能暂息,圣人如愚不分,故虽万岁之久,事变之杂,合而一之,混然纯备,无今古而忘生死也。圣人不独善而已,又使万物同证此道相蕴而熟成之,故能与天地并生、万物为一也。凡人所以不能造此者,悦生恶死惑其心,喜怒哀乐戕其性。遂於后文申言,以破其迷。观丽姬之先泣后悔,则安知死者不悔其向之薪生乎?饮酒哭泣之无据,觉梦变幻之多端,梦中占梦,以喻世人迷之尤者。叉有大觉而后知此大梦也,而愚者於梦中自以为觉,以君牧贵贱於其间,何固蔽不通之甚!举世皆梦,又何分乎彼我哉?是以此言达者喜其吊当,迷者惊其诡异,万世一遇知其解者,若旦暮然。重欢世人明此道者至希也。窃详本章指归,开人耳目,正在大觉二字,观者宜究心焉。瞿鹊、长梧制名以问答。夫子指孔子,亦是寓言。

既使我与若辩矣,若胜我,我不若胜,若果是也?我果非也邪?我胜若,若不吾胜,我果是也?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?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?其俱非也邪?我与若不能相知也,则人固受其难间?吾谁使正之?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与若同矣,恶能正之?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同乎我矣,恶能正之?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异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何谓和之以天倪?曰: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;然若果然也,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。化声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忘年忘义,振於无竟,故寓诸无竟。

郭象注:不知而后维,不见而后辩,辩之而不足以自信,以其与物对也。辩对终日点合,莫能正,当付之自正耳。同故是之,异故非之,皆未足信。是若果是,则不复有非之者。非若果非,则无复有是之者。故是非生乎好辩而休乎天均,付之两行而息乎自正。待彼不足以正此,则天下莫能相正,任其自正而已。是非然否,彼我无辩,故和之以自然之分,不待彼以正之也。是非之辩为化声,化声之相待,俱不足以相正,故若不相待。和以自然之分,任其无极之化,则是非之境自泯,性命之致自穷。忘年故玄同死生,忘义故弥贯是非,荡而为一,斯至理也。至理畅於无极,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。

吕惠卿注:天下之所谓是非者,不过我是若非、若是我非、或是或非、俱是俱非,四者皆出於我与若,而我与若俱不能相知,则所谓是非者,卒不明。人固受其点合,谁与正之,又正於人也;而人者非同乎己,则同乎若;非异乎己,则异乎若;非同乎我与若,必异乎我与若。亦不过四者,而皆不能正之,则是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。其待彼也邪?言不相待也。唯圣人知其然,故虽化声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,则彼是莫得其耦而休乎天均矣。何则言之?是非非有实也,声之出於化而已。我之与人,相待与不相待,又出於识心之妄计也。我则和之以天倪而不为之分辩,因之以曼衍,触类而长之,则万物不累乎心矣。穷年,则参万岁而一成纯之谓也。是不是、然不然之无辩者,知其同体而物物皆然也。穷年则忘年,无是非则忘义。始起於无竟,故终亦寓於无竟也。

林疑独注:庄子益欲忘言,故立是论。使我与若辩至我果非也邪,设辞以遣之也。我胜若、若不吾胜,吾谁使正之,又遣其所遣也。使同乎若者正之至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,此遣之又遣而至於无所复遣,斯其至矣。几言是未必是,言然未必然,故其异同亦皆无辩。然之与是,复自相对,又均於辩也。有化者、有化化者、有声者、有声声者,化者之化非声则不显,声者之声非化则不彰。化者声之体,声者化之用,此化声之相待也。然而声出乎化,非化之所能知。化统乎声,非声之所能识。此又若其不相待也。夫相待生於两物,若合万化为一,则相待之逵无由而生。夫声者常声,不待物而后声,闻者自因物而生听耳。化者常化,不待声而后化,见者自因声而生识耳。此其所以相待而若不相待也。若夫化化者非化之所能化,声声者非声之所能声,又何相待不相待之有?和之以性命之本,因之以变化之余,则古今之年有时而穷,而所以为我者,不古不今而无极也。

陈详道注:天倪者,性命之端。曼衍者,无穷之变。和以天倪,因峡曼衍,则物我不蔽於是非而各尽其性命之分,此其所以穷年也。忘年则死生为一条,忘义对可不可为一贯。死生、可不可固无竟矣!而知忘之者,岂以为有物邪?特寓之而已。陈碧虚注:悟则不辩,辫则不悟,对辩不已,点合莫明,彼我不自信,故也。一夫水清则可以鉴妍丑,心虚则可以齐同异。若中无主则待於外,是逐物而迁者也。从箕子视比干则愚,以比干视箕子则卑矣。从管、晏视夷、齐则慧,以夷、齐视管、晏则食矣。趋舍相非,嗜欲相反,将使谁正之?若乃飞者栖巢,走者宿穴,各安所安,孰日不齐哉?夫彼我之情相待者也,是非之辩化声者也,情不相待,恶有彼我?辩无是非,恶有化声?是以虚心以和崖分,妙用以释留滞,所以穷天年而无是非也。穷天年则忘年,无是非则忘义,故能振举於无竟。以无尽之物、无极之理,寄诸无尽、无极而已矣。

赵虚齐注:自得之学,难为人言,言之则辩论锋起,谁能正之?孔子曰:莫我知也,夫又日:知我者其天乎?亦此意。化声相待,啐啄同时也。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和其光、同其尘也。是不是、然不然,皆不可得而辩,则是举世不相知与人言无解者,是化声之不相待也。如此则但当和光同尘以乐其天年,何必强聒哉?忘年忘义,言此生、此理皆付之於忘,言造物者无穷,吾亦与之无穷而已。

《庸斋口义》云:胜负不足为是非,则我与若辫者彼此不能相知也。黮暗言所见不明,我与若皆不明,将使谁正之?议论与彼同既不可,议与我同又不可,皆与我与彼不同亦不可,皆与我与彼相同亦不可,则是三者皆不能相知,必须待彼也。此彼字指造化,即所谓天倪。天倪者,自然之分。所以和者,因是而已。是不是、然不然,皆两存之。若定其然是,则有不然不是,便有是非之争。化声者,以言语相化服。相待,对敌也。若以是非、言语相对敌以求化服,何似因其所是而不相敌?故曰:若其不相待、不相敌而尚同,则是和之以天倪,游衍以穷尽岁月,如此则并与岁月、义理俱忘之。振动、鼓舞於无物之境,此振字亦逍遥之意。信能如是,则终身寓於无物之境矣。

是非胜负各执一偏不能相正,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。而待彼也邪?言铃付之造化耳。此一节诸解备悉,独化声之义隐奥难明,相待不相待之机亦未易以言尽,唯穷神通化者以心烛之,至理自见,诸解中疑独立论最高,自成一家之言,与经文相表裹,非训诂之学所能及。庸斋论化声独异於众,而无竟立说尤长。若以简要论之,死生觉梦之分,出於化者也。彼我是非之辩,出於声者也。觉梦依乎形,是非、生乎情,有若相待也。然而化者自化,不知其所以化。声者自声,不知其所以声,又若不相待也。要夫物理之至极,莫逃造化之自然,此万化之所出入,万物之所以齐也。详此化声之相待与形景之相待义同,前后互发明耳。吕氏注后附说云化声之相待至所以穷年也,合在何谓和之以天倪之上,简编脱略,误次於此。观文意可知。

罔两问景日:曩子行,今子止;曩子坐,今子起;何其无'特操与?景曰: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吾待蛇蚹蜩翼邪?恶识所以然?恶识所以不然?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适志与!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?与胡蝶之梦为周与?

周与胡蝶,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郭象注:罔两,景外微阴,天机自尔,坐起无待,无待而独得者,孰知其故。责其所待,寻其所由,卒於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。若待蛇蚶蜩翼,则无特操之所由,未为难识。今所以不识,正由不待斯类而独化耳。或谓罔两待景,景待形,形待造物者。请问造物有邪?无邪?无则胡能造物?有则不足以物众形。明众形之自物自造无所待焉,此造物之正也。今罔两之因景,犹云俱生而非待也,故罔两非景之所制,景非形之所使。形非无之所化,则化不化、然不然,从人之与由己。吾恶识其所以哉!方其梦为蝶而不知周,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,自周而言故称觉耳,未必非梦也。今之不知胡蝶,无异梦之不知周而各适一时之志,则无以明胡蝶之不梦为周矣。世有假寐而梦经百年者,则无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梦也。觉梦之分,无异死生之辩。今所以自喻适志,由其分定,非由无分也。夫时不暂停,今不遂存。昨日之梦,於今化矣。死生之变,岂异於此?而劳心於其间哉。

吕惠卿注:罔两之於景,同类也,而不知景之无待於形。犹我与若与人亦同类也,而不知其无待於彼,盖景之行止、坐起唯形是随,则无特操者也。然本无情,岂知有待?若谓景待於形,形又何待而然邪?景之待形,非若蛇之待蚶而行、蜩之待翼而飞也,恶识所以然不然哉?人能通乎物之无知,则蛇蚶蜩翼亦无待而已。故方其为蝶也,栩栩然不知有周;及其为周也,还连然不知有蝶。一身之变,犹不自知,则物之化而异形,其能相知乎?物物不相知,则各归其根。物物不相待,则莫得其偶。其有不齐者邪?

林疑独注:景由形生,似乎相待而实不相待也。而罔两者不知形、景皆属造物,遂以为行止、坐起在乎形,然非日火之光,则虽有形,景何由生哉?此所谓不相待也。景日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,景之所待者形,而形亦未能无待,言待於造化耳。夫景之待形则亦微小,而形在造化中益又小矣。故日吾待蛇蚶蜩翼,言物之至微薄者也。《外篇》虫臂鼠肝亦此义。庄子寓意於蝶,以明梦觉无复分。知庄子梦蝶之理,则死生之说尽矣。梦而为蝶不知有周,觉而为周不知有蝶,有势不能合并,又有时而分矣。万物之化亦如此。

陈详道注:罔两待景而后有,景待形而后见,形待造物然后生。形之於造物已幻矣,况景乎?景之於形已外矣,况罔两乎?凡此皆非真实,故不足辩,况认其非真实者以为有,而即其不足辫者以为问。此庄子所以托景之答以松其惑。夫天下之物,自述观之未尝不相待,自理观之未始有待。今景之为物,以为待形邪,非日、火则无见。以为待日、火邪,非形则无有。然则形也、景也、日、火也、果有待邪?无待邪?恶识所以然不然哉?蛇蚶、蜩翼,言其用之小者耳,悟而为道者,摭实而不摭华。迷而通物者,摭华而不摭实。蝶之为物,摭华者也;而周梦为之,是为道而不免通物之想,摭实而不免摭华之梦也。及其觉也,然后不以想累神,不以梦易真,而周与胡蝶固有分矣。唯大通物化之情者,斯可与於此。

陈碧虚注:景不待形,形不待阴阳,岂比蛇蜕蜩壳有物者邪?夫物之相因,无如形景,今尚言其不相待,明外物不可叉,万类皆自尔。唯因待都忘,卓然独化,方可论超生死而反混冥。是谓帝之县解也。周、蝶之性,妙有之一气也。昔为胡蝶,乃周之梦,今复为周,岂非蝶之梦哉?周、蝶之分虽异,妙有之气一也。夫造化之机,精微莫测,傥能知此,则造化在已而不迁於物。是谓生物者不生,化物者不化。既已为物,恶有不化者哉?死生之革,形类所迁,漆园之梦,其理尽矣。

赵虚斋注:景之行、止、坐、起,皆依於形;而所以行、止、坐、起,必有形形者存乎其中。蛇籍蚶以行,蜩藉翼以飞,而所以行飞者非蚶翼也。人物之一动一静,皆有待而然。景待形,而形之所待者非形也。形且不知其所以然,何责於景哉?是以庄周、胡蝶,物我俱化,栩栩、蘧蘧,觉、梦如一也。

《庸斋义》云:景言吾之运动,待形而形,又待造物形之为形,犹蛇蚹、蜩翼而已。蛇、蜩既蜕,而蚶翼犹存,岂能自动邪?我既待形,形又有待,恶知所以然不然?此即是非待彼之喻。周昔梦蝶不知周也,及觉为周得非蝶之梦乎?然此觉、梦须有个分别,到此似结不结,却不说破,正要人於此参究。此之谓物化,言万物变化之理,不过如是。

蛇蚶、蜩翼,或谓蜕甲者,不若龃龉翅翼之说为优。益蛇藉以行,蜩籍以飞,喻人身中所以运动者,有若相待而终於无待,则独化之理明矣。故翻覆论,卒归无待,而止人之一身。耳听、目视、手执、足行,有待而然也。而所以用形者,若待造物而实无待也。天下之物生於有,有生於无。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然则有无、利用,未尝不相生也。人能反究至无之妙,游乎物初,则知所以生有,所以用形者矣。今有形以运动,有心以思虑,尚不自知其主宰之者,则自形以生景,又岂罔两所可知?宜其惑而有问也。《寓言篇》有众罔两问景章,喻世之迷者益多,故不一言之。有云:子,蜩甲也。蛇,蜕也。与此蚶、翼义同。本经尝言: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而南华自谓梦为胡蝶何邪?盖借觉、梦以立言,明死生之一致,生不知死亦犹死不知生,二者虽不相知而理本齐一。请以觉、梦观之,巢可见矣。何为当生而忧死,当死而羡生乎1 .蝶之为物,无巢穴之营,无饥渴之息,翩翩栩栩,游放乎天地问。人见之者亦欣其自适,而莫加害焉。其所由生非关种类,往往他虫所化或朽麦所为。《至乐篇》载乌足之根为跻螬,其叶为胡蝶,则亦出於草化,莫究其始而终亦不知所归。益翾飞中之得道者,故真人或梦为之。夫人之与物,形分多类,咸禀自然。自然者,至道之妙,本万化所由立也。故庄蝶梦觉,各不相知终归於化,则未尝有异。是知动植万形,生死万变,有情无情,卒齐於化。化者,形数之始终,万类之出入,由於造物之推排,勇有力者莫能拒,物受雕琢,形归鼓铸,不知所以然而然,是以达人委而顺之。故觉梦混融,生死为一也。周与胡蝶则必有分,分即物之天。物虽各有天,固同一天也。或读分如字,则分别无已,天下物论何由而物理之一致,与物同化。而有不化者存,以死生为觉梦,视古今如朝昏,将无物之可齐,容有论乎?然则庄与蝶与梦与觉与既有论之者矣,必有知之者矣。

《孟子》曰:物之不齐,物之情也。而庄子名篇以《齐物论》,或疑其与儒家悖,重增不齐之情。殊不思孟子特为许子言之耳。况孟之所言者情,庄之所言者理。理一分殊,则情之不齐也宜矣。故南华原本究极,主一理以齐天下之物论。篇首设二子问答,详论人籁、地籁之不齐,明天籁之自然,非惟理不待齐,亦非齐之所及。故於其间旁证侧引而不指言天籁,欲人心契而自得之。夫生物红纷,荣谢万变,自形自色,自消自息,卒归天籁而止。天籁者,无形无声而形声之所自出,神化之所发见也。傥能究夫人籁、地籁之所由众作,则天籁可知。故郭注云:岂复别有物哉?即众窍比竹接乎有生之类,会而共成一天耳。至论知言、觉梦、成心、言吹可否、是非方生方死,无异乎万窍怒号,及乎得其环中以应无穷,则虚以待物,物亦无碍,此忘而彼自化,风济窍虚之谓也。天地一指、万物一马,则以不齐齐之,恢、忆、橘、怪,道通为一,有不待齐而自齐矣。若夫狙公赋茅喜怒所由生,昭文鼓琴成亏,所以着言有心、有为不足以化物,何望於齐哉?至於天地与我并生、万物与我为一,可以言齐矣!又虑或者以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,此又散而不齐之兆也。唯造乎未始有物,注酌无穷,以大觉而知大梦,参万岁而一成纯,所以檗天下之物而齐之之道也。罔两问景,不知即异而伺。南华梦蝶,孰究非同非异?益极论物我、生死、觉梦之不齐,而终归於物化。南华之所谓化,即《大易》所谓神潜於恍惚;见於日用而不可以知知识识。由是悟万物一形也,万形一化也,万化一神也。神而明之,变而通之,孰为物,熟为我,夫是之谓大齐。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竟

#1依赵练议本应补『飘』字。

#2『木』 为『本』之讹。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三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三

武林道士褚伯秀学

齐物论第二

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马喻马之非马,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。天地,一指也;万物,一马也。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,行之而成;物,谓之而然。恶乎然?然於然;恶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;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故为是举:筵与楹,厉与西施,恢、恑、谲、怪,道通为一。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毁也。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唯达者知通为一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。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。适得而几矣。因是已已,而不知其然,谓之道。劳神明为一,而不知其同也,谓之朝三。何谓朝三?狙公赋芧曰:朝三而暮四。众狙皆怒。曰:然则朝四而暮三,众狙皆悦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,是之谓两行。

陈碧虚云:指马之喻,自司马彪、向秀、郭象至有唐名士,皆谓漆园寓言构意而成斯喻,遂使解者指归不同。今阅公孙龙六论内《白马》、《指物》二论,有白马非马、而指非指之说,乃知漆园迷作有自来也。

郭象注:自是而非彼,天下之常情。以我指喻彼指,则彼指於我指为非指;覆以彼指喻我指,则我指於彼复为非指矣。彼我同於自是,又同於相非。此区区者,各信其偏见耳。圣人知天地一指,万物一马,故浩然大宁,各当其分,同於自得,无复是非。可於己者,即谓之可;不可於己,谓之不可,道无不成,物无不然,各然其所然,各可其所可。譬夫筳横、楹纵、厉施#1、西施好,所谓齐者,岂叉齐形状、同规矩哉?故恢、恑、谲、怪道通为一。夫物,或此以为毁,而彼以为成,我所谓成,彼谓之毁者,皆生於自见而不见彼。唯达者无滞於一方,寄当於自用,因而不作故也。不知所以因而因,谓之道。道,即一也。达者之於一,岂劳神哉?若劳神明於为一,与彼不一无异矣,亦同众狙因所好而自是也。是以圣人莫之偏任,付之自均,听天下之是非,两行而已。

吕惠卿注:以指喻指之非指,虽有名实、小大之辨,不出於同体,曷足为非指乎?以马喻马之非马,虽有毛色、驽良之辩,不离於同类,曷足为非马乎?唯能不由是非而照之于天,则出乎同体,离乎同类,然后足以定天下之真是非。故天地虽大,无异一指,以其与我并生而同体也。万物虽众,无异一马,以其与我为一而同类也。则物之可不可,其孰自哉?道行之而成,非无为而成也。物谓之而然,非本有而然也。其所然、所可,乃不然、不可之所自起,而求其为之者不可得,则知其本无有,此物之所齐也。胡为趋舍於其间哉?小大美恶,固常相反,今以道通而一之,则其分也,乃所以成;其成也,乃所以毁,而万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,唯达者知通为一,故我则不用,寄万物之自用,寄物则通,通则无入而不自得,适得而近道,未可以为道,以其犹知其然也。知是之无体而因之,已而不知其然而后谓之道,道所以通为一者,以其小大、美恶之所自起,有在於是。若不知其然,劳神明而为之,乃所以为不一也。犹朝三暮四、朝四暮三不离乎七,而皆怒皆悦,此群狙所以见畜於公,而公所以笼韦狙也。亦因是而已o

林疑独注:是非各执,彼我异情,以我指比他指,则以我指为是、他指为非。今欲息是非之辩,反以他指为主,以比我指,则他指为是,我指为非矣。以马喻马,其义亦然。反覆相喻,则彼我既同於自是,又伺於相非。是非同归於道,则虽天地之大,万物之多,近取诸身,则一指。远取诸物,则一马也。夫无可无不可、无然无不然者,天下之至理也。可道之道,行之而成;可物之物,谓之而然。己以为然而然之,己以为不然而不然之,皆不免於所系,莫若任物之自然、自可。纵横、美恶复通为一,则道无不成,物无不然也。其分也成也,言道散为物。其成也毁也,有始叉有终。夫道,无成毁。成毁者,物之独见。分木以为器,器成而木毁,固在造化之问耳。达者废独见,而冥至理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盖寄之常用,则无往而不通,无入而不自得,斯为近道矣。道本无通无得,为物不通不得,所以有通得之名,因是而复归於无则已矣。既已而不知其然,强名之日道也。夫神明在身,宜任其自然,今劳而求其为一,失之远矣,何异狙公赋芧、朝暮四三,名实无亏,喜怒为用。世人不通至理者,与众狙同乎喜怒,是以圣人和同乎是非,而休乎自然;听其两行,而归乎一致也。

陈详道注:近取诸身以明天地,则天地一指也;远取诸物以明万物,则万物一马也o 益天地虽大,不离乎有体;万物虽众,不离乎有用。不离有体,则於空中犹一指而已;不离有用,则於天下犹一马而已。若夫道,则无体而体以之成,无用而用以之备,无在无不在,无为无不为,岂一指、一马之谓哉?

陈碧虚注:指者,指斥是非也,凡人之情皆以此为是,指彼为非,彼不知非,又指此为未是,因执此指为是,而谓彼指为非。若天下无有相指者,则物自为物,不为人强物;指自为指,不矜此妄指。物不为人强物,则忘物;指不矜此妄指,则非指矣。且不指物之指,元无彼此是非。为指物之指,强生彼此,是为非指也。马固有形、色,拾色命名,益言马耳。言马,则天下之马一马也,白、墨不与焉。今求色命马,故日白马。求白马,则黄黑之马去矣。是因求色而失其形,求色失形,则白马非马也。若乃时之尚白,则以白为是,以马为非,斯则以非为是,以是为非也。夫怀是非之心而不能齐者,指物有彼此、忘彼此,则虽天地之殊犹一指也。分种类之多而不能一者,形色有去取,脱去取则虽万物之繁,犹一马也。自其同者视之,可乎可也;自其异者视之,不可乎不可也。非道行之则败,败则孰谓之然。凡顺理则然於然,无物不然也;逆理则不然於不然,无物然也。若诣理全当,则无不然、无不可而自然冥会也。夫物状万态,形类不同,唯道通而一之,譬工之造器,计其成器,孰虑其毁朴哉?论成则无毁,论毁则无成,其於道也,复通为一。故达者因道朴之不为世用,而寄诸自用,是用之者假不用也。知不用之用,则有得於己,适得而尽矣。犹有迹存焉,知道之深者,心冥体会而已。已而不知其然,无因是之逵也。若劳神明以为一,则如狙公之役知以笼群狙,韦狙之以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

王秀注:举指、马以喻非指、非马,据此已有指有马矣。故铃至於未始有物而后为得也。天地异体,万物异用,有体故虽大而均於有在,有用故虽众而均於有穷,若无不该、无不遍者,岂一指、一马之谓乎?万物之变,固自有可不可、然不然者,但当冥夫至理,不系於心而已。道无不成,物无不然,则可不可、然不然,皆为至理。合乎至理,则物之纵横、美恶皆为一矣。道又散而为物,终则有始也。成毁者,物之妄见,冥於理则无成与毁,道通为一也。虽然,固不废万物之成毁,但寄之常用而不自有耳。故无往而不通,通则得,得则近矣。若劳神明而为一,岂知其同哉!故继以狙公之喻,朝暮虽异而芋无增喊,事变虽殊而心无得失,任世情而不核至理,未有不同乎众狙者,圣人则和是非之有无而听其两行也。

赵虚齐注:知指之外别有运动之者,则知指之非指;知马之外别有驱驰之者,则知马之非马。指、马有形者也;非指、非马,无形者也。以有形喻形之非形,不若以无形喻形之非形也,则知天地之运、万物之生,皆别有主宰之者,求之於天地、万物之外可也。可不可、然不然、纵横、美恶、恢、忆、橘、怪、是非、成毁复通为一,则无是非,虽是亦不用也。庸,常也,常者无用之用,所以为通。通则得,得则近於道矣。因是已已,则不特非者息,是者亦息,是非皆息,而犹不知其然,是未尝有真知而离形去知,以为坐忘,非劳而何。神,即明也;明,即神也。朝三、暮四,即朝四、暮三,惑於是非、先后而不知其同也。狙公因众狙之喜而从之,亦因是也。庸斋。义云:指,手指也。以我指为是指,则以人指为非指。彼非指之人,又以我指为非指。物我对立,是非不可得而定也。马,博塞筹,《礼记□投壶篇》下马有多寡,博者之相是非亦然。缘有彼我,故有是非。若天职覆,地职载,亦岂可以彼我分乎?此言物论之不可不齐也。可者可之,不可者不可之。道行而成,皆自然也。物谓而然,说底便是亦何所然,何所不然。言物物分上,本来有所然、有所可,既无物不然、无物不可,横、直者各当其分,美、恶者各全其质,皆通而一之,归诸造物也。凡物无毁则无成,无成则无段,如伐木以作室,室成而木毁。知此理,则去其是者不用而寓诸庸,常以为用,随用皆通,通则得,得则尽矣。人有劳苦神明,自为一偏之说,而不知理本同者谓之朝三,做此二字以设喻,与方生文法同。名、实未变,喜、怒随之,喻是非之名虽异,而实理则同,但能因是,则世自无争而任是非之两行也。

褚氏管见云:彼我异情,是非互指,东家之西,即西家之束;天地之先,亦太极之后。此亘古今而不齐者也,而真人举非指、非马之喻,可谓善齐物论矣。以指喻指之非指,常人之见也。以非指喻指之非指,至人之见也。非马之义亦然,世之至见少而常见多,则天地一指、万物一马之论又所以重增其惑也。请解之曰:所异者天下之情,所同者天下之理。一理可以通万情,则非指亦是也。万情不能归一理,则是马亦非也。益指马涉乎形述,所以不免是非,非指非马则超乎形数言议之表,故天地虽大,而一指可明,以其与我并生也。万物虽多,而一马可喻,以其与我为一也。几得其情而通其理,则物虽万殊,融会在我,事隔千里,契之以心,古之一群情、有大物者,得诸此。太上云:得一万事毕。此物之所齐,论之所止,而非言之极议也欤!
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恶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不可以有#2加矣!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;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果且有成与亏乎哉?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;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;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惠子之据梧也,三子之知几乎!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唯其好之,以异於彼;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彼。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;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。若是而可谓成乎?虽我亦成也;若是而不可谓成乎?物与我无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以明。

郭象注:人而知夫未始有物,则外不察乎宇宙,内不觉其一身,故旷然无累,无所不应。其次有物而未有封,虽未都忘,犹能忘其彼此。其次有封而未有是非,虽未忘彼此,犹能忘彼此之是非,无是非,道乃全。道亏,则情有所偏而爱有所成,果且有无成与亏乎哉?夫声不可胜举也。故吹管、操弦虽有繁手,遗声多矣,而执钥、呜弦者,欲以彰声也,彰声而声遗,不彰声而声全。故欲成而亏者,昭文之鼓琴;不成而无亏,昭文不鼓琴也。夫三子者,皆欲辫,非己所明而明之,故知尽形劳,枝策假寤,据梧而暝。赖其盛,故能久,不尔早困也。三子自以殊於众人,欲使同己所好而彼竟不明,故己之道术终於昧然。文之子又终文之绪亦卒不成。若三子而可谓成,则我之不成亦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谓成,物与我无成也。圣人各冥其所能,曲成而不遗。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彼,不亦妄乎?圣人,无我者也。滑疑之耀,则图而域之。恢、恑、谲、怪,则通而一之。使群异各安所安,众人不失所是,则已不用而万物之用用矣。放荡之变,倔奇之异,曲而从乏,用虽万殊,历然自明也。吕惠卿注:道无不在,则物无非道;物无非道,则道外无物。此古之人所以为未始有物,能即物而为道者也。知止於此,则至矣。其次以为有物而未有封域,未能即物为道,而能以道通,物。其次以为有封,而未有是非,未能以道通物,而能遗物以合道。二者所知虽未尽善於道,犹未亏也。至於是非之彰,道所以亏,道亏而情生,爱之所以成也。然自达者观之,未始有物,果且有无成亏乎哉?昭氏之鼓琴,师旷之枝策,惠子之据梧,明有无成亏之意,亦几矣。若是而可谓成,则无成者亦成也;若是而不可谓成,则物与我卒无成也。奈何役心於有无、成亏之问,而欲以为成哉?几光耀未尽,以滑吾心,而疑於有无者,犹图而去之,复归於明而后止。况容有物乎?所以为是不用而寄诸万物之自功,此之谓以明。

林疑独注:死生物之至大,能无死生,则余物不待无而自无。故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。其次有物而未有封,未忘死生为有物,犹未至於彼此封疆也。其次有封而未有是非,离俗学道,已有封矣,犹能知彼我异情、任其自是自非,而无是非也。夫 道体浑沦,本无彼此,是非既立,各止一隅,此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有爱则有恶而彼是具焉,君子论道本以救亏,而言有所彰更成分别,故庄子於此不定成亏之有无,得意忘言,有在於是。古之圣人极高明则寂然不动,此昭氏之不鼓琴也。道中庸,则感而遂通,此昭氏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,惠子之据梧,三子之知皆近道而未至,然其艺卫之盛载之末年,言终身不悟也。不尽性则滑,不穷理则疑。耀者,光之散也。圣人之所图,不在於觉而在於妄,故寄之众人之常用而能不昧也。陈详道注:太易者,未见气也,而体之者以为未始有物,至矣,尽矣!太初者,气之始,而体之者以生为丧,以死为反。太始者,形之始,而体之者以无有为首,以生为体,以死为尸,益以生死为丧反者已。犯於物而未离乎道,故未始有封。有封者,德也。以无有、生、死为首、体、尸者,已囿於封,未涉於事。故未有是非,道未尝亏,而亏於是非之彰,爱未尝成,而成於道之所亏。道,朴也。是非,器也。器成,则朴毁。道,江湖也。爱,濡沬也。江湖失,则濡沬与,此成亏之所以长相仍,而庄子亦不定言其有无,在人以意求之。夫不资物而乐,天乐也。资物而后乐,人乐也。昭文、师旷、惠子之乐,皆不免於资物,其好徒异於众人。身之所欲明者,卒於似是而非也。几物未尝无成,亦未尝有成。以俗观三子之卫,则无不成,此所以耀矣不光而天下为之滑疑也。

陈碧虚注:未始有物,即游於物之初,谓隐几者也。其次有物而未有封,咯然丧偶之谓也。其次有封而未有是非,吾丧我汝知之乎是也。是非彰而道亏,道亏爱所以成,果且有无成亏乎哉?昭文、师旷、惠子之技,性所长者,而欲使性短者明之,则知尽精竭,不能两得也。大意在乎自明、自治而已。若以明示他人,皆常技者也,安可谓之成哉?圣人以精奇卓异之事为烩乱非常,故规画限域,处物之分内,而寄诸自用,则三子之技,各有所明矣。

赵虚齐注:《 列子》日生物者则不得谓之无,无极而太极也。有太极则有阴阳,是谓有封。阴阳分而刚柔有体,善恶生焉。喜、怒、哀、乐未发,则未始有物。谓之中,则未始无物。喜、怒、哀、乐,封也。中节、不中节,是非之彰也。中既发,则性动而情矣。爱者,情之根本。有动静,则有成亏矣。昭文之琴,非师旷不知其音。惠子之辩,非庄子不知其旨。三子各造於妙,而不鼓之鼓、不听之听、不辫之辫,益未之知也。故庄子后之。庄子自谓所以异惠子者,我之所明异於彼,彼於不足明而明之,虽肆坚白、同异之辩,终於昏昧不明。若昭文之子,不知无弦之玄,终於无成而已。如此而谓之成,亦可谓之不成,亦可皆不系乎其真。是故滑乱、疑惑之中而明出焉。圣人之所尚也。

《庸斋口义》云:此一段,固是自天地之初说来,然会此理者,眼前便是。且如一念未起,是未始有物;此念既起,便是有物。因此念而有物、有我,便是有封。因物我而有好、恶、喜、怒,便有是非。未能回思一念未起之时,但见胸次胶扰,便是道亏而爱成。及此念一过,依然无事,便见得何尝有成亏。若能如此体认,皆是切身受用。先说成亏之理,却以鼓琴喻之,继以师旷、惠子,三子之技皆有盛名於世,以终其身。三子之好,自以为异於天下,故夸说以明之,而听者不能晓。故终身无成。坚白,公孙龙之事,庄子却以为惠子,但借其分辫坚白之名耳。滑乱而可疑,似明不明也,言圣人之心所主未尝着迹,故所见若有若无。图字,训欲。圣人之所欲者正若此。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诸寻常之中,此之谓以明。古之人贵真知而遣妄知,去滞有而存妙有,所以保性命之真,全自然之道也。人心浇漓,世道愈降,有物以窒其虚明,有封以限其疆域,物我对而是非彰,是非彰而道亏爱成也。果且有无成亏乎哉?又重提唱以警省人心,俾悟夫齐物之本旨也。夫成亏者,物之粗逵,信能复乎无物,何成亏之有?昭文鼓琴之至精者,以其未超乎形、声、度、数,故不逃成亏。枝策谓以杖击乐。据梧者,隐几谈论。此师旷、惠子之所长,各以其能自是,至老好之不衰,非唯已好之,又将以明彼,不度彼之所宜,徒强聒以求合,以至昧然而终,莫觉莫悟。而文之子又以纶终,终身无成。明前三子成於技而亏於道,固自以为成。文之子既亏於技,又亏於道,亦自以为是,言彼是之各偏,成亏之无定也。滑疑之耀,谓三子之技滑乱於世而疑眩耳目。故圣人之所图,为此不可用而寓之於常道,求以渐复其初,是谓善用其光而不耀者也。

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?其与是不类乎?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虽然,请尝言之: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;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今我则已有谓矣,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?其果无谓乎?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太山为小;莫寿乎殇子,而彭祖为夭。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。既已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谓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。自此以往,巧历不能得,而况其凡乎?故自无适有以至於三,而况自有适有乎?无适焉,因是已。

郭象注:今言无是非,不知其与言有者,类乎?不类乎?谓之类,则我以无为是,彼以无为非,斯不类矣。此虽是非不同,亦未免於有是非,则与彼类矣。故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,与彼无异也。将大不类,莫若无心。既遣其非,又遣其遣,遣之又遣,是非去矣。虽然,试尝言之,有始也者,言叉有终。有未始有始也者,无终始而一死生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,言一之者,未若不一而自齐,斯又忘其一也。有有也者,有有则美恶是非具焉。有无也者,有无则未知无无,是非好恶犹未离怀。有未始有无也者,知无无矣,而犹未能无知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,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,此都忘其知,俄然始了无耳。了无,则天地万物,彼我是非,豁然确斯也。又不知吾所谓之果有果无尔,乃荡然无纤芥於胸中也。夫以形相对,则太山大於秋毫。若各据性分,物冥其极,则形大未为有余,形小不为不足。足於其性,则秋毫不独小其小,太山不独大其大。若以性足为大,则天下之大未有过於秋毫。若其性足非大,则虽太山亦可称小矣。太山为小,则天下无大。秋毫为大,则天下无小。足於天然,安其性分,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,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为一也。万物万形,自得则一,已自一矣,理无所言。物或不能自明其一,故谓一以正之。既谓之一,即是有言。一与言为二,一本一矣,言又二之,有一有二得不谓之三乎?以言言一,犹乃成三,几物殊称,何可胜纪?故一之者,与彼未殊;而忘一者,无言而自一也。

吕惠卿注:夫人所以不能遣彼我、忘是非以至於未始有物者,以不知彼我、是非之心所自始也。欲达此理,铃於其始观之,故日有始也者。始本无,自有此始,则有自矣。又日未始有始也者,所以遣其所自也。遣之而所遣者不去,亦不免为有所自而已。又日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,所以遣其所遣也。既无所自,又无所遣,则我心之所自起,豁然得之。知今之所有者,举出於无也。唯能知此,则存亡在我,我欲无之不起而已。故日有无也者,然有此无亦未免为有,日未始有无也者,所以遣其无也。日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,遣其所遣也。夫求其所始者不可得,又求其所无者亦不可得,则其悟在倪仰之问,脍然自合,故日俄而有无矣,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,使学者忘言而以心契之。虽然,吾今所言亦未始有物也,则有谓、无谓吾安得而知之。又使学者知夫言之未尝有言也。夫唯知吾心之所自起,则毫末、太山、殇子、彭祖以至天地、万物,莫不起於此也,则小大久近,岂有常体哉?无名,天地之始,苟知此则我亦始於无名也。有我则有天地,故天地与我并生。有名,万物之母,苟知此则我亦生於有名也。无我则无万物,故万物与我为一也。林疑独注:无言然后见独,见独然后不类。今且有言者,欲遣其有,而言出更自为有。遣有归无以求不类,而遣之则更与为类。故类与不类,复同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然不言则无以悟天下之迷,故试言之。有始也者,有形而可见,见物不见道也。有未始有始也者,见道未忘道也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,气形质具而未相离,谓之浑沦,此道之极致。有有也者,非妙有也。有无也者,非真无也。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哉,一阴一阳谓之道,阴阳不测之谓神,然而未能忘言,不得已而有谓,其果有谓乎?果无谓乎?世人所谓小大者言其形,吾所谓小大者言其道。世人所谓寿夭者言其生,吾所谓寿夭者言其无也。秋毫近於无形,以太山言之,足以为大。对无成亏而言,太山又为小矣。殇子近於无生,以彭祖言之,足以为寿。对无死生而言,彭祖又为夭矣。近於无生,故能与天地并生;近於无形,故能与万物为一也。

陈详道注:夫道之在天下,无终无始,非有非无;及散而寓於物,则终始相循,有无相生。故自缴观之,则有始也者,有有也者;自妙观之,极於未始有夫未始有始、未始有夫未始有无,斯为至矣。《 老子》曰:无名,天地之始。无者体,始者用也。今先以有始而继以有无,即用以原其体而已。夫道之为物,无而非虚,有而非实,无在无不在,无为无不为。故古之言道者,常处以疑似,而不胶於有无,所以遣为言之累也。陈碧虚注:有始,谓道生一。未始有始,混洞太无。未始有夫未始有始,视听不及,虚之虚者也。此三者叔道,未始有气。有有,谓物形独化,块然自有。有无,谓物形未兆,怕然虚寂。未始有无,谓形兆之先,沈默空同,至无者也。未始有夫未始有无,谓冥寂虚廓,搏之不得,无之无也。此四者叔道未始有形。俄而有无矣,谓道无不在,生化无时,万物卓然而疑独,翩然而往复,天地密移畴觉,其有无哉。有谓、无谓,未免其述。欲超二者,其唯忘言乎。赵虚斋注:有始,有有,皆有也。等而上之,至於无始、无有,既以为无而有我者存,则不得谓之无。然则所谓有无,何从而知之乎?天地与我并生,无寿夭也。万物与我为一,无巨细也。才说一,即涉有言。有言,即有数。自无适有,不可胜穷。唯无所适,则所谓因是者,亦无之矣。况於非乎。

《庸斋口义》云:有始、未始有始、未始有夫未始有始,即《列子》所谓太质、太素、太初之意。又谓若以太山为大,天地更大於太山,故太山亦可谓之小。彭祖至寿,比之天地,又为夭矣!天地与我并生於太虚之间,万物与我并生於天地之间,虽草木昆虫,亦与我混然为一矣。

凡天下之论大,莫过乎太山;寿,莫过乎彭祖。此以形论,不能无限。若以虚空性体观之,太山直细物,彭祖直婴孩耳。秋毫虽细,而有形之初同具此理,何尝无至大者存?殇子虽幼,而有生之初同禀此性,何尝无上寿者?寓天地特形之大,万物特形之众,原其所自来,益未尝不一也。故翻覆互言,以破世人执着之见,以开物理造极之机。由是而进,黍珠容黎土,芥子纳须弥之义,可类通矣。学者信能得其环中之空,休乎天均之分,则大秋毫而小太山,寿殇子而夭彭祖之论,非徒矫流俗之弊,救责生之失,究理之极,有诚然者。奈何世眼,徒见万物之进扰扰不齐,而方寸澄明之区与之俱滑,如水赴壑,莫觊还源?故真人谆谆训导,使之反究本初,混融物我,同胞同体,无间吾仁,嗥嗥熙熙,共乐清静,则羲黄帝代今日是也。圣贤密传此心是也。复何寿夭、彼此、大小、古今之辩哉!并生为一,大乐与前一指一马之喻相类。虽语若乖宜,而理实精到,所谓正言若反,可与知者,道也。

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为是而有畛也,请言其吵:有左、有右,有伦、有义,有分、有辩,有竞、有争,此之谓八德。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;春秋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曰:何也?圣人怀之,众人辩之以相示也。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。夫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。道昭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五者圆而几向方矣,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!孰知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谓之天府。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?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光。故昔者尧问於舜日:我欲伐宗、脍、胥放,南面而不释然。其故何也?舜曰:夫三子者,犹存乎蓬艾之间。若不释然,何哉?昔者十日并出,万物皆照,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!

郭象注:道未始有封,冥然无不在。言未始有常,是非无定也。道无封,故万物得恣其分域。左右异便,物物有理,群分类别,逐竞辩争,略而判之:有此八德。六合之外,谓物性分之表,虽有理存焉,未尝以感圣人,故不论。六合之内,陈其性而安之。先王之志,顺其成迹凝乎至当,故物物自分,事事自别,若由己以分别之,不见彼之自别也。圣人以不辩为怀,众人则辩己所知以示之,故有不见也。大道无称,付之自称。大辩不言,而自别。大仁无爱而自存。大廉无所容其赚盈。大勇无所往而不顺彼,以道明彼,彼此俱失;以言分彼,不及自分。物常爱必不周。康激然则非清。忮逆之勇,天下疾之。此五者,皆以有为伤当,不能止乎本性,而外求无已,犹以圆学方,以鱼羡乌耳。故所不知,皆性分之外,不求强知,止於不知之内而至矣。不言、不道,此谓天府浩然都任之也。至人之心,应而不藏,理存无迹,任其自明而光不蔽也。昔尧欲伐三国而问於舜,舜谓物之所安无陋也,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。若不释然、何哉?十日并出,无不光被,德进乎日,则又无所不照。今欲夺蓬艾之愿,而伐使从己,於道未弘,故不释然神解。若物畅其性,各安所安,则彼无不当,我无不怡也。吕惠卿注:道无往而不存,未始有封也。言恶存而不可,未始有常也,由其自无适有,於是有畛域矣。夫惟有畛,故有左右以至於有竞争,言其不能不德,遂至於此。是以或存而不论,或论而不议,或议而不辩。观六经之言,则圣人之所以论不论、议不议、辩不辩者可知矣。益理极则分有不分,辩有不辩。若欲事事物物分而辩之,卒至於有竞有争,圣人知理不可辩,怀之而已。众人则辩以相示,而有不见也。故道、言、仁、康、勇五者,皆圆而判其锐,则趋於道矣。心之出为锐,圆而到其锐,则不以生其心,岂容有知於其间哉?此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也。天府者,有万不同而至富,故注不满、酌不竭而不知所由来,此光而不耀者也。尧欲代宗、脍、胥敖而不释然,三子犹存乎蓬艾之间,是未伐之也;未伐而不释然,非应物而不藏,物探而后出者也。德进於日,其有不释然者乎?言智日之所未照,故犹有是论也。宗、脍、胥敖之事,史所未闻。

林疑独注:道有分者,物物自分;有不分者,我未尝分辩也者。事事自辩,有不辩者,我未尝辩。物自分,故分而不分;事自辩,故辩而不辩。圣人藏而不言,众人辩以示之,故有不见也。夫道,无不在,不可名称。不言之辩,斯真辩也。万物各正性命,吾何所施其仁哉?大廉无隅,故无所容其嗛。大勇不忮,神武而不杀者也。凡物滞,则有圭角,通则无方隅。五者,皆患在於滞:道滞於昭,言滞於辩,仁滞於常,廉滞於清,勇滞於忮。若圆锉其圭角以同乎大全,则几於道之方矣。天府者,自然之藏,万物所归。故注焉不满,酌焉不竭,比性命之情不增不喊,求其所自来而不可得,此之谓葆光,其光在内,蔽而不发也。夫圣心冥寂,各安所安,无远近幽深,付之自得。此天府之所自藏,葆光之所自出也。

陈详道注:道未始有封,梯榫、瓦砾无乎不在也。言未始有常,存而不论、议而不辫也。及道降为德,出而有吵、以体则有左右,以理则有伦义,以言则有分辫,以事则有竞争,何望乎物之齐哉?道昭而不道,公孙休之徒是也。言辩而不及,公孙龙之徒是也。仁常而不成,墨翟之徒是也。廉清而不信,於陵仲子之徒是也。勇忮而不成,北官黝之徒是也。此五者,皆锐其圭角,能到而圆之,则近於道矣。推而上之,极於不可知之神,所谓真知无知是也。无乎不藏,天府也。不危其真,葆光也。此性之无丧无得者也。不言之辩,无所不举;不道之道,无所不通。此即道以尽性之效也。弘於道者,一视而同仁,笃近而举远。若以物我为心,是非为辩,而欲攻人於蓬艾之间,至南面而不释然,则所希者小、所损者大,非所谓知葆光也。陈碧虚注:无有入无间,有封孰所碍。至言无不当,有常孰为定。然可道、可言,岂得无规法?左右、伦义属封,分辩、竞争属言。其封其言,理有实际,故谓之德。六合之外,圣人不论,理存则事遣也。六合之内,圣人不议,事当则言忘也。历代帝王治乱,圣人详议褒贬,垂戒将来,非矜其博辩也。故分於内者,不分於外;辩於此者,不辩於彼。圣人怀之,知者不言;众人辩之,言者不知也。大道不称,谓无所不宜。辩、仁、康、勇五者备矣,则於道无为,於理自齐。若乃一事伤当,如以圆向方,必与物逢矣。故不越分求知以戕自然之性,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,皆藏于人心,岂非天府哉?有形则注爻满,有源则酌必竭。今不满不竭者,是知无源,源之深;无形,形之大。深、大莫睹,故日葆光。三子犹存蓬艾之问,犹鹪鹩安於一枝。十日,比尧之德,言其无幽不烛也。

《道德经》云:大国不过欲兼畜人,小国不过欲入事人。两者各得其所欲,故大者宜为下。

赵虚斋注:道未始有封,无往不存也。言未始有常,无存不可也。为欲明其是,然后有封畛,左右至竞争八者是也。六合之外,无形者也。六合之内,有形者也。有形生於无形,叉有无形者为之本。存而不论,无言也。论而不议,有言也。事至於议,辩论纷起矣。《春秋》圣人笔削之书,寓是非於褒贬,益出於不得已,而诸传又未必得圣人之心。故曰:有不见也。庄子借此以自明其着书之意。大道不称至大勇不忮五者圆而几向方也,圆乃破肌为园之义,几向方,近於道也。道昭至勇忮五者,皆道一名立,则道裂矣。知止乎其所不知,则无能名焉,道之至也。不言之言,有言言者;不道之道,有道道者。若人能知此,则其中虚,故日天府,言物之所自出也,至於注不满、酌不竭,则是无所底止,不知其所由来,并与知去之矣。葆光,言自晦其明也。宗、脍、胥敖,不见於经史。下章言正处、正味、正色,谓口之於味、目之於色、四肢之於安佚,有性存焉,尧欲克而去之,虽处至尊,不以为乐。舜告尧以帝有真见,财是三者安其所当,安何必去之哉。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,以是观之,则宗、脍、胥敖似是寓言。

《庸斋□口义》云:有封,即彼我。有常,有所主也。至道、至言,本无彼此,因人心之私有个是字,生出许多畛域。八德只是物我对立之意,才彼此对立说理说事,便各有所主,分辩无已?故六合之外,存而不论。释氏所谓:四维上下,不可思量。六合之内有许多道理,圣人何尝不说?但不详议以强天下之知。见於史册者,皆先王经世之意,圣人岂容不议?然亦何尝争竞是非?凡天下之理,忘言为至,才到分辩,则是胸中无见,故有不分、有不辩也。大道不称,谓、无对立者,。大辩不言,乃至言也。大仁不仁,无仁之迹。猴藏食处日嗛,满也。以康为廉,则意自满,不得为大廉矣。不技者,不见其用勇之边。圆,圆也。已上五者,皆是圆物,本自混成,若稍有迹,则近於方物,有圭角也。真知无知,便可以见天理之所会矣。故欲益不能,欲损不可,而不知其所由来。藏其光而不露,是日葆光。宗、脍、胥敖,事无经见,亦寓言耳?蓬艾之间,喻物欲障蔽,谓彼三子物欲自蔽,不能向化。我才有不悦之心,则物我对立矣。日於万物无所不照,况德进於日而不能容此三子乎?物我是非,圣人所以真之不辩者,照之于天也。十日之说,即莫若以明之喻。尧欲伐宗、脍、胥敖一节,似与上文不贯,然句首加故昔者,则是因上文而引证无疑。第此事不见他经,无所考订。三国之名,义亦难分,诸解缺而不论。独音义载崔氏云:宗一、脍二、胥敖三也。陈碧虚音义亦引崔说,一云宗脍丛支胥教三国。人问世篇亦有尧攻丛支胥敖之语,然观者又当究其立言之意,不可以事迹拘也。偶得管见,附于编后,以俟博识。窃详经旨,自上文有封、有常、有吵而来。意三国者,借喻前六合内外、先王之志日论曰议日辩三条,皆欲攻而去之,所以离言辩之是非,复道德之玄默,而尧犹未能自胜,以问於舜,舜答以三子者犹存蓬艾之间,谓皆已存而不论,莫若听其自处於无人之境,则在我不以介怀,在彼无所碍累,何不释然之有?复证云昔者十日并出,群阴皆退,有目有趾,待是成功,况今帝德又过乎日,则彼三者不待攻而自去,理固然也。益以寓言夫论、议、辫不生,则是非自息,此齐物之大旨也。

南华真经义海慕微卷之三

#1据郭注『施』字当为『丑』字。

#2 衍『有』字。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

武林道士褚伯秀学

齐物论第一

南郭子綦隐几而坐,仰天而嘘,塔焉似丧其耦。颜成子游立侍乎前,日:何居乎?形固r 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隐几者,非昔之隐几者也。子綦日:偃,不亦善乎,而问之也!今者吾丧我,汝知之乎?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,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!子游曰:敢问其方。子蓦曰:夫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,是唯无作,作则万窍怒号。而独不闻之参参乎?山林之畏佳,大木百围之窍穴,似鼻、似口、似耳、似析、似圈、似臼、似佳者、似污者;激者、嘀者、叱者、吸者、叫者、让者、突者、咬者,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吗。泠风则小和,飘风则大和,厉风济则众窍为虚。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#1乎?子游日:地籁则众窍是已,人籁则比竹是已。敢问天籁。子綦曰:夫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,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邪!

郭象注:同天人,忘彼我,故嗒然解体,若失其配。槁木、死灰,言其寂寞无情,止若枯木,行若游尘,动止之容,吾所不能一也;其於无心自尔,吾所不能二也。夫我既丧矣,何物足识哉!箫、籁参差,官、商异律,故有短长、高下,万殊之声而所禀之度一也,咸其自取,天地之籁见矣。大块噫气,岂有物哉!天地块然而自噫耳。万窍之怒号,众木之异窍,众窍之殊声,莫不称其所受,调调、刁刁,风欲止而微动貌已。上既明人籁、地籁,子游遂问天籁,子綦曰: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,此天籁也。天籁者,岂复别有物哉!即人籁、地籁,接乎有生之类,会而共成一天耳。夫生者块然而自生,非我生也,我既不能生物,物亦不能生我,自己而然谓之天然。岂苍苍之谓哉?

吕惠卿注:人之所以有其形心者,以其有我而已。苟为无我,则如死灰、槁木,不足异也。子游不知我之所自起,为形心所役而不得息,不知何居而可使至此也,然於嗒然之间知今昔隐几之不同,则其观之亦察矣。益昔之隐几应物时也,今之隐几遗物时也,苟知我之所自起,则存与丧未始不在我也。比竹之为物,人皆闻之,知其空虚无有也。我之所以为我者,亦然。万窍怒号,何异有我而役其心形之时邪?众窍为虚,何异丧我而若槁木、死灰之时邪?曰:而独不闻、独不见者,言地籁之作,止汝之所尝闻见;而心之起灭,汝之所未尝闻见也。以其所尝闻见而究其所未尝闻见则天籁可知矣。

林疑独注:风出空虚,寻求无迹,起於静而复於静,生於无而归於无,惟窍之所受不同。在人之所闻亦异,比於万物禀受亦然,众窍为风所呜,万形为化所役。风不能呜,则万窍虚;化不能役,则万物息。若夫无声无窍者,非风所能入。列子所谓疑独是也。

王雱注大同林说。

陈详道注:人籁出於使然,天籁则有自然者,存而尸之者谁邪?咸其自取怒而已。夫日晷有常度,忧喜者视之有长短之异。月行有常遡往来者视之则束西俱驰。风之吹万不同,而咸其自取,岂异是哉?此所以为天籁也。风以虚而善入,窍以虚而善容,籁者出於虚而已。即虚以观物,物无不齐。即实以观物,物无不异也。

陈碧虚注:天地之有风,犹人身之有元气,是为无作,犹人坐忘时也。万窍怒号,犹人应用时也,惟其窍穴有异,所以声籁万殊,益亦出於自然耳。详夫三籁之自然,理归坐忘之冥极者也。

赵虚斋注:声出众窍,谁实怒之?盖有声声者存乎其中,不可得而闻见。此地籁中之天籁也。人籁亦犹是,而非比竹所能尽,故后章喻以知、言、梦、觉、喜、怒、哀、乐,日夜相代不知所萌。萌者,生之始。旦暮得此,所由以生,即籁之天也。所谓真宰、真君亦此意。

林氏庸斋口义云:庄子之文,如此一段妙中之妙者。古言诗为有声画,谓其能写难状之景也。未尝见画得声出来。自激者至咬者,八字八声。于、喁,又是其相和之声也。天地间无形无影之风,可闻不可见之声,却就笔端写出,此所以为妙。褚氏管见云:窃考上文:形固可使如槁木,正言之也。心固可使如死灰乎,反问之也。子綦曰:今者吾丧我,知其为吾,则心不应如死灰,是有真我存。灭动不灭照之义。子游请问其方,答以大块噫气,特证以地籁而已。洎再请,子綦乃日: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。至此始泄天籁真机,惜乎子游知形可槁,心不可灰之为真我,而弗悟此即籁之天也。心为天君,籁即吾心之用,凡所以致知格物、酬机应变、形诸言动者,皆是。不必见於声而后为籁也。君可端拱无为,不可一日失位。心可寂静无思,不可一时泯灭。心虽无声,而有声声者存乎其中,如锺鼓在悬,不待扣而后知。昧者泥夫形相之起灭,是以声闻有间断耳。人籁、地籁,有动有寂;天籁自然,超乎动寂,而有真宰、真君,实声声闻闻之主。后文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,是矣。百姓日用不知,与接为构,滑神劳精,而病物之不齐,是犹抱薪而止火也。学者傥能反而求之,得其归趣,则内揆诸身,外观诸物,始终各契於本源,小大皆均於一致。安有不齐者哉?绩考大块之义,郭氏谓无物。成法师云:造物是也。亦自然之称。又云:天也。按:本经大块载我以形,《列子》云:地,积块耳。释之以地,义或近之。详此所谓大块,似指天地之闲噫气,即《道德经》所谓其犹橐钥乎是也。辟阖之机,阴阳之本,一元之气运化於斯,所以鼓舞万物,动、荡、振、发而使之敷舒长茂焉。大而飞屋、拔木、摧山、立海,此奋发之暴戾者。及其机停、籁息,寂然归无,则向之鼓舞者安在。真人以此喻心之起灭,实为至论。而所以起灭者,在人精思而善求之。

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。与接为构,日以心斗。缦者、窖者、密者,小恐惴惴,大恐缦缦。其发若机括,其司是非之谓也;其留如诅盟,其守#2之之谓也;其杀如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其溺胜#3所为之,不可使复之也;其厌也如缄,以言其老洫也;近死之心,莫使复阳也。喜、怒、一及、乐、虑、叹、变、恕、姚、佚、启、态。乐出虚,蒸成菌;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!已乎!日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非彼,无我;非我,无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莫知其所为使。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朕?可行己信,而不见其形。有情而无形?百骸、九窍、六藏,赅而存焉。吾谁与为亲?汝皆悦之乎?其有私焉?如是皆有为臣妄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其递相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?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?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。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?终身役役,而不见其成功。薾然疲役,而不知所归,可不哀邪?人谓之不死,奚益?其形化,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?

郭象注:夫知言,寐觉之不同,交接恐怖之异态,以至衰杀日消,溺而遂往,性情事变,日夜相代,若有真宰而不得其眹迹。明物皆自然,无使物然也。今夫行者,信己可行,情当其物,形不别见,则百骸、九窍,付之自然而莫不皆存悦之,则有所私,上下相冒而莫为臣妾矣。夫君臣之分,若天高地卑,措於自当。真君则任其自尔,而非伪也。几得真性,用其自为者,知与不知,皆自若。然知者守知以待终,愚者抱愚以至死,逆顺相交,各信偏见,恣其所行莫能自反,此比众人所悲者,亦可悲矣。而人未尝以此为悲,性故然也。物各性然,又何足悲哉?然则终身役役,薾然痕困,虽生而实与死同比。又哀之大而人未尝以为哀,则几所哀者不足哀也。

吕惠卿注:闲闲、间间,明量小大之不同也。寐、觉、接、构,有缦、窖、密之不同也。好恶藏於中而物触之,则其发若机括。名节临於外而物引之,则其留如诅盟。是其趣之向背不同也。杀如秋冬至莫使复阳,则欲之浅深不同也。喜、怒、哀、乐至姚、佚、启、态,则其情状发见之不同。凡此皆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,如乐之出卢,蒸之成菌,日夜相代,莫知所萌,乃天籁无为之为也。夫器之小大、趣欲、向背、浅深之不同,不乃似畏佳、窍穴之异形乎?闲、间、缦、惴、喜、怒、哀、乐,情状之不同,不乃似怒号于喁之异声乎?乐之出虚,蒸之成菌,求其所萌而不可得,不乃似风济、窍虚、调调、刁刁而不知所归乎?由此观之,则我之为我者,安在?形安有不如槁木?心安有不如死灰者乎?夫天籁之难知,真君之难见,唯咯然丧我以心契之,斯可得。旦暮得此、所由以生,是知其莫知所萌而以心契之者也。不得其眹、不见其形,则不得其所为使而遍索於形骸之内,知其未尝有在也。人之一身无不爱,则百骸、九窍,吾谁与亲?无所独亲,则皆为臣妾,莫有君之者。臣妾不足以相治,则递相为君臣,非真君也。於形骸之内求其所为使者不可得,则有真君存焉可知矣。人莫不有真君,不为求得其情而加益,不得其情而加损。何则?彼非无心之所得近,非有心之所得远故也。

林疑独注:以至约之心,斗至多之物,终亦疲渍而后已。缦者蔽之浅,窖者蔽之深,密则尤深者也。机栝言其发不可追。诅盟,言其守不可夺。逐於是非,系於守胜,其精气之杀,如秋冬摇落;其沈溺利欲,不能使复之於善也。自上文炎炎、闲闲至姚、佚、启、态,皆论不能见独者,为阴阳所役,有此情态万殊。乐出虚,则声出於无声。蒸成菌,则形生於无形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所生之始,旦暮得此以生而不知所以然也。非真宰,则我不生;非我,则真宰之名无所取。真君出命而无为,宰则承君之命而有所宰制。其为物也,不属阴阳、内外,可以神会,不可象求。性命之至,情待真宰而后行,而真宰之形不可见也。夫人之百骸、九窍,宜任其自然,苟不能忘而爱之则有私亲於其间,所悦者为君,不悦者为臣妾。臣妾不足以相治,叉有真君以治之。真君者,无为而居中虚之地,百体、九窍,皆为役用而不自知也。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,老子云:绝学无忧,言求无益於得也。夫物在造化中,其变无极而真君固不亡。世人偶得为人,遂至於有我,而不知有不亡者。与物相刃相靡,薾然痕役,形与心化则亦已矣。可不大哀乎?

陈详道注:夫以知、言应於外,斗、恐攻於内,则其发有是非之累;其留有守胜之蔽。消杀其德而至於不可复,厌塞其心而至於不复阳,则喜、怒、哀、乐唯物之感而已,岂知所谓逍遥哉?乐出於虚,蒸而成菌,阴阳之变,日夜相代乎无穷之中,即形声而观所以形声者,远矣!而莫知其所萌。即彼我而观,则亦近矣!而莫知所为使,故若有真宰而不得其眹。真宰,道之用也。夫目视、耳听、手执、足行,吾皆存之而已,又孰亲私之哉?臣妾者,事人而不足以相使。递相为君臣,则不能无为。有真君存焉,则未尝有为。当视之时,目为君,而使然者有尊目存焉。当行之时,足为君,而使然者有尊足存焉。几此皆人之固有,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夫操有时之具,托无穷之间,则形奚足有。彼生生之厚者,有之而不亡,与物转徙於是非之涂,至於形化而心与之然,此哀之大者!所谓哀莫大於心死,是也。赵虚齐注:知、言、寐、觉、接、斗、窖、密,酬酢万变,犹风作籁呜,吹万不同也。发者,方动之初有机焉。留者,既动之后有守焉。丰者杀,长者消,已之渐也。入而不出,闭而不开,至於涸竭归尽,已之终也。厉风济,则众窍为虚,此所谓使其自己也。喜、怒至启、态,十二者发乎情,见乎声、音、颜色,是孰使之然邪?乐由虚出,菌由蒸成,所以明十二者之咸其自取也。情与物接,起伏相因,不知其所生之始,凡有生於无,无之中有主宰存焉。旦暮得此所由以生,即籁之天也。非彼,无我,《中庸》谓:不诚无物,然非物无以见诚,故日:非我无所取。此言几於道矣。不知谁实使之,若有真宰存於中,而无端之可寻。信者,率性而行。情者,性之已发。性则无形之可见也。人之一身,百骸、九窍不能相纯,吾谁与亲?其有私焉?言其中必有真君,然后能统之。仁者见之谓之仁,求得其情也。百姓日用而不知,不得其情也。得与不得,其真无所加损。一受此以成形,形有尽而性不亡,世之人颠冥於是非、利害,而不知止,甘与草木俱腐,是可哀已!鬳斋口义云:大知之人,从容自得;小知之人,计星算两。大言炎炎,有光辉也。庄子之意,伊、周、孔、孟皆在此一句内。小言詹詹,瞻前顾后,百家之说、市井之谈皆在此一句内。魂交则神集於心,形开则四体皆动,此两句自帝王至庶人皆在内。言人夜则安寝,平旦遇合之间便有应接,役心如战斗然,即孟子所谓旦昼之所为,有梏亡之者是也。缦者,缓缦不切。窖者,语存机阱。密者深思,一线不露。此言世之应物用心者,皆忧苦畏惧,不得自在。所谓小人长戚戚是也。孔子谓小人戚戚。庄子之意,则谓尧、舜、周、孔,皆为戚戚矣。议论主於是非,如射之谋中的。好胜之心自守不化,若与人有诅盟。然用心忧劳,日消月铄,意有所溺,一往无回,此等人,身虽暂生而心已不可复活也。已上形容世俗之用心喜、怒等十二字。又形容其状貌变态,如乐之出虚、气之蒸菌,皆造物使之。是为吹万不同也。日夜相代,言造物往来而莫见所起之处。旦暮之间,不过得此而生。此指造物非造物,则我不能生。造物所为,叉因人而见,如此论之若近而可睹,而所以见使於造物者,人实不知之。真宰,即造物。若有者,不敢以为实有也。不得其眹,即是莫知其所萌。造物之所行,信乎有之,但不见其形。故莫知所为使。有情,言有实,即已信也。自日夜相代以下,言造物之所为,虽在面前而人不可见。欲人於此着意点检也。百骸、九窍、六藏,人皆备,此吾何所独亲而私喜乎?如头疼手搔,则手为头之役。目望足行,则足为目之役。役者,臣妾也,不足以相治。手、足、耳、目、鼻、口互相为用,以受役者,为臣。役之者,为君。百体之君臣,既不可定名,则心者一身之主,宜以为君。心又不能自主,而主之者造物,则造物为真君矣。如此寻求欲见到实处。然见得与见不得,所谓真君者,初何加损乎?人受形造物,相守不亡,待此形归尽而后已。而不能委顺,乃为外物所汨。尽其一生,如驹过隙,薾然痕役,可不哀邪?其形化者,从衰得白,从白得老,形衰而心亦疲,是其心与之然也,可不谓大哀乎?重叹其不可复救也。

已上集解详明,兹不复赘。其间虑、叹、变、慹、姚、佚、启、态八字,真人矢口成文,他书无。所见诸论,多不及。独成法师疏云:虑则预度未来,叹则咨嗟既往,变则改易旧事,慹则屈伏不伸。据虑叹,疏释诚善。而变慧之义,尚欠发明。今拟解云:变则轻躁而务作为。热则畏惧而不敢动。庶尽经意云。又疏:姚则轻浮,佚则奢纵,启则开张情欲,态则娇淫妖冶。似亦未称上文。今拟解云:姚则悦美以自肥,佚则纵乐而忘反,启则情开而受物,态则骄矜而长忆。言人之徇物忘已者,一体之中有此异状,计得虑失,焦火凝冰,是以形化心俱,日消而近死也。然此岂性所有哉?由厌溺物欲、情识颠倒、忘其所不忘、不忘其所忘、譬夫乐之出虚,蒸而成菌,幻尘泡影,倏起倏灭,何足以介。浩然之怀,当知有湛然、寂然者,亘古常存。而此扰扰,特其变境尘绿偶遇识破即空,反究我之与物,原於本无,暂寄世间。姑酬宿业思,所以解胎根於厚地,袭气母於先天,不将不迎,常清常静,则虽身处嚣涂,神超圣境。何世累之能及哉?

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独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夫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与有焉!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是以无有为有。无有为有,虽有神禹且不能知,吾独且奈何哉?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。果且有言邪?其未尝有言邪?其以为异於鷇音?亦有辩乎?其无辩乎?道恶乎隐而有真伪?言恶乎隐而有是非?道恶乎往而不存?言恶乎存而不可?道隐於小成,言隐於荣华。故有儒、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则莫若以明。物无非彼,物无非是。自彼,则不见。自知,则知之。故日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,方生之说也。虽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。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。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圣人不由,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;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无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枢始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是亦一无穷,非亦一无穷也。故曰:莫若以明。

郭象注:今夫知者,不知所以知而自知;生者,不知所以生而自生。故日天下莫不芒也。人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,谓之成心。自师其成心,则各自有师,付之自当,以成代不成,非知也,心自得耳。故愚者亦师其成心,未有用其所谓短,而舍其所谓长者。未成心而有是非,犹今日适越而云昔至,明夫是非者,韦品所不能无。故至人两顺之。理无是非,而惑者以为有。此以无有为有。惑心已成,虽圣人不能解也。言者各有所说,故异於吹。我是、彼非,以为有言邪,未足有所定;以为无言邪,据此以有言。言与毂音,有辫无辫,亦未可定。是天下之情不铃同,而所言不能异也。夫道焉,不在言,何所隐蔽而有真伪、是非,不知此道之皆存、皆可也。小成、荣华自隐於道,而道不可隐,则真伪、是非者,行於荣华而止於实当,见於小成而灭於大全也。儒、墨更相是非,各私所见,今欲是儒、墨之所非,非儒、墨之所是,不若以儒、墨反覆相明,则知其所是者非是,所非者非非然。物皆自是,故无非是。物皆相彼,故无非彼。无彼无是,所以玄同。物皆不知彼之所见,而自知其所知,自以为是,则彼以为非。譬之生者,方自以生为生,而死者方自谓生为死,可不可也亦然。故儒墨之辩,吾所不能同。至於各冥其分,吾所不能异。因天下之是非,而是非无不当也。是亦彼也,则我为彼所彼。彼亦是也,则彼自以为是。彼是、有无,未果定也。是非相寻,反覆无穷,谓之环。环,中空者也。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空,则无是无非故能应乎是非,是非无穷,故应亦无穷也。

吕惠卿注:我与物敌,形与心化而不自知,芒昧之甚者。至人之心,其静如鉴,非有待而然,得其成心而已。我不得其成心,所以独芒。彼至人者,固不芒也。人诚能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无师乎?奚必知代其故习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与有,不芒而可师者,不知求之耳。成心,吾所受於天而无亏者。故足以明真是非。苟为物所亏,则所谓是非者未定也。是非本无而以为有,虽禹之神犹不能为之方。吾将奈何哉?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,是为物之所吹,非吹物而使之者。故所言未定,则有言之与未尝有言,其异於鷇音,不可得而辩也。道无不在,则言莫非道。道恶乎隐而有真伪,物无非道,则言亦道也。言恶乎隐而有是非,知道无不在,则何往而不存?知言莫非道,则何存而不可?然有不存不可者,以道隐於小成而不知大全,言隐於荣华而不知本实。由是有儒、墨之是非,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则莫若以明。明者,复命知常之验也。今儒墨之是非,不离乎智识而未尝以明,故不足为是非之正。若释知回光,以明观之,则物所谓彼是者果无定体。无定体则无非彼,无非是矣。自彼则不见,故以彼为彼。自知则知之,故以己为是。在彼之论亦然,则是本无定体也。而世以为有彼,是犹方生者以生为生,而方死者以死为生,是以无有为有也。自道观之,物之方生也,求其所以生自何来;其方死也,求其所以死自何去。知死生之一体,则方生乃所以为方死,方死乃所以为方生。可不可也,亦然。此皆吾心之所造,尽心穷神,复乎无我,则其体未尝有异也。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,更相为用而已。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,则以明之谓也。

林疑独注:人生芒昧之中,非无不芒之真性也,为物所蔽而不自知耳。圣人则不由是非之涂,忘怀息虑,照之于天,然吾之所照特因世有是非者耳。故日:亦因是也。以此为是,亦为彼所彼;以彼为非,彼亦自以为是。彼之与此,各有一是一非,庄子欲明其无彼是而不定其所以然。故托以果且有无之语。既忘彼是,又忘其所以彼是,彼是不得与我为偶,此谓道枢。枢者,运转开阖之机。环者,虚而未离乎形。枢之体圆而动,妙有也。环之体圆而静,真空也。妙有、真空相资为用,所以应无穷也。非天下之至明,孰能与於此?陈详道注:人心固清明於水火,与物相驰,与形俱化,而至於芒乎无知者,无明覆之耳。益芒者,人也;不芒者,天也。善养心者,不以人灭天,存其不芒者而已。人之生也,天与之成形,道与之成心。随其成心而师之,则冥与道契。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,代者,阴阳之变;知代而心自取道,则知者也。人皆有成心可师,奚必知者为然?未成心而有是非,是以无为有。荣华其言,虽有神禹且不能知,况非神禹乎?夫人之心,以道尊之则君,以道求之则师。有是非之心而师之,则是是、非非而全於知。有是非之心而役之,则是非、非是而归於愚。古之人始乎师心而卒乎忘心。师心,则是非所以彰。忘心,则是非所以泯也。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,吹出於自然而无所停,言出於有辩而无瑕谪。鷇音不出於所倡而犹有辩。言始於有言,而卒於无言,故有异於吹。辩始於有辩,而卒於无辩,故异於鷇音。道恶乎往而不存,则道固无隐矣,而隐於小成。言恶乎存而不可,则言固无隐矣,而隐於荣华。小成则不冥於大道,而真伪所以生。荣华,则不要於实际,而是非所以着。今欲是儒、墨之所非,而归於真是;非儒墨之所是,而归於真非。圣人不由彼是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枢,所以运转开阖。环,则圆虚善应。枢得环中,以为运转。万物得枢,以为之应。所以付是非於两行而无穷也。陈碧虚注:人之生也,皆以欲恶荡真,是非滑性,芒昧而不明。至人超然生死,妙理昭明,岂有芒昧者乎?夫不师道法古,而自执己见,谓之成心。若随成心师之,谁独无师?人人自有师,则不须贤以代不肖也。若以成心自取,而为有所得者,则愚人党与亦众矣。故道者同於道,失者同於失也。心未成而有是非,越未适而云先至,理本无而强谓之有,因是有而有有莫穷,虽至德神人,亦不能知其所以。吹,犹呜也。故与言异彼此持胜,故无定言。言者,所以宣意。吹则无义可取。若不以义取言,其与鷇音何异?大道未尝隐而学者有真伪,至言未尝晦而语者有是非。道人无间,何适不有,言化韦品何往不通。大道废,有仁义,小成之谓也。知慧出,有大伪,荣华之谓也。儒学周孔,墨宗夏禹。儒之所是,墨之所非;墨之所是,儒又非之。今欲是儒者所非而非墨者所是,莫若反覆相明,而彼此是非两行矣。物情本无非彼,因其对偶故也。本无非是,因其自胜故也。自彼则不见,如缓之成儒,不见彼翟之为墨。自知则知之,翟之守墨,出於自胜,缓以儒自是,亦因有翟而已。彼此、是非亦犹方生者贵生、方死者乐死,是以圣人照之於天,不由於人,亦不得谓无,因是也。彼是各一是非,而求其果且有无,归於忘言之极,则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枢者,中空转而不滞,户枢之用要在环中,以应无穷。若乃道之枢,则以理转物,虽天地之大、万物之多,无有能对道枢之妙者矣。

虚斋注:芒,即役役而不知所归则不芒矣。成心,即子思所谓诚者自成也。此本然之性,能尽其性,则无所不通,人皆有是心,奚必他求师邪?代者,昼夜生死之理。人能师其成心,则此理自明,奚必求知如子路之问鬼神与死?是铃欲知代也。故孔子答以事人、知生,欲其自取於心耳。理未明而先有是非,以无有为有,此妄人也。虽圣人亦无如之何。言,心声。吹,风声与比竹声。鷇音,乌子欲出卵之声。三者不同,而有声声者存乎其中,则未尝有异。言者有言,谓欲言未言之间,故未定。果有言邪?则其言未出。未尝有言邪?则其言将出。於此之时,不可得而辩,犹鷇音也。道无不存,而有真伪之辫。言无不可,而有是非之分。儒、墨互相是非,非明莫辩也。物无非彼,物无非是,是天也。彼,人也。自人而求之,不可得而见。自知则知之,知性则知天矣。彼出於是,有形生於无形也。是亦因彼,无形依於有形也。彼是方生之说,有无动静相生也。世人昏迷於是非之涂,莫之能辩。圣人灼见是非之理,要亦不过因其是者是之而已。彼是相因,有无相生,皆不能以相异。莫得其偶者,离彼是、有无而独立,此乃道之枢要。枢者,处中而运外,酬醉万变,如环无端,惟知者知之。

庸斋口义云:芒,芒然无见识貌。天生蒸民,有物有则。天理未尝不明,以人欲昏蔽,故至於芒昧。知道□之人,岂如是乎?成心者,天理浑然而无不备。若能以此为师,谁独无之?知代,古贤者之称。代,谓变化。言其知变化之理。自取,言其有所见。若未能见此浑然之理,而强别是非,犹今日适越而昔至,本无所见,强以为有,虽圣人亦不能晓悟也。吹万不同,皆声而已。声成文谓之言,则非吹比。言者有言,各宣其意,此四字便是是非之论所由生。其所言者,出於汝邪?出於造物邪?故云:未定。鷇音未有所知亦由是也。道本无真伪,因何隐晦而有此真伪?言本无是非,因何隐晦而有此是非?道则小、大、精、粗皆存,言则是是、非非皆可。小成谓小识、偏见。荣华者,自夸诩而求名。偏见之言胜,则至言隐矣。自此而有儒、墨相非之论。若欲一定是非,须烛以自然天理。物我对立,而后有是非,故曰: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;亦犹生叉有死,死又有生。二者不可相离,不若因其所是而是之。圣人所以不任一偏之见,而照之以天理,混彼我而一之,为得道之枢要,始如环中之空而应物无穷,是非各无穷,亦照之以天理而已。

按:诸解多以成心为善,或以成心为否。考之下文未成乎心而有是非、是今日适越而昔至,则成心者,是非分别之所自萌,不可以善言之也。愚尝侍西蜀无隐范先生讲席,窃聆师诲云:未成心,则真性混融,太虚同量。成心,则已离乎性,有善有恶矣。人处世间,应酬之际,有不免乎成心,即当师而求之於未成之前,则善恶不萌,是非无眹,何所不齐哉!其论精当,足以尽松前惑。再衍余意,辄陈管见云:夫人之止念非难,不续为难,能自初成心,即师而求之於未成心之前,则念不续而性可复矣。是故对物则心生,忘物则性现。心者,性之用,万法之本原,一身之主宰,益不可蔑无,若曰成心,则流乎意矣。心之为物,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,然方寸之所欲为,未有不因物而生者。心,离也,离主火,火不能自形,必有所丽而后见。心同太虚,则无所丽矣。且心丽物而为善,犹不若无心无为,况丽物而为恶乎?关尹子云:来干我者,如石大,顷以性对之,物浮浮然,此遗物、离人、摄性、归性之要道也。学者归而求之,有余师矣。知字,旧音去声,或读如字,以下文愚者与有证之,则音智为当,与音预。碧虚以党与释之,独异於众。知代之义,诸解不同。审详经意,知代而心自取者,正指师心之人以知代用自取於道,以为成心者也。

南华真经义海慕微卷之二竟

#1据世德堂本和卢文粥校,两『刁』字均作『刀』。

#2众家本守下有『胜』字。

#3『胜』乃『之』字之讹。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(褚伯秀)

经名:南华真经义海慕微。南宋褚伯秀纂集,约成书於咸淳庚午年。郭象、吕恵卿、林疑独、陈祥道、陈碧虚(景元)、王雱、刘概、吴传、赵以夫、林希逸、李士表、王旦、范应元等十三家注,又加以自己裁断或统论。十三家注之外的音读或义释亦间有杂引。一百零六卷。底本出处:《正统道藏》洞神部玉诀类。

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一

武林道士褚伯秀学

内篇逍遥游第一

北冥有鱼,其名为馄。馄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;化而为乌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;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乌也,海运则将徙於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齐谐者,志怪者也。谐之言曰:鹏之徙於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#1也。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所至极邪?其视下也,亦若是而#2已矣。

郭象注:馄鹏之实,吾所未详。庄子大意,在乎逍遥游放,无为自得。故极小大之致,以明性分之适。达观之士,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。馄之化鹏,非冥海不足以运其身;非九万里风不足以负其翼。此岂好奇哉?直以大物铃生於大处,大处必生此大物,理固然也。夫鹏翼大难举,故搏扶摇而后能上九万里,一去半年,至天池而息也。野马,游气,鹏凭以飞。鹏之自上以视地,亦犹人之自地观天也。

吕惠卿注:通天下一气也。阳极生阴,阴极生阳,如环之无端,万物随之以消息盈虚者,莫非是也。北冥之馄,化为南冥之鹏,由阴而入阳也。阴阳之极,皆冥於天而已。三千九万,皆数之奇。六月,则子与巳、午与亥之相距也。言鹏之数奇而去以六月息,则馄之数耦而去以六月消,可知也。野马、尘埃,皆生物之以息相吹。息者,气之所为,充塞天地而无间。人於其间,自下视天,见其苍苍,果正色邪?远而无所至极,不可知也。唯不可知,故未尝以所居为下,则鹏之自上视下,亦岂知所以为高哉?

林疑独注:北者,水之方。冥者,明之藏。北冥,则阴阳之所出入也。庄子以鹍鹏明阴阳变化,故以北冥为始。鲲,阴物也。鹏,阳物也。太玄云:幽无形,深不测,静曰复命者,其象在鲲。夫物芸芸,莹天功,明万物者,其象在鹏也。馄之初化为鹏,虽日阳类而未离幽眇,故不知几千里。次言三千里,数之未遂也。终言九万里,动必有极也。益有体之物,虽至远至大,亦不逃乎阴阳之数,故动则九,止则六也。去以六月息,乃反归於阴,阴阳迭运,相为无穷而不可致诘者也。野马、尘埃,生物之息,以明风起於微而积之至於厚,然后鹏待之以图南也。

陈详道注:道散而为阴阳,阴阳散而为万物。出阴阳而复於道,则无适而不逍遥;入阴阳而丽於物,则无适而不系累。冥者,明之藏。明者,冥之发。北冥则入而为道;南冥则出而为事。庄子所以於北则寓渊潜之鱼,於南则寓搏飞之乌,水於方为北,於气为精,於时为冬,於数为一。物之化也,常始於此。夫鲲之为物,阴中阳也;鹏之为物,阳中阴也。潜北、徙南,不离阴阳之方。九万、六月,不离阴阳之数。背若太山,翼若垂云,不免乎有体。化则资水,搏则资风,不免乎有待。怒而飞,不能无情。飞而息,不能无穷。以鲲鹏之大,其囿於阴阳也如此。况蜩鸠斥鹦乎?

碧虚子陈景元注:夫道,以生化为先,以阴阳为原。北冥生鹍,化而为鹏,气形已具,皆不知所以然而然。盖阴阳生化,神变莫测者也。物之初变,量未可穷,故云:不知其几千里。有生叉有所诣,故怒飞而徙於南冥。有生有诣,材力不能无限,故水击三千里,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去以六月息。六,阴数,故云息也。天地之问,元气氤氲,升降往复,故有野马、尘埃之喻。有生之物,莫不互以息气鼓吹而交相乘御,故彷徨束西,莫之夭板也。若以形之小大而有所域,则阴阳隔绝、上下异见,莫之能适矣。

王雩注:鲲,潜则处於北。鹏,飞则徙於南冥。有体之物,虽至大而能 变亦不免乎阴阳之类,是以摄制於造化而不能逍遥。易日: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。所谓逍遥游者,其唯无方无体者乎?水击三千里,阳数始畅也。动铃有极,故搏扶九万里,去以六月息也。野马、尘埃,则鹏之所待以飞者,其在上而视下,亦犹人之在地观天。自大视小者不明,则鹏亦以大为累也。

虚斋赵以夫注:庄子鲲鹏,以明天地阴阳之气。鱼化而乌,北徙而南,由阴而阳,由静而动也。经以南冥为天池,天包地外,则北冥亦天池也。三为阳之始,一函三也。九为阳之极,三三九也。一阳生於子,六阳极於巳,故以六月息。野马、尘埃,生息相吹,细大虽殊,其气则一。人之视天,亦犹鹏之视下,高卑虽殊,其理一也。

林希逸鬳斋口义云:馄鹏变化之论,只是形容胸中广大之乐。益谓世人见小故有纷纷之争,若知天地外有如许世界,则自视其身不啻太仓粒粟也!鲲鹏亦寓言,不必拘阴阳之说。乌之飞也,必以气。下一恕#3字,便自奇特。三千九万,只形容其高远。去以六月息者,一举必歇半年也。野马、尘埃,生息相吹,三句正发明下文。视天无极,以形容鹏飞之高却如此。下语可见笔力。

褚氏管见云:冥者,一气之混同而无问者也。北主润气,所以滋孕万物。南主烜气,所以长养万物。先北而后南,阳由阴生也。位虽有殊而气本无间。特以相去辽远,渐化不觉,犹四时之运,祁寒隆暑非一朝成,故馄港、鹏化,静极而动,搏风九万,六月而息,不出乎阴阳之互变,亦在乎一气混冥中耳。是以南北皆谓之冥焉。南华老仙益病列国战争,习趋隘陋,一时学者局於见闻,以纵横捭阖为能,掠取声利为急,而昧夫自己之天。遂慷慨着书,设为远大之论,以发明至理,开豁人心。言得此道者,与天地合德,阴阳同运,随时隐显,无往而不逍遥。天地之阴阳,即人身之阴阳,水火因之以发源,性情资之以通化。上际下蟠,无所不极。然非视听所可及,故立鲲鹏以强名,使学者始因物而明心,终忘形以契道,深根宁极,妙合化机。吾身之阴阳,无时不运;吾身之天地,未尝或息也。”由是知人之本性具足逍遥,而世俗真迷,忘真逐伪,当生忧死,虑得患失,罔知所谓逍遥。故申言以破其惑,谓人之生死如鱼变鸟,失鳞甲而得羽翰,舍游泳而从飞举,情随形化,各全其天。造化无极,与之无极,何所容其爱恶哉?物之初化,其变未量,故不知几千里。及乎鹏徙南冥之后,三千九万之数形焉,去以六月息者,阴消阳长,造化不停之机。野马、尘埃,即事物过前之譬。傥善操其本,而得鹏飞之要,则超逸绝尘,徜徉物表。六合之进气港运,万汇之生息交嘘,适所以相吹,举而莫足为之累。动容周旋,无入而不自得,所以为逍遥游也。故以冠.一经之旨。其问怒而飞一句,诸解罕详及。偶得言外意,附于条末云:天地,禀乎一气者也;万物,禀乎天地者也。自一气分而为天地,天地交而生万物。互离互合,生化无穷,小大短长,咸足其分。由受气至於具形,数极至於变质。负阴抱阳,时各有待,当化者不得不化,当飞者不得不飞,皆天机所运,受化者不自知也。怒而飞者,不得已而后动之义。怒,犹勇也,为气所使,勇动疾举有若怒然,非愤激不平之谓也。凡物之港久者爻奋,屈久者铃伸。岂厌常乐变而为此哉?益囿形大化中,则随二气而运,盈虚消长,理不可逃。《齐物论》:万窍怒唠。《外物篇》:草木怒生,亦此意。《道德经》所谓万物并作是也。於此以观其复,则六月息之义可知。世人见其怒而不见其息,知其作而不知其复,故背夫逍遥之乡,日趋有为之域,以至事物胶葛,患累纠缠,薾然痕役,不知所归,可不哀邪!关尹子云:天地虽大,能役有形而不能役无形。夫欲免为二气所役者,请於冥鱼未形已前求之。

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。覆杯水於助堂之上,则芥为之舟,置杯焉则胶,水浅而舟大也。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。故九万里,则风斯在下矣,而后乃今培风;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,而后乃今将图南。蜩与备鸠笑之日:我决起而飞,抢榆枋,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?适莽苍者,三餐而反,腹犹果然;适百里者,宿春粮;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之二虫又何知!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桩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!.

此段起喻,以衍上文;次设蜩鸠对辫,以明小大之分,各足其足而无企羡之心。此所以为逍遥游也;又论所适有远近,则所资有少多。曾二虫之何知,指蜩鸠无知而同於同也。小知、大知、小年、大年,重重起喻,不越此义。经文大意明白,不复集解。

汤之问棘也是已。穷发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为馄。有乌焉,其名为鹏,背若太山,翼若垂天之云,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,负青天,然后图南,且适南冥也。斥鴳笑之日:彼且奚适也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间,此亦飞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适也?此小大之辩也。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乡,德合一君,而征一国者,其自视也亦若此矣。而宋荣子犹然笑之。且举世#4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#5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,斯已矣。彼其於世,未数数然也。虽然,犹有未树也。

夫列子御风而行,冷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后反。彼於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此虽免乎行,犹有所待者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!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

陆德明音义载:棘子,汤时贤人。

崔氏云:亦齐谐之徒,能识冥灵、大桩之冬者也。郭象注:汤之问棘亦云:物各有极,任之则条畅,故庄子以所问为是也。吕惠卿云:此引汤之问棘者,以其言自古有之,所谓重言也。棘之言鲲鹏,即今所引者,见於列子,益其略也。林疑独注载:殷汤夏革之事。始於古初有物。终於无尽之中。复无无尽。无极之外,复无无极。正与上文相贯。故引以为证q 而郭氏乃云:物各有极,任之则条畅,非庄子本意。观者求正於《列子》可也。

褚氏管见云:按《列子》 作殷汤问夏革,革、棘,声相近而义亦通,皆训急也。崔说以此句结承上文灵桩之论,吕注从此句起下文冥海之谈,各据所见分章耳。大观八注本,以此句独立条似亦牵於上下文,未次所附故也。林氏注正与上文相贯,则同崔论。碧虚陈景元本,第二章从此句始,则同吕说。今详考经意,益欲实鲲鹏之义,故一唱题而两举证,首引齐谐所志,次以汤之问棘,再参《列子□汤问篇》冥海天池之论,以印庄子之言,则此章自合始於汤之问棘句末,加是已者,证上文而生下语,观者多不明辫,误作前章结句。若以为结句,则意已尽矣,后章从穷发之北重起论端,非立言之体也。故僭迷所以附于条末以释其疑。竹溪林氏亦云:据此句合在下以结句为起句,是其作文鼓舞处。下文乃再举鲲鹏之论,不在重释知效官、行比乡等语,言人知能小大各有所施,以得用为适耳。宋荣子犹然笑之,则不以荣利动其心,而全无用之用者也。超出知能一等矣。而真人犹以为未立,则所见超诣可知。如列子能御风而不能无待,叉至於御六气以游无穷,斯为至也。故断之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此三者,人道之极,用以总结《逍遥游》首章大意。益至道穷神妙,跻圣域,不越乎三无之论,入而言至,出而言圣,神运於其中,无方而不侧,弘之在人,理亦寄耳。因言立教则不无序焉。凡厥有生私利,易植贵乎忘己。骄矜易萌,次当忘功。己功既忘,人誉铃至。又须忘名,以远世累,累远身全,道纯德粹,以之处人应物无不尽善,而三者之名亦混融俱化矣。窃观古今才能英杰之士,建功立名不为不多,而明哲自全者无几,岂其智弗及邪?道心未明,有以障之耳。夫幼学壮行,期於立功,功所以及物也,而功成又见忌,修身立业期於扬名,名所以砺俗也,而名下难久居,非功名之过,病在於有我。信能无己,则避功、逃名、隐迹、全道,若五湖之泛、赤松之游、桐江之钓,四海一身将有余乐,何危机之足虑哉?《太上》云:功成弗居,名遂身退,良有以也。傥致知、力行动与理合,则善穷善达、乐生乐死,无往而不逍遥。所谓至、神、圣者,物被其德而归美之。称何足以极天游之妙?郭氏注:理至则逃灭,其说尽之。

尧让天下於许由,曰: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,其於光也,不亦难乎!时雨降矣而犹浸灌,其於泽也,不亦劳乎!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犹尸之,吾自视缺然。请致天下。许由日: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。而我犹代子,吾将为名乎?名者,实之宾也。吾将为宾乎?鹪鹩巢於深林,不过一枝;偃鼠饮河,不过满腹。归休乎,君!予无所用天下为!庖人虽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

郭象注:夫能令天下治,不治天下者也。许由方明既治则无所代之,而治实由尧。故有子治之言,宜忘言以寻其所况。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,尧也。不治而得以治之者,许由也。失之远矣。夫治由乎不治,为出於无为,取於尧而足,岂借之许由哉?若谓拱默山林之中,然后称无为者,此老庄之谈所以见弃於当涂也。夫自任者对物,顺物者与物无对。尧无对於天下,许由与稷、契为匹矣。何以言之?与物冥者,群物之所不能离也。是以无心玄应,唯感之从,泛若不系之舟,束西之非己,故无行而不与百姓共者,亦无往而不为天下君矣。次举庖人、尸祝各安所司,为兽、万物各足所受,帝尧、许由各静所遇。此乃天下之至实。各得其实,又何所为乎?故尧许之行虽异,其於逍遥一也。

吕惠卿注:自尧言之,由虽无为而未尝不可以有为,故请政天下而不疑。自由言之,尧虽有为而未尝不出於无为,故以天下既治而不肯受。自言以其边,言人以其心故也。夫以无事取天下而天下治,此无为之实也。天下既治,而吾犹代之,则是取天下而为之。将见其不得也,是取其无为之名而已,名者,实之宾,吾肯为之乎?是故方其有为也,四海九州乐推而不为有余,及其无为也,一枝满腹归休而不为不足。此所以无用天下为,而尧、许之所以逍遥也。林疑独注:日、月、时、雨出於自然,故不见其有为而功大,爝火、浸灌出於人力,故见其有为而效浅。尧谓许由无为之道既行,则有为之道不能无愧,故请致天下。许由谓子治天下,天下既治则虽无为而无不为矣。《易》日: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者,神也。圣人之功,以神为体,神何尝有功哉?唯尧也,吉凶与民同息,故不免於有为。有为之极,复归无为。所以让天下於由也,夫圣之在神,有为在无为,犹滴水之在冥海也。边虽有为,但无累於心,亦天下之至妙。不叉羡乎无为也!.后举庖人宰割以喻有为,尸祝接神以喻无为,神人不得不无为,圣人不得不有为也。

陈详道注:尧,治天下者也。由,忘天下者也。治天下则实丧而名立,忘天下则实聚而名泯。治天下而天下已治则不可致之於人,忘天下而天下兼忘则不可代之於彼,此尧之志所以不得行於由,而由之志所以不屈於尧也。日、月出矣,智周万物之譬也。时雨降矣,道济天下之譬也。鹪鹩一枝,足乎外也。偃鼠满腹,足乎内也。庖人,有事於事者也。尸祝,无事於事者也。有事则多累,故无事者未尝过而问焉,此由所以不越分而代尧也。

陈碧虚注:名器,不可假人。大宝,恶敢轻受!许由贵身贱物,不以天下为利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自治矣!故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,志可则也。夫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不知人则无以通利害而处人间,不自知则无以知天命而冥自然。此尧之所以知由,而由之所以自知也。

王旦论云:天出於无为,人出於有为。无为者,以有为为累。有为者,以无为为宗。方其有为也,尧为天子,富有天下,不为有余。及其无为也,由为匹夫,隐於箕山,不为不足。以由喻天之所为,日、月、时雨是也。以尧喻人之所为,娇火、浸灌是也。夫尧以由能治天下而不敢尸,由以尧能治天下而不肯代。然则天下将谁治之?曰:治於尧,则有为而无为者也。治於由,则无为而有为者也。益道之在圣人,出则尧也,隐则由也。庸何择乎?

虚齐赵以夫注:尧与许由非二人也,观者当於言外求之。《天运篇》中尧舜问答即此意。

褚氏管见云:伏读尧让章,淳古揖逊之风俨然在目,有以见圣人尊道贵德,后己先人,真以治身,土苴以治天下之意。彼战争攘夺於尺寸土地之间,何后世之濂薄耶!尧以娇、灌比功,其谦虚至矣!岂以黄屋为心哉?由以鹪、鼠喻量,其素分足矣!岂侥幸富贵者哉!为有神尧在位,斯有许由在野,气类感召,理有由然。尧之忧天下也深,谓四海虽已治,非由莫能继。由之待天下以忘,谓四海既已治,吾将曷与哉!非大任而不疑,无以见尧之真知卓绝。非高视而不受,无以见由之抱道精纯。益圣人不以出处分重轻,而以义理为去就。此有系乎道之卷舒、时之当否耳。夫尧之知由也审,故不俟历试而举以代己,使由幡然受禅不失乎端拱岩廊之尊,使尧翛然得谢则可以韬光。太古之上,圣人显晦在道,若合符节,岂世俗得以窥其蕴哉!且由之於尧,以分则民,以道则师,其启沃之微,心传之妙,由之所以资尧者,至矣。虽受之天下亦未为过,而由也诚,何以天下为。至若名者实之宾一语,足为万世法。即此语而推,非惟醒邓邺之梦,息触蛮之争,抑使后人想像箕山、颖水之趣而风树,一瓢犹以为累也。终以尸祝不越俎而代庖言尧之至德明於知人,由之隐德明於处己,各安所安,各足其足,而天下无事矣。夫尸祝之於庖人,虽尊卑劳逸,势若不伴,然均於以诚接神、临事尚敬、有可代之理,古人犹不为之。季世薄俗,乃有叛伦背理而妄希代者。幸是经不泯,足以明进退之节,量授受之分,而绝天下奸幸之心吁。南华老仙亦圣矣,知世道交丧之后,有人与人相食者,故具迷先圣揖逊之迹觊由逃而求其心,是亦卢扁投药於未病之义,诚有以密辅世教,而人罕知者,敬衍其所以言之意而表出之。

肩吾问於连叔曰:吾闻言於接舆,大而无当,往而不返。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;大有径庭,不近人情焉。连叔曰:其言谓何哉?曰: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肤若冰雪,绰#1约若处子。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。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其神凝,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。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连叔曰:然。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,聋者无以与乎锺鼓之声。岂唯形骸有聋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是其言也,犹时女也。之人也,之德也,将旁砖万物以为一,世薪乎乱,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!之人也,物莫之伤,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热。是其尘垢秕糠,将犹陶铸尧舜者也,孰肯以物为事!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,越人断发文身,无所用之。尧治天下之民,平海内之政,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阳,宝然丧其天下焉。

郭象注:神人,即所谓圣人也,虽处廊庙之上,无异山林之中,今言王德之人而寄之此山,将明世所无由识,故乃托之绝垠之外,推之视听之表耳。

吕惠卿注:藐姑射山,唯有道者能登之。神人,即人心之所同有。唯穷神者能见之。藐,犹眇视。姑,且也。射,厌也。言登此山者,视天下事举无足为,故藐且射之,非神人孰能与於此。

林疑独注:此一节皆至理。圣人所秘而不言者,益道至於此不可以言言,故引接舆之言,以明神圣之道而寓意於姑射。藐,言其远,非必有是山也。犹《列子》 云:五山之类。神人者,圣而不可知,又恶可以言尽哉。陈详道注:藐姑射山,以喻道也。神人无体,即道为体;神人无用,即道为用。则神人之所居者,道而已矣。

陈碧虚注:神人者,寓言体道圣君,淡泊无为,与化升降。言无治迹,故有为者笑之,以为狂而不信也。

吕俦注:藐姑射山,在托辞於寰海之外,以妙神人之妙处而非世俗所知也。

王雱注:藐姑射山,在北海中,以喻归根复命之意。

西蜀无隐范讲师云:山以喻身。藐射言其幽眇。神人即身中至灵者。人能求诸幽眇之中而得吾身之至灵,则不食五谷、吸风饮露、乘云、御龙,游於四海非过论也。或者求之於外,不亦远乎?

褚氏管见云:姑射神人章,非食烟火,语不因亲接圣训,何由下教人间。寓道真切,莫要乎此。而言微旨奥,初学难窥,详前诸解,吕林二公得其端绪,后有无隐讲师尽略衍义,直指玄微,发先圣不言之秘,开学人固有之天,恨不手挈群生俱登姑射,同为逍遥之游。其用心可谓普矣!伯秀幸聆慈诲,不敢己私,敬附诸解之末,以弘法施并推广余意,详释下文云:肌肤若冰雪,体抱纯素,尘莫能污也。绰约若处子,守柔自全,害莫能及也。不食五谷、吸风饮露,则绝除世味,纳天地之清冷,乘云御龙,游乎四海,则淡厉太空,同元气之冥漠。所谓不行而至,与造物游者也。其神凝,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,则养神之极者,非唯自全而已,又足以赞天地之化育,辅万物之自然。此言推己以及物之效,所以合神不测,契道无方也欤!或者为名相所移,求是山於绝垠之外,则所谓神人者益远矣!窃谓经中穷神极化之妙,备见此章。而闻者以为狂而不信,岂止一肩吾而已哉?按此与《列子.黄帝篇》 第二章文小异而义实同。南华托之於接舆二又所以神其迹也。余文平易可通,不复赘释。独犹时女也一句有二说,郭、成诸解并云:犹及时之女,自然为物所求。但智之聋瞽者,谓无此理,虚斋赵氏以时训是,女音汝,《尚书》时女功义同。连叔谓肩吾神人似是汝也。列子所谓生生形形者,庸斋口义同赵音训。又尘垢秕糠陶铸尧舜之语,若轻尧舜然,及考经旨所归,实尊之至也。谓世人所称尧舜推尊之为圣人者,徒名其尘垢秕糠耳。尧舜之实恶可得而名言耶。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,四子说亦不同,按陆德明音义载:司马旧注谓王倪、啮缺、被衣、许由也。郭象注四子者,寄言以明尧之不一於尧耳。夫尧实冥矣,其进则尧也。自进观冥,内外异域。世徒见尧之为尧,岂识其冥哉?故将求四子於海外而据尧之所见,因谓与物同波者,失其所以逍遥也。

成法师疏:四子,四德也:一本,二迹,三非本非迹,四非非本迹也。言尧反照心源,洞见道境,超兹四句,故云往见四子。

吕惠卿注: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,是见神人也。神人,即吾心见吾心,则无我。无我,则虽有天下,亦何以天下为哉?又解尧之师日许由,许由之师日啮缺,啮缺之师日王倪,王倪之师日被衣,四子皆能穷神,而尧因之以入,是往见之也。林疑独注:尧资治天下之功业,往见许由、啮缺、王倪、被衣,而不为四子所售,犹宋人资章甫而适越也。

陈详道注:四子者,不以天下与物为事者也。连叔以大浸不溺、大旱不焦归之神人;王倪以泽焚不热、河冱不寒归之至人;河伯以寒暑不害、禽兽不贼归之德人;仲尼以经太山而不介、入渊泉而不濡归之真人。此四人者皆心与元气合,体与阴阳冥。尧得四子之道,故云往见之也。

陈碧虚注:夫忘天下者,无寄托之近名,然归之愈众而忘之愈冥。故外其身而身存,后其身而身先。此天下乐推而不厌者也。吴俦注:自述观尧,则内外异境,治天下、平海内者,见其边而已。若乃尧之为心,豁然四达,远在辽绝,一方不足以系之也。

虚斋赵以夫注尧往见四子:岂真有人之可见哉?亦反而求之耳。能知许由即尧者可以语此,本篇主意,在肩吾连叔问答。能通此,则首尾之意皆贯矣。林氏庸齐。

义云:四子既无名,或以为许由、啮缺、王倪、被衣;或云一本、二述、三非本非迹、四非非本迹,如此推寻,转见迂诞,不知此正庄子滑稽处!如今人所谓断头话,正要学者於此揣摸,盖谓世人局於所见,不自知其迷,必有大见识方能照破也。西蜀无隐范讲师云:四子喻四大,藐射言其幽眇,谓尧虽治天下、平海内,迹若有为而心不离道,能反观四大於幽眇之中。故累尽而逍遥也。

褚氏管见云:已上诸解四子之论不齐,或大意混成而於数不合;或稽数合符而考义差远求之近解中。虚齐实为理胜。范讲义数兼该。皆可服膺者也。按:此所谓四子,乃寓言以明道,而道之为物恍惚,窅冥难以形数定,在学者用志不分,亲有所见,始究端的,非语言能尽。今据经意,拟为之说。尧之师日许由,由之道盖出於啮缺、王倪、被衣,则四子之道一而已矣。尧能忘形以求道,是为往见之藐姑射山,即前反观身中幽眇之喻,此道古今无殊,君民罔问#7。君得此道,即今之帝尧;民得此道,即今之许由也。汾水,尧所都,不离当处而得见四子,言道不在乎远求。窅然丧其天下,弃如弊展之谓也。又固研味祖经,密有所契,敬以有象、有物、有精、有信,参解四子,义若吻合。既见四子,则至贵在我。万乘之尊、四海之富,有不足顾者矣。

惠子谓庄子日:魏王贻我大瓠之种,我树之成而实五石,以盛水桨,其坚不能自举也。剖之以为瓢,则瓠落无所容。非不呺然大也,吾为其无用而掊之。庄子日:夫子固拙於用大矣。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,世世以拼澼絖为事。客开之,请买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谋曰:我世世为拼澼絖,不过数金;今一朝而斋技百金,请与之。客得之,以说昊王。越有难,吴王使之将,冬与越人水战,大败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龟手,一也;或以封,或不免於拼澼絖,则所用之异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,而忧其瓠落无所容?则夫子犹有篷之心也夫!惠子谓庄子日:吾有大树,人谓之樗。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,立之涂,匠者不顾。今子之言,大而无用,众所同去也。庄子曰:子独不见狸狌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束西跳梁,不避高下;中於机辟,死於罔罟。今夫斄牛,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为大矣,而不能执鼠。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,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,广莫之野,彷徨乎无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其下。不夭斤斧,物无害者,无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

郭象注:其药能令手不拘拆,故常漂絮於水中。蓬,非直达者也。盖言物各有宜,苟得其宜,安往而不适夫?小大之物,若失其极,则利害之理均;用得其所,则物皆逍遥也。

吕惠卿注:惠子拘於形器,谓庄子之言大而无用,故以大瓠况之。自其种而树之成,明我於其言始终察之也,而实五石至不能自举,则求之於形器而累於有身者也。剖之以为瓢,瓠落无所容,则用之而域於宇宙,不能出者也。夫用大物叉於大处,今惠子累於有身,是以疑而有问,故庄子答以拙於用大。遂引不龟手之药为喻,道之为言一也,不善用之,不足以周四体,则世世洴澼絖不过数金之谓也。善用之,非特周吾身而已,虽天下沦溺,犹将拯之,则用之水战裂地而对之谓也。夫注焉不满,酌焉不竭,此亦人之江湖也。今子有大器不能浮之於大处,而患其无所容,则谓之有蓬之心也宜矣?惠子未悟,又以大樗为问。夫物以有用为用,用之小;以无用为用,用之大。狸狌跳梁,死於网罟,不能无为而以知巧杀身之譬也。斄牛至大,不能执鼠。逍遥、无为全其形生之譬也。圣人之於道,体之以深根固蒂,则其为树也大矣。欲树之者,莫若反求吾心,心之为物,莫知其乡,得其莫知之处而安之,是树之於无何有之乡也。充之而弥广六虚,静之而万物莫挠,逍遥其侧,寝外其下,未始须臾离也,则所谓大而无用者,安所困苦而子息之乎?盖惠子虽至聪明,未能剧心去知,以至於未始有物,则於道不能无疑,故庄子於无用无情之说而致其辞焉。后之疑者可思而得之矣。

林疑独注:魏王贻我大瓠之种,喻天遗我虚中之性。树之成,喻受而全之。实五石,喻充以五常。以盛水浆,清冷可为万物鉴也。其坚不能自举,五常在身,不亦重乎?剖以为瓢,则分而为二。瓠落无所容,以为无用而掊弃之,喻性散而不能全,亦莫不莹然在耳。遂自以为不可复而弗悟其为情所夺也。今子不能全大瓠之用,犹人不能尽其性也。故引宋人不龟手之药以明所用之异,人有虚中之性,当充以逍遥,任其无为,犹因大瓠之形虑为大樽而浮乎江湖,而反忧其无所容邪!未尽性则不真达,故云有蓬之心。惠子复以大柠为问拥肿卷曲,众所伺去,以讥庄子之言大而无用,遂引狸狌、斄牛以答之。虽小大有异,敏钝亦殊而长於用者,不免有所困苦。是以圣人全其命之根本,而体道以为用。樗者深其根而枝叶荣,命者固其本而万事理。《易》日:贞者事之干。此又干之所以为本也。何有,言其虚无。广莫言其宽大。今子有大树,亦犹人之有正命也,何不真之於虚无广莫之地,任其逍遥无为、不夭不害?此神人所以为大祥也。

陈详道注:物有所宜,事有所适,患不善用之而已。不龟手之药一也,宋人用之其利小,吴人用之其利大。弱七国之衍一也,晁错用之则祸兴,主父偃用之则乱息。大瓠之用,岂异是哉?瓠之为物,中虚而善容,外圆而善浮,置之於地,则失浮之性。圆而其坚不能举,剖以为瓢,则毁圆之体而瓠落无所容。若夫虑以为樽,浮於江湖,则不劳而自举,无适而不宜矣。几天下之物,小者为用易,大者为用难,而人之情用小者常工,用大者或拙於其难,而处之以工非因性任理,去蓬心之累者,孰与於此。惠子又以庄子之言大而无用,况之大樗,是知有用之甩而不知无用之用也。庄子答以狸狌小而有用,不免於祸;斄牛大而无用,物莫之害。是有用之用,不若无用之用也。大樗无用矣,又树之无用之地,则树之者得以彷徨逍遥,而为树者得免斧斤之息与转徙於利害之涂而拾击於世俗者,岂可同日而语哉!

陈碧虚注:物有不适世用者,或便拾弃之,是未明无用之用也。故物无小大精粗,在人善用。继又寓言大樗,再释无用,狸牲以轻脱中机,斄牛以无技全质。才能之速祸,愚钝之全身,久矣!夫前论鹏、鹦以有情逍遥,贵其飞翔自适。结以瓠、樗以无情逍遥,要在不夭、不拾。达兹趣者,何往而非善进哉!王秀注:大同疑独而节其文。

赵虚齐注:惠子以大瓠、大木为无用而发问庄子,以不龟手与牦牛答之,以明无用之用也。

林氏肤斋口义云:樽,浮水壶,系腰可渡中流。失船,一壶千金,谓此。庄子既以不龟手之事喻其不知所用,乃日有此大瓠,何不思为浮江之湖?蓬心茅塞其心也。惠子又以大樗拥肿讥庄子之言,答以狸狌小而桀颌卒中机网,斄牛大而无技亦可全生。谓物有大小,所适不同,不可以大者皆为无用也。无何、广莫,言造化自然,至道之中,自有可乐之地。虽无用於世而祸害亦可幸免矣。

褚氏管见云:造化生物,盈天地间有用无用系一时之逢,林不林又其次焉。故或用於昔而弃於今,或弃於今而用於后,此出於人为,非物所能必也。观夫刍狗之陈,朱陈媲胲之散未散可见矣。况魏王之瓠异於凡种,见者张皇惊赅之不暇,又恶知所以为用哉?宜惠子怪而有问也。庄子知其拙於用大,遂以不龟手之事喻之。物本一也,而其贵贱或相什伯、或相千万者,在人善用不善用之间耳。人多工於用小,世亦甘於就小,则所成可知矣。世多拙於用大,人或安於守大,则所蕴可知矣。夫五石之瓠,树之成也,岂一朝之功?今则非唯不能成其大用,而又拾击暴珍之,何斯瓠之不幸邪!凡出类之物亦造化间气所锺,其无用也,意或有待,既大而不可剖为室家之用,当思全而为江湖之用,济深利涉与舟楫同功,则大瓠之无用适为妙用矣。以惠子之多方,而不知出此蓬塞其心也,夫惠子又以大樗拥肿、不中规矩讥庄子之大言无用,对以狸牲点慧死於机辟,牦牛无技幸全其生,得失果何如哉!今子有大树,不能树之於无用之地以全逍遥之乐,而乃反忧匠者之不顾,此南华所深惜。故因其问而救正之,使脱形器之桂桔,保性命於虚玄,超有为而入无为,以不用而成大用。庶乎《逍遥游》之本旨也。

《逍遥游》篇敷叔宏博,引喻高远,辞源浩渺,意趣卓绝,使读之者若御泠风而登汗漫,忘世累而极天游。真所谓超众义、彻重关、解牯释缚之洪规,通玄、究微之捷径也。伯秀不揆荒芜,楘陈管见,复於篇末为之统论云:循至理者,以道通乎万事;全正性者,与物同乎一。天理性得而不逍遥者,未之有也。夫赤子之心本无知识,识随形长,物接乎前,得失存怀,冰炭交作,舍彼役此,无休歇期。傥非烛理洞明,道义战胜,虽居至贵、至富,亦有所不免焉。故学道之要,先须求圣贤乐处,切身体究,方为得力。《易》云:乐天知命。颜氏草瓢自乐,孟子养浩而充塞天地,原宪行歌而声出金石,此皆超外物之累,全官己之天,出处动静,无适非乐,斯可以论逍遥游矣。北冥之馄,化而为鹏,搏风击水,徙於南冥,益谓学者见闻狭陋,趋向细微,罔知性海之渊澄,并与命珠而沦失。遂举此大物,生於大处,以明已之所自来,涵养既久,体神合变,出阴入阳,其用莫测。俾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乡,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,悟外物之可轻,己天之当重,将见培风、绝云,与化无极。何世累之能及哉!故爻至於乘天地、御六气以游无穷,然后为逍遥极致,所谓至神圣者,亦混融俱化而已,功名皆外物矣。尧让许由章,所以证成前义,启廉逊之风,警省后人,绝券外之慕,裨益治道为多。及肩吾闻言於接舆,发挥神人之秘以喻身中至灵,务操存涵养以致之,初不在乎远求也。尘垢、枇糠陶铸尧舜,言神人之德与天同运,推其绪余,犹足以成唐虞之治,而其真则非世人所知也。尧往见四子,藐姑射之山中,存妙理,难以臆度,铃须亲造姑射四子当不言而喻,学者勉之。是篇首论馄、鹏、蜩、鸠、灵桩、朝菌,知年小大皆穷理之谈。末举大瓠以虚中自全,大柠以深根自固,喻尽性以至於命。学道之大成而入乎神者也。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,何往而非逍遥游哉。

南华真经义海慕微卷之一竟

#1世德堂本有『者』 字。

#2郭家注本『而』作『则』。

#3据经文『恕』 作『怒』。

#4郭象本有『而』字。

#5郭象本有『而』字。

#6释文为『掉』。

#7『问』 应作『闻』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