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二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二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田子方

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,数称溪工,文侯曰:溪工,子之师邪。子方曰:非也,无择之里人也。称道数当,故无择称之。文侯曰:然则子#1无师邪。子方曰:有。曰:子之师谁邪。子方曰:东郭顺子。文侯曰: 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。子方曰:其为人也真,人貌而天,虚缘而葆真、清而容物,物无道,正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。无择何足以称之。子方出,文侯傥然终日不言,召前立臣而语之曰:远矣,全德之君子。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,吾闻子方之师,吾形解而不欲动,口钳而不欲言,吾所学者真土梗耳。夫魏真为我累耳。

称道数当,言称诵道理拍拍皆当也。其为人也真,纯也。人貌而天,貌虽人而有自然之天德也。虚心而顺物,未尝动其心,故曰葆真。葆,养也。清,自洁也。清则易离於物,而能容之,言其大也。人有非道,未尝责之以言,但动容貌而使彼自悟,自然消释其不肖之心,故曰使人之意也消。溪工之善犹可容言,顺子之美不可容言,故曰何足以称之。全德君子,言顺子也。形解,言自失也。土梗者,得其粗不得其精也。以有国为累,故不得以深究无为自然之道,故曰夫魏真为我累耳。

温伯雪子适齐,舍於鲁,鲁人有请见之者,温伯雪子曰:不可。吾闻中国之君子,明乎礼义而陋於知人心,吾不欲见也。至於齐,反舍於鲁,是人也又请见。温伯雪子曰:往也蕲见我,今也又蕲见我,是必有以振我也。出而见客,入而叹。明日见客,又入而叹。其仆曰:每见之客也,必入而叹,何邪。曰:吾固告子矣。中国之民,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。昔之见我者,进退一成规,一成矩,从容一若龙,一若虎,其谏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,是以叹也。仲尼见之而不言,子路曰: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,见之而不言,何耶。仲尼曰:若夫人者,目击而道存矣。亦不可以容声矣。

伯,名也。雪子,其字也。礼义,有为之学也。陋於知人心,陋,劣也,谓其不识本心也。振,振德也,言必有益我也,故曰振我。进退成规矩,从容若龙虎,动容周旋中礼也。规矩,有法度也,龙虎,成文章也。大人虎变是也。谏我祖子,道我似父,谓交浅言深也。目击而道存,即正容以悟,使人之意消也。容声,容言也。

颜渊问於仲尼曰:夫子步亦步,夫子趋亦趋,夫子驰亦驰,夫子奔逸绝尘,而回瞠若乎后矣。夫子曰:回,何谓邪。夫子步,亦步也,夫子言,亦言也,夫子趋,亦趋也,夫子辩,亦辩也,夫子驰,亦驰也,夫子言道,回亦言道也。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,夫子不言而信。不比而周,无器而民蹈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。仲尼曰:恶,可不察与。夫哀莫大於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日出东方而入於西极,万物莫不比方,有目有趾者,待是而后成功。是出则存,是入则亡。万物亦然。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。吾一受其成形,而不化以待尽。效物而动,日夜无隙,而不知其所终。熏然其成形,知命不能规乎其前。丘以是日徂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与。汝殆着乎吾所以着也。彼已尽矣,而汝求之以为有,是求马於唐肆也。吾服汝也甚忘,汝服吾也亦甚忘。虽然,汝奚患焉。虽忘乎故吾,吾有不忘者存。

不比而周,言不待亲比之而其情自然周美也。无器者,不可以迹名也。民蹈乎前,言人自来归也,以此比夫子之不可及也。不知其所以然而已矣者,言我至此不知其为如何也。奔逸,飞驰也。绝尘,去速而不见其尘也。瞠,直目以视也。步趋驰者,皆以马为喻也。恶可不察者,言当更於此精察也。心死者,无所见也。生而无所见犹甚於死也,故曰哀莫大於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比方,可数也。日既明时,物之长短小,大皆可尽见,故曰莫不比方。出自东方,入于西极,自朝至暮也。有目有趾,群动之物也。必见日而后事可为,待是,待日也,故曰待是而后成功。是出则存,是入则亡,人事之存亡系日之出入,即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也。万物之有待於道,亦犹人事之待乎日也,故曰万物亦然。生死皆循是道之自然,故曰有待而死,有待而生。生而受其形则此道在身,无所迁变以待其终,故曰不化以待尽。不化者,无所迁变也。效,仿也。仿於物而行,不容其心,故曰效物而动。物,事物也。无隙者,无所间断也。不知其终者,无已时也。浑然此身无非和顺之理,故曰熏然而成形。熏,和也。虽知事物之无非命而日用之间不以命为规度,即所谓圣人不言命也。日徂者,日日如是,与之俱往,纯亦不已也。交一臂者,并立也。终身与汝周旋而汝未得此道,故曰交一臂而失之。着,可见者也。汝但见吾所可见者,而不知有所不可见者,故曰汝殆着乎吾所以着也。尽,无也。道必至於无而后尽,汝但以有求之,所以见不到尽处也,故曰彼已尽矣而汝求以为有。肆,货马之地也。唐,无壁之屋也。诗云中唐有甓。唐肆,今之过路亭也。货马者,来去不常,止就其肆求之,刻舟求剑之意也。忘,不可知者也。极其不可知曰甚忘。服,行也。吾与汝之所行叉极其所不可知,汝与吾之所行亦必极其所不可知,故曰吾服汝也甚忘,汝服吾亦甚忘。意谓此事我与汝说不得,汝亦与我说不得,必至於忘言而后尽也。虽然,又转一转。谓汝今虽未至於此,亦何患焉。盖汝既知奔逸绝尘者瞠若乎其后,则是知有此一解未尽矣。若到此能忘其故吾之时,虽与今日所见不同而在我之所不忘者仍旧在也。释氏所谓悟后依旧是故时人,意谓见到无处方尽,仍旧即是有时道理也。故曰虽忘乎故吾而吾有不忘者存。此两个吾字就颜子身上自说,又与上面吾服汝,汝服吾字不同。

孔子见老聃,老聃新沐,方将被发而乾,慹然似非人。孔子便而待之,少焉见去声曰:某也眩与,其信然与。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,似遗物离人而立於独也。老聃曰:吾游心於物之初。孔子曰:何谓邪。曰: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必亦反,卷不闻也焉而不能言。尝为汝议乎其将,至阴肃肃,至阳赫赫,肃肃出乎天,赫赫发乎地,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。或为之纪,而莫见其形,消息满虚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,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归,始终相反乎无端,而莫知其所穷。非是也,且孰为之宗。

被发而乾,即离骚所谓睎发也。愁然,凝定而立之貌。非人,犹木偶人也。掘,兀兀然也。遗物,遗外物也。离人,离人类也。立於独者,超立乎一世之表也。物之初也,无物之始也。辟,合也。心无所知,口不欲言,故曰困焉辟焉。将,近也。谓其深妙者难言,且拟议其近似者也,故曰言乎其将。前曰其樊其风,此言其将即变,换为文也。肃肃,严冷之意。赫赫,辉明之意。即是一阴一阳之谓道。如此下四句,阴阳和而后万物生。交通,互往来也。独阴不生,独阳不成,故曰交通成和。纪者,纲维,主张之意也。亦似有物主之而不可见,故曰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。为之纪者,造化也。一晦一明,昼夜也。消息满虚,四时之气运。日改月化,日异而月不同也。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,日日如是,而造化之功孰得而名言之。相反,不同也。始终虽不同而其端不可寻,譬如雀化为蛤谓雀之终,则蛤实始焉谓蛤之始,则雀实终焉。大而帝王之禅代亦如是,如何见得尽,故曰终始相反乎无端,而莫知乎其所穷。此分明是说个造物,但不指其名,却又曰非是也,孰为之宗。是即造物也,宗亦造物也。言不是这个,孰为之主宰。庄子之文,句句生活,便是此等处。

孔子曰:请问游是。老聃曰:夫得是,至美至乐也。得至美而游乎至乐,谓之至人。孔子曰:愿闻其方。曰:草食之兽不疾易薮,水中之虫不疾易水。行少变而不大其大常也,喜怒哀乐不入於胸次。夫天下也者,万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,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,而莫之能滑,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。弃隶者若弃泥涂,知身贵於隶也。贵在於我而不失於变,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夫孰足以患心,己为道者解乎此。

至美至乐,赞道之美也。不疾,不厌也。行少变,言易薮易水也不失其大常,所食之水草犹在也。万物之生皆在乎天之下,故必听天之所为,岂得以自异,故曰天下也者,万物之所一也。知其一出於天而莫不同,则死生且不能滑其心,而况得丧祸福乎。介,芥蒂也。隶,仆隶也。仆隶去来,弃如泥涂,以我贵而彼贱也。若知道之可贵实在於我,则外物之变岂能失我之至美至乐者。天地之间变化相寻,万古如此,何有尽时。得丧祸福无非自然,又何足以为吾心之患,故曰万物未始有极也,夫孰足以患心。但世俗之人不能解此,惟身与道一者方解晓乎此。己,身也。身与道一,故曰己为道。

孔子曰: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,古之君子孰能说焉。老聃曰:不然,夫水之於汋也,无为而才自然矣。至人之於德也,不修而物不能离焉。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修焉。孔子出以告颜回曰:丘之於道也,其犹酰鸡与。微夫子之发,吾覆也,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

假,借也。至言者,指以上许多言语也。谓老子其德如此,犹且不能离官语以修其心,他人孰能免此。脱,免也。谓必不能离言语以求道也。说与脱同。老聃曰不然者,谓假言语以修心,其说非也。汋,取也,与酌同。江河之水酌之而不竭者,以其本质无为而自然也。才,质也。水之所以为水者,自然之质也。至人之德本乎自然,虽不假修为,外物亦不得而离间之。天地日月亦自然而已矣,又何容力乎,故曰夫何修焉。酰鸡,醋瓮中之蠛蠓也。其包覆於瓮中,岂知瓮外之大,言所见者小也。

庄子见鲁哀公,哀公曰:鲁多儒士,少为先生方者。庄子曰:鲁少儒。哀公曰:举鲁国而儒服,何谓少乎。庄子曰:周闻之,儒者冠园冠者,知天时;履方#2屦者,知地形;缓佩玦者,事至而断,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为其服也。为其服者,未必知其道也。公固以为不然,何不号於国中曰,无此道而为此服者,其罪死。於是哀公号之五日,而鲁国无敢儒服者。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,公即召而问以国事,千转万变而不穷。庄子曰: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,可谓多乎。

方,术也。言鲁之儒者学术与先生不同也。缓佩玦者,言其行详缓而佩玦玉也。玦,取能断之义。一丈夫,言孔子也。此意盖言儒服者多

而皆不知道也。

百里奚爵禄不入於心,故饭牛而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。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,故足以动人。

方饭牛之时,岂有求爵禄之心。唯其不求,所以见用於穆公。动人者,言感动而化之也。死生不入於心者,无为而为,心无所动也。到此又等闲说这两句。

宋元君将画图,众史皆至,受揖而立,舐笔和墨在外者半。有一史后至者,儃儃然不知,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视之,则解衣盘礴赢,君曰:可矣,是真画者也。

儃儃,犹澶漫也,舒迟自得之意。受揖不立者,言与众史相揖而略不住也。盘礴,箕踞之状。裸即裸也。此言无心於求知乃真画者。东坡形容画竹与杜诗曰,神闲志定始一扫,亦近此意。

文王观於臧,见一丈夫钓,而其钓莫钓,非持其钓有钓者也,常钓也。文王

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,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。於是旦而属之大夫曰:昔者寡人梦见良人,黑色而顺,乘驳马而偏朱蹄。号曰,寓而政於臧丈人,庶几乎民有瘳乎。诸大夫蹙然曰:先君王也。文王曰:然则卜之。诸大夫曰:先君之命,王其无他,又何卜焉。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。典法无更,偏令无出。三年文王观於国,则列士坏植散群,长官者不成德,斔音吏斛不敢入於四境。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,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,螤斛不敢入於四境则诸侯无二心也。文王於是焉以为太师,北面而问曰:政可以及天下乎。臧丈人昧然而不应,泛然而辞,朝令而夜遁,终身无闻。

此一段把太公事却如此妆撰别个话头。常钓者,钓常在手也。钓竿虽在手而无意於钓,故曰非持其钓有钓者也。这般句语皆是好处。无天者,言无所主也。偏朱蹄者,其蹄只一只朱也。先君王也,言所梦乃文王之父也。典法无更,不变易法度也。偏令无出,无一事肯出号令也。号令之间独言一事,故曰偏令。坏植散群,言不立朋党也。不成德,不自有其成功,犹易曰或从王事无成也。同务,与众人同事功而不自异也。钦即庾也。外国之螤斛大小不同,皆不敢入其境内,则诸侯无不知归也,故曰无二心。朝令者,朝闻文王之命,有及天下之问,故逃去终身无闻,犹书曰暨厥终罔显也。且属之大夫,古本作夫夫,司马云上夫字作大字读,夫,一大也。太山石始皇文曰,御史夫夫。盖篆字夫与大同,见文镒。

颜渊问於仲尼曰:文王其犹未邪,又以梦为。仲尼曰:默,汝无言。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。彼直以循斯须也。

循斯须者,言苟徇一时之计,欲众人易从也,又岂可讥刺乎。

列御寇为去声伯昏无人射,引之盈贯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适矢复沓,方矢复寓。当是时,犹象人也。伯昏无人曰: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尝与汝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若能射乎。於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进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伯昏无人曰:夫至人者,上窥青天,下潜黄泉,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尔於中也殆矣夫。

引之盈贯,开弓而至满也。前手直而肘平可以置一杯水於其上,言定也。发,射也。适,去也。沓,重也。又也矢方去而矢又在弦上,沓於弦上者,才去而方来之矢又寓於弦上矣。此言一箭接一箭,如此其神速也。象人,木偶人也。背逡巡者,面向高上而背临深渊,退而未已之意,故日逡巡。三分其足,一分在岸,二分垂於虚处,可谓危之至,而伯昏无人能之者,即所谓纯气之守也。履地而射,射之常也,故曰非不射之射也。神能守一,则虽上窥青天,下至黄泉,挥斥乎八极,其心亦无所变动。若险夷之境界,犹怵然恂其目,则是未知至人之学也。以此为射而欲求中的之精义,亦难矣,故曰尔於中也殆矣哉。怵,惧也。恂目,恂动也。

肩吾问於孙叔放曰;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,三去之而无忧色。吾始也疑子,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,子之用心独奈何。孙叔放曰:吾何以过人哉。吾以其来不可却也,其去不可止也。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,而无忧色而已矣。我何以过人哉。且不知其在彼乎,其在我乎,其在彼邪亡乎我,在我邪亡乎彼。方将踌躇,方将四顾,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。

鼻间栩栩然,息不在外而在内,有自养之意也。令尹之贵若在於令尹,则与我无预;我之可贵若在於我,则与令尹无预。故曰其在彼邪亡乎我,其在我邪亡乎彼。此数句发得精神。腾躇四顾者,高视遐想於天地之间,安知人之所谓贵者贱者。

仲尼闻之曰: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说,美人不得滥,盗人不得刊,伏戏黄帝不得友。死生亦大矣,而无变乎己,况爵禄乎。若然者,其神经乎太山而无介,入乎渊泉而不濡,处卑细而不惫,充满天地,既以与人,己愈有。

知者不得说,非言辞所可穷也;美人不得滥,非声色所能淫也;盗人不得劫,非凶威所能屈也;伏戏黄帝不得友,遁世而轻天下也。介,间也。石虽无间,可以穿而过也,故曰经乎太山而无介。处贫贱之地而不以为病,故曰处卑细而不惫。充满天地者,道也。:道在己者,既塞天地,推以化人,用之无尽,故曰既以与人已愈有。

楚王与凡君坐,少焉,楚王左右曰:凡亡者三。凡君曰:凡之亡也,不足以丧吾存。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,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。由是观之,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。

此意即刖者丧足而尊足者存,又如此换个话头。谓道之在己,不问有国与无国也。凡不为亡,楚不为存,则世之得丧祸福皆外物矣。然其意犹在楚不足以存存一句。失者既不足以自歉,则得者亦不足以自矜。自歉,愧也;自矜,夸也。此语尤有味,此学问切身受用之语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二竟

#1子:原本无,据明本增。

#2方:明本作『句』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一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一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山木

庄子行於山中,见大木,枝叶盛茂,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。问其故,曰:无所可用。庄子曰: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。夫子出於山,舍於故人之家,故人喜,命坚子杀雁而烹之,竖子请曰:其一能呜,其一不能鸣,请奚杀。主人曰:杀不能鸣者。明日,弟子问於庄子曰: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,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。先生将何处。庄子笑曰: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,材与不材之间,似之而非也,故未免乎累。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,无誉无訾,一龙一蛇,与时俱化,而无肯专为。一上一下,以和为量,浮游乎万物之祖,物物而不物於物,则胡可得而累邪。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。若夫万物之情,人伦之传,则不然。合则离,成则毁,廉则挫,尊则议,有为则亏,贤则谋,不肖则欺,胡可得而必乎哉。悲夫,弟子志之,其唯道德之乡乎。

不材全其天年,前此屡言之矣,今添雁以不材见杀之说,又自一意。盖言材与不材,皆犹有形迹,故未免於自累,必至於善恶俱泯,无得而名,斯为全其天也。乘道德者,顺自然也。一龙一蛇,犹东方朔曰,用之则为虎,不用则为鼠也。用舍随时,我无容心,故无毁亦无誉。专为则有心矣,无肯专为即无心也。上下,进退也。和,顺也。量,则也,度也。以顺自然为,则或上或下皆可。万物之祖,万物之始也。此神农黄帝之所能,故曰神农黄帝之法则也。万物之情,此私情也。传,习也。人伦之传,人类之传习也。此以下数句,曲尽人情。有合则有离,所谓世间无不散筵席也。有成则有毁,言不有所废,君何以兴也。露圭角者必至於自摧挫,居人上者必为人所指议。有心於事,为其名必亏。人之恶其成,乐其败者,众贤者於此将为全身之计,则必有计度思虑,故曰贤则谋。小人患失,无所不至,则为奸为欺而已矣,故曰不肖则欺。处乎世间事,不曰人何可自必,故曰胡可得而必哉。悲夫者,欺世俗之不美,人事之无常,危机之可畏也。此语切於人身,故嘱其弟子识之勿忘。唯顺乎自然则可以自免,故曰其唯道德之乡乎。

市南宜僚见鲁侯,鲁侯有忧色,市南子曰:君有忧色,何也。鲁侯曰:吾学先王之道,修先君之业,吾敬鬼尊贤,亲而行之,无须央离居,然不免於患,吾是以忧。市南子曰:君之除患之术浅矣。夫丰狐文豹栖於山林,伏於岩穴,静也;夜行昼居,戒也;虽饥渴隐约,犹且胥疏於江湖之上,而求食焉,定也。然且不免於罔罗机辟之患,是何罪之有哉。其皮为之灾也。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。吾愿君剑形去皮,洒心去欲,而游於无人之野。

居然,安然也。於此用之有无因而得患之意,谓不应有忧患而不免於忧患也。隐约,僻处也。居於深僻之中,虽有饥渴,出而求食於江湖之上,犹且避人,而与之相疏远也。胥,相也。此退之所谓倪而啄,仰而四顾,深居而简出者也。以皮自累,言有名有位於世,皆能惹祸也,此言甚切,人心涉世深者,方知之。

南越有邑焉,名为建德之国。其民愚而朴,少私而寡欲,知作而不知藏,与而不求其报,不知义之所适,不知礼之所将,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。其生可乐,其死可葬,吾愿君去国捐俗,与道相辅而行。

前言无人之野,即无物之始也,此又以建德之国名之。看此一段,今人礼净土,其源流在此战国之时。南越未通中国,故借其地以为名,初无他义。知作而不知藏,言耕作以自食而无私蓄也。未有礼义之名,故曰不知义之所适,不知礼之所将。将,行也。猖狂妄行,从心所欲,皆合乎道,故曰蹈乎大方。与道相辅而行,谓以慕道之心自相勉励,而欲至於此国也。

君曰:彼其道远而险,又有江山,我无舟车,奈何。市南子曰:君无形倨,无留居,以为君车。君曰:彼其道幽远而无人,吾谁与为邻。吾无粮,我无食,安得而至焉。市南子曰:少君之费,寡君之欲,虽无粮而乃足。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,望之而不见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所穷。送君者皆#1自崖而反,君自此远矣。

无形倨,不有其身也。无留居,不有其国也。能办此心,则可以往,故曰以为君车。心无所求则无所不足,故曰少费寡欲,虽无粮而乃足。涉江浮海,望而不见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所穷,保是进无穷三字,如此敷演。送君者皆自崖而反,君自此远矣,此句最为深妙。言学道之人既悟之后,向之所资以自悟者,如人之饯送登舟至于一海崖,皆已反归矣。击竹#2而悟,卷帘而悟,皆其送者也。譬如见舞剑而善草书,始因剑而悟之,既悟则剑为送者矣。读书亦资送者也。故有

人者累,见有於人者忧。故尧非有人,非见有於人也。吾愿去君之累,

除君之忧,而独与道游於大莫之国。方舟而济於河,有虚船来触舟,虽有褊心之人不怒。有一人在其上,则呼张歙之,一呼而不闻,再呼而不闻,於是三呼邪,则必以恶声随之。向也不怒而今也怒,向也虚而今也实。人能虚己以游世,其孰能害之。

有人者,以我而役物也。见有於人,我为物所役也。二者皆非自然之道。若尧则不以己役物,亦不为物所役,故曰尧非有人,非见有於人也。大莫之国,冲漠太虚之地,即无人之野、建德之国也。以此结上章也,语意既足,乃以譬喻继之。方舟,两舟相并也。我舟方行而为虚舟所触,舟既虚而无人,故虽触我而不怒。忽有一人而在虚舟之上,则必呼其人使之张歙之。张,撑开也,歙,剑退也,呼而不应至於三度,则必叫骂之。无人虚也,有人实也,向也无人则不怒,今也有人则不能不怒,人情然也。此喻极佳。盖言我若无心则与物自无忤,游於斯世而虚其心,又何患害之有。既说一大段,却把比譬喻结,便是文字首尾起结之法。列子有同此段。

北宫奢为卫灵公赋,敛以为锺,为坛乎郭门之外,三月而成上下之县。王之庆忌见而问焉曰:子何术之设。奢曰:一之间无敢设也。奢闻之,既雕既琢,复归於朴。侗乎其无识,傥乎其怠疑,萃乎芒乎,其送往而迎来,来者勿禁,往者勿止,从其强梁,随其曲傅音附,因其自穷。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,而况有大涂者乎。

敛民之财以铸其锺,先祭而后铸,故曰为坛三月而成。锺有架,所以悬锺也,架有两层,故曰上下县,此言编锺也。何术之设者,言用何术而成此之速。一,纯一也。循自然之理,终始纯#3一而无所维於其间,故曰之间无敢设。犹言此间别着不得一件也。既雕既琢,复归於朴,言去圭角而归於自然也。侗乎,无识之貌。傥乎,若怠若疑,无容心之状也。或往或来,无将无迎,故曰萃乎芒乎。萃,块然之意。芒,无物之状。来者勿禁,往者勿止,言顺其自然而无迎无送也。强梁去而不顺者曲傅,回而附我者,我皆随之听之,任其如何也。自穷者,自至#4也。言或顺或逆,要终皆不求而自至,故曰因其自穷。我虽赋敛而於人无一毫之伤,故曰毫毛不挫。大涂者,言此是顺事坦然而行,但以无心处之,故能速办也。

孔子围於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。太公任往吊之曰:子几死乎。曰:然。子恶死乎。曰:然。任曰:予尝言不死之道。东海有鸟焉,其名曰意怠。其为鸟也,翂翂翐翐而似无能,引援而飞,迫胁而栖,进不敢为前,退不敢为后,食不敢先尝,必取其绪。是故其行列不斥,而外人卒不得害,是以免於患。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,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,修身以明污,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,故不免也。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,自伐者无功,功成者隳名。成者亏,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。道流而不明,居得行而不名处。纯纯常常,乃比於狂。削迹捐势,不为功名,是故无责於人,人亦无责焉。至人不闻,子何喜哉。孔子曰:善哉。辞其交游,去其弟子,逃於大泽,衣裘褐,食杼栗,入兽不乱群,入鸟不乱行,鸟兽不恶,而况人乎。

子恶死乎,言处此濒死之患难,其心亦厌恶之乎。不死之道,言自得而无祸患也。意怠,今之燕也。翂翂翐翐,飞之貌也。引援,群飞也。迫胁而栖,近人而为巢也。进不为前,退不为后,言其往来不争也。绪,弃余也。取虫而食,世所弃余也。不斥,不多也。虽为行列,而不如乌雁为群之多;各依人家,外人亦不害之。直木甘井,以声名自见之喻也。大成之人,大道之士也。自矜伐者必不能成功,以功名自喜者终必自在隳戏,皆自损也。还与众人,言退而与众人同也。顺道而行,黯然自晦,故曰道流而不明。所居之时,虽得行其志,而不以声名自高,故曰居得行而不名处。不处,不有之也。纯纯常常,一也。比於狂,若无心也。削迹捐势,不以功名为,意谓无迹而化也。我不责人,人亦忘我,此至人也。至人则欲无闻於世。子又何以名为喜乎。末后数语,便与食豕如食人处同。借孔子之名以申其说,此重言也。

孔子问子桑雩曰:吾再逐於鲁,伐树於宋,削迹於卫,穷於商周,围於陈蔡之间。吾犯此数患,亲交益疏,徒友益散,何与。子桑雩曰: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。林回弃千金之璧,负赤子而趋。或曰,为其布与,赤子之可寡矣;为其累与,赤子之累多矣。弃千金之璧,负赤子而趋,何也。林回曰,彼以利合,此以天属也。夫以利合者,迫穷祸患害相弃也;以天属者,迫穷祸患害相收也。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。且君子之交淡若水,小人之交甘如醴,君子淡以亲,小人甘以绝。彼无故以合者,则无故以离。孔子曰:敬闻命矣。徐行翔佯而归,绝学捐书,弟子无挹於前,其爱益加进。

子桑雩,雩即户也。假人,假国之人也。弃璧负子,此喻最佳。天合者必常相收聚,利合者必相弃背。君子之交淡而亲,小人之交甘而易绝,皆说尽人世情状。此语虽入之语孟亦得。无故以合则无故以离,氓诗便可见也。此一句又是一个好条贯。无挹於前者,不拘目前。挹,拜之礼。而其相爱之意愈加进也。

异日桑雩又曰:舜之将死,真泠禹曰,汝戒之哉,形莫若缘,情莫若率。缘则不离,率则不劳,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#5形,不求文以待形,固不待物。

泠音零,晓也。以真实之道而告之禹,故曰真泠。缘,因其自然之意。率,循其自然之意。不离,与道为一也。形,我也。文,身外之物也。不以身外之物而待我,故曰不求文以待形。今人宴客曰待客,此#6待字之意也。不以身外为文华,则无所资於物矣。故曰固不待物。此待字又是不用之意。三个待字自作两义。

庄子衣大布而补之,正緳苦弦反系履而过魏王,魏王曰:何先生之惫邪。庄子曰:贫也,非惫也。士有道德不能行,惫也;衣弊履穿,贫也,非惫也。此所谓非遭时也。王独不见夫腾猿乎。其得柟梓豫章也,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,虽羿逄蒙不能睥睨也。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,危行侧视,振动悼栗,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,处势不便,未足以逞其能也。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,奚可得邪。此比#7干之见剖心征也夫。

大布,粗者也。緳,带也。正带,中结也。系履,履弊而以索穿之也。惫,病也。揽,把之也;蔓,缠绕之也,此两字状猿之在木自是不苟。王长,言其志盛意得也。柘棘枳枸,有刺之木也。振动,恐也。不柔之上着个加急字自是好。医书有头项强直之证,是加急而不柔也,以之状猿尤精神。征也夫,言以比干之事比之,则见其证验。此三字亦奇。

孔子穷於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,左据槁木,右击槁枝,而歌焱氏之风,有其具而无其数,有其声而无宫角。木声与人声,其无有常於人之心。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,仲尼恐其广己而进大也,爱己而造哀也,曰:回,无受人损易,无受人益难。无始而非卒也,人与天一也。夫今之歌者,其谁平。

槁木,几也。槁枝,策也。齐物篇所谓策技是也。以槁技击槁木,故曰有其具。虽击而无节奏,故曰无其数。无宫商,言不合五音也。木声,击者也;人声,歌者也。犁然端的之意。广己,尊我也。以尊我之意而求之,则所造者无畔岸,故曰恐其广己而造大也。以爱我之意而思之,则必至於哀伤,故曰爱己而造哀也。造音挫。人与天一也,言在我者皆天理也。今之歌者非我也,故曰其谁乎。

回曰:敢问无受天损易。仲尼曰:饥渴寒暑,穷桎不行,天地之行也,运物之泄也。言与之偕,逝之谓也。为人臣者不敢去之,执臣之道犹若是,而况乎所以待天乎。何谓无受人益难。仲尼曰:始用四达,爵禄并至,而不穷物之所利,乃非己也,吾命有在外者也。君子不为盗,贤人不为窃,吾若取之何哉。故曰,鸟莫知#8於鷾鸸,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,虽落其实,弃之而走,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。社稷存焉尔。何谓无始而非卒。仲尼曰: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,焉知其所终,焉知其所始。正而待之而已耳。何谓人与天一邪。仲尼曰:有人,天也;有天,亦天也。人之不能有天,性也。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。

天损,穷时也。无受者,贫而乐也。人益者,富贵之也。无受者,富贵而不淫也。寻常之论,则以处富贵而不淫为易,贫而乐为难。庄子却如此反说,极有意味。言天损之时,事不由己,虽欲不受,如之何而不受,不容不安贫也,故曰易。人益者,如富之日至,名位之日高,日增月益,我欲辞而不能。所以贵不期骄而自骄,富不期侈而自侈,故曰无受难。穷桎,穷塞也。不行,推不去也。运物,运气也。泄,发也。运物之泄,气数之往来,天也。吾亦与之俱行,亦与之俱泄,故曰偕逝。即所谓与时偕行,与时偕极也。君命其臣且不得违,天之命人何可违乎。此无受易之意。四达,谓意之所向无所窒碍也。始用,谓此意才萌则事随以集而无窒碍也,并至而不穷,交至而不已也。我不求物之利而利自至,故曰非己也。爵禄皆自外而至,时命使然,故曰吾命其在外者也。无功而禄,君子耻之,视之如盗窃,吾虽欲不取之而有推不去者,公孙贺拜相而哭,非无受人益难乎。鷾鸸即意怠也,不给视者,不足视也。非其所宜处之地,虽目有见亦以不足视而去之。果实之落,必惧而飞,恐害己也,故曰弃之而走。其志虽畏避於人而乃与人相近而居,故曰袭诸人间。袭,入也。社稷,祭祀之地,虽无可畏亦无可取,人自敬而存留之,如燕在人家,虽无益亦无害,而人亦容之。言处富贵之人若能如鷾鸸之无益亦无害,则亦无讥恶之者。然既曰富贵矣,安能无益而无害,故曰难。无始而非卒者,言不知其始,不知其终也。万物之变化,更相禅代,孰知其终,孰知其始,但居中以待之而已。正,中也,谓处造化之中也。何谓人与天一邪。人者,天所生,故曰有人,天也。天亦造化为之,故曰有天,亦天也。性者,天命之性也,此性字与生字同。在人之性,生而有者皆得於天,岂人所得而预之。圣人惟知人之所不能有,故处之安然,尽吾身而已。孟子曰,是性也,有命焉。君子不谓性也,即是人之不能有天性也。晏然,安然也。安时而处顺以终其身,故曰体逝而终矣。

庄周游乎雕陵之樊,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,翼广七尺,目大运寸,感周之颡而集於栗林。庄周曰:此何鸟哉,翼殷不逝,目大不睹。褰裳躩步,执弹而留之。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,螳螂执翳而搏之,见得而忘其形,异鹊从而利之,见利而忘其真。庄周怵然曰:噫,物固相累,二类相召也。捐弹而反走,虞人逐而谇之。庄周反入,三月不庭,简且从而问之: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。庄周曰:吾守形而忘身,观於浊水而迷於清渊。且吾闻诸夫子曰,入其俗,从其俗,今吾游於雕陵而忘吾身,异鹊感吾颡,游於栗林而忘其真,栗林虞人以吾为戮,吾所以不庭也#9。

雕陵,地名也。樊,园之蕃篱也。感周之颡,飞从额前过也。殷,大也。逝,往也。翼大而不能往,目大而不能睹,逐物而自迷之状。执弹而留之,将以取之也。螳螂因蝉,意在一得,而忘其形,异鹊又利螳螂而忘其真,故有不逝不睹之状。螳螂与雀,异类而相召也,皆忘其形,忘其真,相累也。虞人,守园者。谇,骂之也。不庭,不出其居之庭也。守形,养生者也。我为养生之学,忽因逐鹊而忘其身,是以欲而汩其理也。浊水,喻人欲也。清渊,喻天理也。夫子,老子也。入国问俗,问禁也,故曰入其俗从其俗。他人之园而我误入,是违禁也。以吾为戮,言为虞人所辱也。此段盖言物无大小,有所逐者,皆有所迷。此乃学者受用之语。

阳子之宋,宿於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恶,恶者贵而美者贱。肠子问其故,逆旅小子对曰: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恶者自恶,吾不知其恶也。阳子曰:弟子记之,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安往而不爱哉。

美者自美,自矜夸也。恶者自恶,慊然自以为不足也。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谓有贤者之德而无自矜之行,则随所往而人皆爱乐之。此一节亦是受用亲切处。看此数篇,或以外篇为非庄子所作,果然乎哉。

南华真经当义卷之二十一竟

#1皆:原本无,据明本增。

#2竹:明本作『足』

#3纯:明本作『循』。

#4至:明本作『信』。

#5待:原作『特』,据明本改。

#6此:原作『比』,据明本改。

#7 比:原作『此』,据明本改。

#8知:明本作『至』。

#9原本无『以吾为戮,吾所以不庭也』。据明本补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达生

达生之情者,不务生之所无以为。达命之情者,不务知之所无奈何。养形必先之物,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。有生必先无离形,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来不能却,其去不能止,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,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,则世奚足为哉。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,其为不免矣。夫欲免为形者,莫如弃世,奔世则无累,无累则正平,正平则与彼更生,更生则几矣。事奚足弃,而生奚足为。弃事则形不劳,遗生则精不亏。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,天地者,万物之父母也。合则成体,散则成始,形精不亏,是谓能移。精而又精,反以相天。

生之所无以为者,言身外之物也,如人生几两屐,一口几张匙是也。知之所无奈何者,言人力所不及也。养形必以物,有生必全其形,此世人之见也。然物常有余而形岂长在,形虽能全而生者有尽,故曰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,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。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,即前所谓物莫足为而不可以不为是也。其为不免者,言为与不为之中皆不免於自累,欲免於自累,非弃世不可也。弃世者,非避世也,处世以无心,感而后应,迫而后动,不得已而后起,则我自我而世自世矣。正平者,心无高下决择也,犹佛氏曰是法平等也。更生者,与之为无穷也,彼者造物也,与造物俱化,日新又新,故曰与彼更生。至於此则尽矣,几,尽也。能知此意则身外之事与其生者,不待遗弃而自遗弃矣。精复者,精神不散於外也。合则成体,言四大假合而后成身,散则复其初也。初者,无物之始也。形精即形神也。形神不亏则能变化,故曰能移。移即变化也。体道至此,精而又精,则可以赞造化矣。相天,赞天也。此两精字与形精字不同。反犹还,以事之之还也。

子列子问关尹曰:至人潜行不窒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。请问何以至於此。关尹曰:是纯气之守也,非知巧果敢之列。居,予语汝。凡有貌象声色者,皆物也。物与物何以相远,夫奚足以至乎先,是色而已。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,夫得是而穷之者,物焉得而止焉。彼将处乎不淫之度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壹其性,养其气,合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却,物奚自入焉。夫醉者之坠车,虽疾不死,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亦不知也,坠亦不知也,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,是故r物而不慑。彼得全於酒而犹若是,而况得全於天乎。圣人藏於天,故莫之能伤也。复雠者不折镆干,虽有忮心者,不怨飘瓦,是以天下平均,故无攻战之乱,无杀戮之刑者,由此道也。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,开天者德生,开人者贼生。不厌其天,不忽於人民,几乎以其真。

潜行不窒,嘿运而无所障碍也。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,如御风而行是也。纯气之守,守元气而纯一不杂也。知巧,容心也。果敢,容力也。言此事非容心容力所可为也。此语似为迂阔而实有此理。看今伏气道人,便可见。貌象色声,谓有形迹也。万物之物皆拘於形,我若有迹则与物同耳,则何以至乎未有物之先。人之局於一身而不能见乎万物之始者,皆是以迹自累,故曰是色而已,色即述也。貌象声色,上面本有四字,到此即举其一,文法也。造物者无形,故曰物之造乎不形。无终无始,一而不二,故曰止乎无所化,化,易也,言其无所变易也。得是而穷之者,造化之理也。言得此造化之理而穷尽其妙,则去乎有物之物远矣,故曰物焉得而二焉。淫,乱也,不定也。不淫之度,一定之法度也。无端之纪,无物之初也。纪即理也。万物之所终始,造化也。壹其性,纯一不杂也。合其德,浑全不离也。与造物为一,故曰通乎物之所造。曰天曰神,即此理之在我者也。无部,无间也。在内者既全而无间,则外物奚自入焉。q物而不慑,言虽为物所q触而其神不动,故不惧也。醉者坠车之喻极为精密。藏於天,故莫之能伤,即前篇不以物害己一段,所谓无为是也。镆干伤人,飘瓦中人,而人不怒之者,以其物之无心也。此二句即是无心之喻,其言极有理。天下平均者,言行於天下无好恶也。争则有攻战杀戮之事,我无心矣,无所争矣,又安有此事哉。人之天犹有心也,夭之天无心也。开,明之也。德生者,自然之德也。开人之天,心犹未化,心未化则六根皆为六贼,况外物乎。不厌其天,言不奔其天理也。不忽於人者,言人事之有为者未尝忽之而不为,但为之而无容心耳。如此则近於真实之理,几,近也。

仲尼适楚,出於林中,见痀偻者承蜩,犹掇之也。仲尼曰:子巧乎,有道邪。曰:我有道也。五六月累九二而不坠,则失者锱铢。累三而不坠,则失者十一。累五而不坠,犹掇之也。吾处身也若橛株拘,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。虽天地之大,万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侧,不以万物易蜩之翼,何为而不得。孔子顾谓弟子曰:用志不分,乃凝於神。其痀楼丈人之谓乎。

承蜩,持竿而拈蝉者也。累九於竿首自二至五而不坠,则其凝定入神矣。郭象下两个停审字亦自好。橛株拘,今所谓木桩也,根,桩也,株,木之名也,拘,定也。想古时有此三字。不反不侧,止是凝定也。当承蜩之时,其身如木橛而不动,其臂如槁木,然其心一主於蜩而不知有他物,纯一之至也。用志不分,其志不二也。凝於神,凝定而神妙也。此虽借喻以论纯气之守,而世间实有此事,今世亦有之,但以为技而不知道,实寓焉。痀偻,背曲者也。

颜渊问仲尼曰:吾尝济乎觞深之渊,津人操舟若神。吾问焉曰,操舟可学邪。曰,可,善游者数能。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。吾问焉而不吾告,敢问何谓也。仲尼曰:善游者数能,忘水也。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,彼视渊若陵,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。覆却万方,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恶往而不暇。以瓦注者巧,以钩注者惮,以黄金注者殙,其巧一也,而有所矜则重外也。凡外重者内拙。

觞,深渊名也。游,拍浮者也。没人,泅而入水也。善没之人视水如平地,则不学而能操舟矣。覆却万端而不动其心,故曰不入其舍。心者,神明之舍也。注,射也。射而睹物曰注。王钦若曰,以陛下为孤注,即此注字。以瓦为注,则全无利害轻重之心;以钩带为注,则已有顾惜之意矣;以黄金为注,则爱心愈重而易殙矣。矜,恰惜之意也。射者之巧,其心本一,而有所顾惜,则所重在外而内惑矣。惑则虽巧有时而拙矣。既答其问,又以此喻结之,不特二喻皆极天下之至理。看他文势起结,亦自奇特。

田开之见周威公,威公曰:吾闻祝肾学生。吾子与祝肾游,亦何闻焉。田开之曰:开之操,拔篲以侍门庭,亦何闻於夫子。威公曰:田子无让,寡人愿闻之。开之曰:闻之夫子曰,善养生者若牧羊然,视其后者而鞭之。威公曰:何谓也。田开之曰:鲁有单豹者,岩居而水饮,不与民共利,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,不幸遇饿虎,饿虎杀而食之。有张毅者,高门县薄无不走也,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。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,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,此二子者,皆不鞭其后者也。

拔篲,扫帚也。拔犹根拔之拔,操拔篲以持门庭,供弟子酒扫之职也。牧羊本听其自然,若行者在后,而不逐其群,则鞭之。此意便谓循天理而行,亦必尽人事也。单豹隐者,而见杀於虎,张毅往来富贵之家,虽无虎伤之患,而胸中狂燥以内热而自殒,皆在人有未尽者,不可委之天。此段於学道者已分上最为亲切,推此则知庄子前后说天道人道之意。先设喻后以二事实之,文势亦奇。

仲尼曰:无入而藏,无出而阳,柴立其中央。三者若得,其名必极。

无入而藏,不专於主静也。无出而阳,不一於动也。柴立,无心而立之貌,其形如槁木是也。动静无常,不倚一偏,故曰立其中央。三者言上三句也,尽此三句则可名为至人矣。故曰三者若得,其名必极,极,至也。

夫畏涂者十杀一人,则父子兄弟相戒也,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,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。衽席之上,饮食之间,而不知为之戒者,过也。

以畏涂喻衽席,即蛾眉伐性之斧之意,此示人窒欲之戒。庄子此语虽圣贤闻之,亦必为之首肯。此岂异端之学乎。

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策,说彘曰:汝奚恶死。吾将三月牺汝,十日戒,三日齐,藉白茅。加汝,肩尻乎雕俎之上,则汝为之乎。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,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,死得於腞循之上、聚偻之中则为之。为彘谋则去之,自为谋则取之,所异彘者何也。

玄端,冠也。v,刍养之也。尻,猪之后也。腞犹篆也,楯,机也。机之有文者曰豚楯。楼,曲也。曲而可以聚物者,畚筥之属也。前篇编薄曰编曲,则知此亦竹器也。左宣公二年牢夫腼熊蟠,不熟杀之置畚,即此类也。生有轩冕之贵,或以刑戮而死,置其身於趺踬之上,畚薄之中,亦甘心焉,即退之所谓处污秽而不羞,触刑辟而诛戮是也。为彘谋如彼,而自为乃如此。此语可谓善喻。

桓公田於泽,管仲御,见鬼焉。公抚管仲之手曰:仲父何见。对曰:臣无所见。公反,误论为病,数日不出。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:公则自伤,鬼恶能伤公。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,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,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,不上不下,中身当心则为病。桓公曰:然则有鬼乎。曰:有。沈有履,灶有髻。户内之烦壤,雷霆处之。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。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。水有罔象,丘有峷,山有夔,野有方皇,泽有委蛇。公曰:请问委蛇之状何如。皇子曰:委蛇其大如毂,其长如辕,紫衣而朱冠,其为物也恶,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,见之者殆乎霸。桓公辴然而笑曰:此寡人之所见者也。於是正衣冠与之坐,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。

此一段与柸蛇之说相类,但此说较奇特。诶诒,犹今呕哝之声,气逆之病也。忿滀即郁结也。病在身之中而当其心,今人所谓中管之病也。沈,沟泥之中也。履,神名也,髻亦神名也。烦壤,粪壤也。雷霆亦鬼名也。倍阿鲑蠪,屋中东北方之鬼名也。泆,阳,屋中西北之鬼名。此以上言人家中所有鬼物之名。罔象,水中之神名也。峷,小丘垤之神宅也。夔,山之神名也。彷徨,野中之神名也。委蛇,大泽中之神名也。桓公所见者在泽,故独问委蛇之状。桓公始疑为妖,故惧而为病,今曰见者必霸,故喜而病自去矣。辴然,笑之貌也。此事之喻,又与见豕负涂载鬼一车者不同,然圣人既以此语入之爻辞,则是世间必有此事,亦不足怪也。

纪消子为王养斗鸡,十日而问:鸡已乎。曰:未也,方虚侨而侍气。十日又问,曰:未也,犹应向景。十日又问,曰:未也,犹疾视而盛气。十日又问,曰:几矣,鸡虽有鸣者,已无变矣,望之似木鸡矣,其德全矣。异鸡无敢应者,反走矣。

闻响而应,见影而动,则是此心犹为外物所动也。疾视而盛气,言其神气已旺。疾视而不动,初言虚憍而恃气,则其气犹在外,此言疾视而盛气,则气在内矣。疾字有怒之意,即直视也,却与匹夫按剑疾视不同。望之似木鸡则神气俱全矣,此言守气之学,借鸡以为喻。

孔子观於吕梁,县水三十仞,流沫四十里,鼋鼉鱼鳖之所不能游也。见一丈夫游之,以为有苦而欲死也。使弟子并流而拯之,数百步而出,被发行歌,而游於塘下。孔子从而问焉曰:吾以子为鬼,察子则人也。请问蹈水有道乎。曰:亡,吾无道。吾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。与齐俱入,与汩偕出,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。此吾所以蹈之也。孔子曰:何谓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。曰:吾生於陵而安於陵,故也。长於水而安於水,性也。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

此段亦与前言操舟意同。并流,□流也。故,本然也,孟子曰,言性者故而已矣。性命,自然之理也。齐者,水之旋磨处也。汩,涌汩处也。出入,随水上下也。从水之道而不为私,顺而不逆之意。生於陵则安於陵,长於水则安於水,皆随其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。故性命三字初无分别,但如此作文耳。若以生长字强求意义,则误矣。

梓庆削木为鐻,鐻成见者惊犹鬼神。鲁侯见而问焉曰:子何术以为焉。对曰:臣工人,何术之有。虽然,有一焉。臣将为鐻,未尝敢以耗气也,必齐以静心。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,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,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。当是时也,无公朝,其巧专而外滑消。然后入山林观天性,形躯至矣。然后成见鐻,然后加手焉,不然则已。则以天合天,器之所以凝神者,其是与。

鐻似夹锺,此虽注家之说,然锺以金为之,岂削木所能成。愚按大观类篇曰,鐻,锺鼓之扮也,是乃笋□之类,所以县锺鼓也。笋□之形为鸟为兽,刻木为之极其精巧,考工记中可见。惊犹鬼神,言精绝非人所能为也。耗气者,气不定也。齐以静其心而后定。不怀爵禄,不怀非誉,忘其四枝,谓纯气自守而外物不入也。无公朝者,亦不知有朝廷矣。唯其如此,故我之巧心专而外物之可以滑乱吾心者,皆消释而不留。入山林观天性,观木之性也。木之形躯各有成象,皆若见成者,然后取而用之。加手,取也。以我之自然合其物之自然,故曰以天合天。

东野稷以御见庄公,进退中绳,左右旋中规,庄公以为文弗过也,使之钩百而反。颜阖遇之,入见曰:稷之马将败。公密而不应,少焉果败而反。公曰:子何以知之。曰:其马力竭矣,而犹求焉,故曰败。

六辔如组织而成文也,御之巧如织然,故曰文弗过。钩,御马而打围也。钩百而反,言百转也,马力竭而驰之不已,御者虽巧必败,人之自用又岂可过劳其神乎。此一喻极为的切,极为端正。

工倕旋而盖规矩,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,故其灵台一而不桎。

到此又散说数句。倕为共工,故曰工倕。旋,转也,以手旋转画而为圆也,言工倕制器之时,旋转其手,其圆便如盖然,自中规矩。考工记云,盖之圆以象天地,盖乃至圆之物,故取以为喻,非谓其实为盖也。如吴道子画佛像,圆光只一笔便成,遂入神品,即此类也。器圆不用规,只以手画之,其技入神矣。指,手指也。指与物化,犹山谷论书法曰,手不知笔,笔不知手是也。手与物两忘而略不留心,即所谓官知止神欲行也。故曰不以心稽。稽,留也。或曰圆则中规,何以曰矩,殊不知圆之中自有矩,圆而不中矩,非圆矣。今匠者削木为圆,必先取方,便见规矩不相离之意,所以曰规圆生矩。灵台,心也。一,纯一也。不桎,不拘碍也。

忘足,履之适也;忘要,带之适也。知忘是非,心之适也。不内变,不外从,事会之适也。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,忘适之适也。

适,安也。足安於屦,要安於带,若无物然,故曰忘足忘要。会,犹造也。造道而至於适,则内境纯一而无所变,虽与物应接乎外而亦不知其所从事者矣。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,言久则并与适亦忘之。譬如足初蹑履,见其恰好,则知有屦之适,着之既久不复有初时见其恰好之意,是忘适也。此以人之常情而喻乎道,须自体究,便见得庄子尽物理处。

有孙休者,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:休居乡,不见谓不修,临难不见谓不勇。然而田原不遇岁,事君不遇世,宾於乡里,逐於州部,则胡罪乎天哉,休恶遇此命也。扁子曰: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。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,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事之业,是谓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。今汝饰知以惊愚,修身以明污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。汝得全而形躯,具而九窍,无中道天於聋盲跛#1蹇而比於人数、亦幸矣、又何暇乎天之怨哉。子往矣。孙子出,扁子入,坐有间,仰天而叹。弟子问曰:先生何为叹乎。扁子曰:向者休来,吾告之以至人之德,吾恐其惊而遂至於惑也。弟子曰;不然,孙子之所言是邪,先生之所言非邪,非固不能惑是。孙子所言非邪,先生所言是邪,彼固惑而来矣,又奚罪焉。扁子曰:不然,昔者有鸟止於鲁郊,鲁君说之,为具太牢以飨之,奏九韶以乐之,鸟乃始忧悲眩视,不敢饮食,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。若夫以鸟养鸟者,宜栖之深林,浮之江湖,食之以委蛇,财平陆而已矣。今休,款启寡闻之民也,吾告以至人之德,譬之若载鼷以车马,乐鴳以锺鼓也。彼又恶能无惊乎哉。

宾於乡里,摈弃於乡里也。明污,自别於污俗也。饰知惊愚,修身明污,言其有心求名以自异也。若揭日月,着其名也。彼固惑而来矣,彼之来本自惑,非先生惑之,又何罪於我。款启,小孔窍也,言其所见之小也。寡闻,学之浅也。其见本浅,吾语之太高,彼安得不惊疑自惑乎。此意盖讥当时之学者,以其所见者小而未知大道也。食以委蛇,言使之自得而食也。委蛇,自得也。鸟养之喻,已见至乐篇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竟

#1跛:明本作『破』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九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九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至乐

天下有至乐无有哉。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。今奚为奚据,奚避奚处,奚就奚去,奚乐奚恶。夫天下之所尊者,富贵寿善也。所乐者,身安厚味,美服好色音声也。所下者,贫贱夭恶也。所苦者,身不得安逸,口不得厚味,形不得美服,目不得好色,耳不得音声。若不得者,则大忧以惧,其为形也亦愚哉。夫富者,苦身疾作,多积财而不得尽用,其为形也亦外矣。夫贵者,夜以继日,思虑善否,其为形也亦疏矣。人之生也与忧俱生,寿者惛惛,久忧不死,何之苦也。其为形也亦远矣。烈士为天下见善矣,未足以活身,吾未知善之诚善邪,诚不善邪。若以为善矣,不足活身,以为不善矣,足以活人。故曰:忠谏不听,蹲循勿争。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,不争名亦不成。诚有善无有哉。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,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,果不乐邪。吾观夫俗之所乐,举群趣者诬诬然如将不得已,而皆曰乐者,吾未之乐也,亦未之不乐也。果有乐无有哉。吾以无为诚乐矣,又俗之所大苦也。故曰:至乐无乐,至誉无誉。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。虽然,无为可以定是非。至乐活身,唯无为几存。

此篇乃是以前篇不以物害己一段推广言之。奚为奚据以下四句,言若何而可也,便与屈原卜居文势一同。富贵寿善,四等人也。善恶,名誉也。疾作,勤而作之也。思虑善否,为职事而思其忧也。惛惛,老而不聪明也。烈士,为名誉者也。四段本同意,皆以物害己者。今既说贵富寿三段了,却以烈士一段如此发明变换语势,此文法也。蹲循与远巡同。争财残其形,不争名不成,此两句说破世故,为名而至於残其形不得谓之善矣。今俗之所为以下结前四段也。举群趋者,言举世群然而趋之也。经经然,必取之意。可已而不已,故曰如将不得已。吾未之乐,未之不乐者,谓世俗所谓乐、不乐,我皆不知如何也。此深鄙之之意。然我以无为为乐而俗人反以为大苦也。至乐在於无乐,至誉在於无誉,而世俗之人孰知无乐之乐,无誉之誉乎。然则天下是非,果未可定也。虽然,惟无为可以定是非。如此数句,须识他文字揖向起伏,方见好处。几存者,言无为则庶几存其乐也。

请尝试言之。天无为以之清,地无为以之宁。故两无为相合,万物皆化。芒乎芴乎,而无从出乎。芴乎芒乎,而无有象乎。万物职职,皆从无为殖。故曰:天地无为也,而无不为也。人也孰能得无为哉。

此数行乃是收结前语。两无为相合而后能化生万物,便是无为无不为也。无从出者,不见其所由始也。殖,生也。万物皆在自然中生,故曰皆从无为殖。此篇自天下有至乐至无为哉,只是一片文字,起伏抑扬,最好玩味。

庄子妻死,惠子吊之,庄子则方箕倨鼓盆而歌。惠子曰:与人居,长子、老、身死,不哭亦足矣,又鼓盆而歌,不亦甚乎。庄子曰:不然。是其始死也,我独何能无槩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,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,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。杂乎芒芴之间,变而有气,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。今又变而之死,是相与为春秋冬夏,四时行也。人且偃然寝於巨室,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,自以为不通乎命,故止也。

形变而有生,言先有形而后有此动转者也。释氏曰动转归风便是此生字。又曰在眼曰视,在耳曰听,在手执捉,在足运奔,便是此生字。四时行者,有生必有死之喻也。此一段乃是发明死生一贯之理。鼓盆之说,亦寓言耳。且如原壤之登木而歌,岂其亲死之际,全无人心乎。若全无人心,是豺狼也,夫子尚肯与之友乎。圣门之学,所以尽其孝慕者,岂不知生死之理乎。原壤庄子之徒,欲指破人心之迷着者,故为此过当之举。此便是道心惟微,不可以独行於世,所以有执中之训。庄列之徒,岂不知此,特矫世厌俗,故为此论耳。李汉老因哭子而问大慧,以为不能忘情,恐不近道。大慧答云:子死不哭,是豺狼也。此老此语极有见识,其他学佛者若答此问,必是胡说乱道。

支离叔与滑介叔观於冥伯之丘,昆仑之虚,黄帝之所休。俄而柳生其左肘,其意蹙蹙然恶之。支离叔曰:子恶之乎。滑介叔曰:亡,予何恶。生者,假借也。假之而生生者,尘垢也。死生为昼夜,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,我又何恶焉。

滑介即是滑稽之意,这般名字岂不是撰出。黄帝所休,谓帝尝休息於此。柳,疡也,今人谓生疖也,想古时有此名字。蹶蹶然恶之,病中之意也。假借者,言此身乃外物假合而成也。尘垢者,言在造化之中至微而不足贵也。释氏所谓四缘假合,今者妄身,当在何处,其意实原於此。观化者,观万物之变也。化及我者,言我将随造物而变化也。前言蹶蹶恶之,此言又何恶焉,前后之语似乎相戾。盖病而恶之亦人情,思死生之理而知其本原,便是道心为主处。

庄子之楚,见空髑髅,骁然有形。撽以马捶,因而问之曰: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。将子有亡国之事,斧钺之诛,而为此乎。将子有不善之行,愧遗父母妻子之丑,而为此乎。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。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。於是语卒,援髑髅枕而卧。夜半髑髅见梦曰:子之谈者似辩士。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,死则无此矣。子欲闻死之说乎。庄子曰:然。髑髅曰:死,无君於上,无臣於下,亦无四时之事。从然以天地为春秋,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。庄子不信,曰:吾使司命复生子形,为子骨肉肌肤,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,子欲之乎。髑髅深矉蹙頞曰: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。

饶然,空虚而坚固之貌。从然,从容自得之意。诸子,凡子所言也。此段只说死生之理而撰出髑髅一段说也,是奇特。读者当知其意,莫把作实话看便错了。

颜渊东之齐,孔子有忧色。子贡下席而问曰:小子敢问曰,东之齐,夫子有忧色,何邪。孔子曰:善哉汝问。昔者管子有言,丘甚善之。曰,褚小者不可以怀大,绠短者不可以汲深。夫若是者,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,夫不可损益。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,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,彼将内求於己而不得,不得则惑,人惑则死。且汝独不闻邪,昔者海鸟止於鲁郊,鲁侯御而觞之于庙,奏九韶以为乐,具太牢以为膳,鸟乃眩视忧悲,不敢食一脔,不敢饮一杯,三日而死。此以己养养乌也,非以乌养养乌也。夫以乌养养鸟者,宜栖之深林,游之坛陆,浮之江湖,食之鳅u,随行列而止,委蛇而处。彼唯人言之恶闻,奚以夫譊譊为乎。咸池九韶之乐,张之洞庭之野,鸟闻之而飞,兽闻之而走,鱼闻之而下入,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。鱼处水而生,人处水而死,彼必相与异,其好恶故异也。故先圣不一其能,不同其事,名止於实,义设於适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。

褚,布袋也。绠,汲井之绳也。譬力小不可以任大之意。命与形,得於天者,各有一定之分,不可损益。以古圣人之道而与齐侯言,我又未能有以感动而化之,则将有罪我之意。此借颜子以讥当世进说之士。鸟之所食非人之所食,以人之食而养鸟,违其性矣。此意只是不可与言,而与之言失言。圣门只是一句,他却撰出许多澒洞说话。御音道,迎而觞之也。觞,饮也。坛音但,与澶同。州中沙澶之地,故曰澶陆。不一其能者,言人才各不同也。不同其事者,言人各事其所事也。随其实之所有而得其名,随其意之所适而得其理,故曰名止於实,义设於适。盖言人各随其分也。条达者,直截不费力也。福持者,言福常在也。持,保也。非我所能而不为过分之事,则不费力而常保其生,无所患害。其意止如此。

列子行,食於道,从见百岁髑髅,攓蓬而指之曰: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,未尝生也。若果养乎,予果欢乎。种有几,得水则为櫍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,生於陵屯则为陵舄,陵舄得郁栖则为鸟足,鸟足之根为蛴螬,其叶为蝴蝶,蝴蝶,胥也,化而为虫,生於灶下,其状若脱,其名为鸲掇,鸲攘千日为鸟,其名为乾余骨,乾余骨之沫为斯弥,斯弥为食醢,颐辖生乎食醢,黄軦生乎九猷,瞀芮生乎腐蠸,羊奚比乎不筍。久竹生青宁,青宁生程,程生马,马生人,人又反入於机。万物皆出於机,皆入於机。

从见者,因而见也。攓蓬者,彼在蓬草之中,攓其蓬而指之也。生而饮食曰养,死而寂灭者曰欢,却如此到说,此皆是笔头弄奇处。汝与若,指髑髅也。这欢字便是寂灭为乐也。种有几者,言天地之间物之生生者,种各不同。下面把个至微底说,不是以小喻大,盖言虽大无异於小也,便是无细无大,无贵无贱之意,其意固止如此,而文字之妙绝出千古,整齐中不整齐,不整齐中整齐,如看飞云断雁,如看孤峰斯坂,愈读愈好。列子於中又添两句,便不如他省了两句。櫿撸水上尘垢初生苔而未成,亦有丝缕相萦之意,但其为物甚微耳。龟蠙之衣即青苔也。水土之际,水中附岸处也,附岸处例多而厚,故曰衣。此两句说了个青苔,却又就陵屯上说来,陵屯即田野中高处也。陵舄,车钱草也。郁栖,粪壤也。车钱草生粪壤之中则变而为鸟足草,鸟足之根又化而为蛴螬,鸟足之叶又化为蝴蝶。蛴螬,蝎虫也。胥,蝴蝶之别名也。就蝴蝶下添此一句尤奇。此下又说化生者灶下之虫,有化生者名为鸲掇,软而无皮无谷,故曰若脱。如今柑虫然。鸲掇又能化而为鸟,乾余骨,鸟名也。斯弥,虫也。之流沫又化为虫。食醢,s蠓也。s蠓化而为颐辂,颐辂化而为九猷,九猷化而为黄軦,黄軦化则为腐蠸,腐蠸化则为瞀芮。此处以生乎字省了两句,文法也。黄軦、九猷、腐蠸、瞀芮,皆虫名也。此意盖言万物变化,生生不穷,无有尽时也。上面一截说了,却把个至怪底结杀,此是其惊骇世俗处,莫把作实话看。羊奚,草名也。草之似竹而不生笋者曰不笋。久竹笋则可食,此不可食也。青宁,虫也。程亦虫也,马亦草名也,如今所谓马齿菜,马栏草。人亦草名也,如今所谓人参也,人面子也,分明是用许多草名却把马与人字说,故意为诡怪名字。前后解者皆以为未详,是千万世之人为庄子愚弄,看不破也。万物之变,如雀化为蛤,鹰化为鸠,腐草化萤,鼠化蝙蝠,何所不有入於机者,言归於尽也。出机入机即是出入死生也,便是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九竟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八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八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秋水

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,泾流之大,两涘渚涯之间,不辩牛马。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。顺流而东行至於北海,东面而视,不见水端,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叹曰:野语有之曰,闻道百,以为莫已若者,我之谓也。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,始吾弗信,今我#1睹子之难穷也。吾非至於子之门,则殆矣。吾长见笑於大方之家。

泾,浊也。黄河之水骤至而浊拍满两岸,故曰泾流之大。两涘#2,非泾渭之泾也。渚涯,河中洲渚也。渚涯两字一般轻重,若以涯训际,则间字下不得。不辩牛马,远而见不明也。不见水端,不知水之自来也。洋,海中也。若,海神名也。世间道理千般万般,只闻其百,自以为多,闻道百三字想古有此语,意在夫子与伯夷,故借河海以言之。大方,大道也。

北海若曰:井蛙不可以语於海者,拘於虚也,夏虫不可以语於冰者,笃於时也;曲士不可以语於道者,束於教也。今尔出於涯泪,观於大海,乃知尔丑。尔将可与语大理矣。天下之水莫大於海,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,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。春秋不变,水旱不知,此其过江河之流,不可为量数。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气於阴阳,吾在天地之间,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方存乎见少,又奚以自多。

拘於虚者,言局於其所居也。笃於 时者,言所知止一时也,蟪蛄不知春秋之类。知尔丑者,言知自愧也。尾闾,沃焦也,出山海经,言海水至此,随沃随乾。以海比之天地,但见其小,岂知其大。禅家所谓,任大也须从地起,更高犹自有天来,便是此意。

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。计中国之在海内,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。号物之数谓之万,人处一焉,人卒九州,谷食之所生,舟车之所通,人处一焉。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马体乎。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争,仁人之所忧,任士之所劳,尽此矣。伯夷辞之以为名,仲尼语之以为博,此其自多也,不似尔向之自多於水乎。

礨空,小穴也,蜂窠之类。人卒,人众也。人在万物之中只为一物之数,此合太虚之间,凡有名可名者论之也。其在九州之内,又只是一件,此合草木鸟兽论之也。此两句发得极妙,乐轩云乾坤虽大人身小,拳石空中作胜游,便是此意。世界之小如此,五帝三王万圣千贤所知所能不出其内,似此说话,固是旷远发得,亦自有理。伯夷辞之以为名,夫子语之以为博,此语从前谁道得。任士,任事之人,言治世之士也。

河伯曰: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,可乎。北海若曰:否。夫物量无穷,时无止,分无常,终始无故,是故大知观於远近,故小而不寡,大而不多,知量无穷,证向今故,故遥而不闷,掇而不跂,知时无止,察乎盈虚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忧,知分之无常也。明乎坦涂,故生而不悦,死而不祸,知终始之不可故也。计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;其生之时,不若未生之时。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,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。由此观之,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,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。

这一转话又好。前言其大,於此又言无小无大,即所谓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也。物量无穷,言物不可得而量度也。时无止,言寒暑昼夜相寻无已也。分无常,言有无得失,人之分剂,或先或后,初无定也。终始无故,言无终无始,无新无故也。是故大知者,谓有大智之人而后有下面四知也。观远犹近,故不以大小为多寡,而后知量之无穷也。证乡,考明也。今故,今古也。明於今古之为一,故迎而未至者,虽远而不忧,攘而可取者,虽易而不跂。待之而后知,时之无定止也。盈,得也。虚,失也。盈虚消长与时偕行,不以此为喜愠,而后知分剂之无常也。明乎坦涂者,犹曰识乎正道也。由乎正道而生死听之,即寿夭不贰,修身以俟之意。明乎此则知终,亦犹始不可以终为故也。此便是原始要终之说。人之所知者,人也,其所不知者,天也。且如既生之后,我则知之,未生之前,我何由知之。即禅家所谓父母未生以前道一句子。至小我也,至大天也,以我至小欲穷至大之天,宜乎迷乱而不乐,此数语若在禅家,便是一大公案也。庄子即等闲说了自是。故大知而下是解上面数句,其辞伸缩长短,齐而不齐,此文法也。倪,端也。域,方所也。语其小而无端,穷其大而无所,故曰:何以定至细之倪,何以穷至大之域。

河伯曰:世之议者,皆曰至精无形,至大不可围,是信情乎。北海若曰:夫自细视大者不尽,自大视细者不明。夫精,小之微也;垺,大之殷也。故异便,此势之有也。夫精粗者,期於有形者也。无形者,数之所不能分也。不可围者,数之所不能穷也。可以言论者,物之粗也。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。言之所不能论,意之所不能察,致者不期精粗焉。

此一转又好。至精者无形,细也,不曰至小而曰至精,皆是文之活处。信情者,谓信乎此语之实耶。自细视大者不尽,管中窥天之类也。自大视细者不明,鹏鸟下视野马尘埃之类也。小之微者曰精,言小而又小者也。大之盛者曰垺,言大而又大者也。殷,盛也。异便,异宜也,就小大上又生出此两句也是精绝。无形之小不可以数分,曰毛曰翁亦不可也。不可围之大不可以数尽,曰稊曰兆亦不可也。物无精粗皆局於形,故可以言论,可以意推。若小者大者皆无形,则言不可论,意不可极。既曰无形则不可以精粗言矣,故曰不期精粗焉。察致者,察其极至也。

是故大人之行,不出乎害人,不多仁恩,动不为利,不贱门隶,货财弗争,不多辞让,事焉不借人,不多食乎力,不贱贪污,行殊乎俗,不多辟异。为在从众,不贱佞谄。世之爵禄,不足以为劝,戮耻不足以为辱。知是非之不可为分,细大之不可为倪。闻曰:道人不闻,至德不得,大人无己,约分之至也。

虽不害物而亦不以爱物为能,故曰不出乎害人。不多仁恩,门隶贱役而求利者也。如曰虽执鞭之事,吾亦为之。我虽不求利,而亦不以贱役而求利者为非,故曰动不为利,不贱门隶。才有贱役贵己之念则有迹矣。我不争货财而亦不以辞让为能,故曰货财不争,不多辞让。以辞让自多则近名矣。事事皆自为之而无所资於人,然亦不尽用其力以自食,故曰事焉不借人。不多食乎力,言有余不敢尽也。贪污之人亦不鄙贱之,尔为尔,我为我也,故曰不贱贪污。其行实异乎人而不自为崖异,故曰行殊乎俗,不多辟异也。辟,僻也,辟异,崖异也。为在从众,和光同尘也。不贱佞谄,由由然与处焉,能浼我之意也。不贱,不鄙恶之也。若此等人无分是非,混同细大,此则道人也,至德也,大人也。不闻,无名也。不得,无得无丧也。约分者,言会至理於至约而尽己分之事也。闻曰,我闻於古有此语也。约分即尽己也,但如此换字耳。

河伯曰:若物之外,若物之内,恶至而倪贵贱,恶至而倪小大。北海若曰: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;以物观之,自贵而相贱;以俗观之,贵贱不在己;以差观之,因其所大而大之,则万物莫不大,因其所小而小之,则万物莫不小,知天地之为稊米也,知豪末之为丘山也,则差数睹矣;以功观之,因其所有而有之,则万物莫不有,因其所无而无之,则万物莫不无,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,则功分定矣;以趣观之,因其所然而然之,则万物莫不然,因其所非而非之,则万物莫不非,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,则趣操睹矣。

前言不贱门隶,不贱贪污,所以换此一转,又添个贵贱与细大同说。若物之外内者,合物之内外而论之也。至,极也。恶至,何者为极也。贵贱小大,求其端倪,於何而极尽其理。以物观之,自贵而相贱,难壅豨苓,时乎为帝也。在我则不见,在彼则知之,百骸九窍w而存焉,其递相为君臣乎,亦此意也。此一句下得最好。贵贱不在己,即轩冕傥来寄之意也。差,等差也。天地只此稊米,豪末可敌泰山,则其等差之数不足言,盖可见矣。功分,功劳分限也。各任一职以为功,故曰功分。农商工贾随分以政其力,而世间少一件不得,亦犹东西南北虽相反而不可以相无也。趣操者,趋向志操也。以尧为是,以桀为非,固趣操之当然。然以不有废者,君何以兴。观之则趣操之不可定可见矣。因其大小,因其有无,因其然非,即齐物因是之意#3。

昔者尧舜让而帝,之哙让而绝,汤武争而王,白公争而灭。由此观之,争让之礼,尧桀之行,贵贱有时,未可以为常也。

把尧舜与之呛汤武与白公相形而言,此皆愤时之激论。中间多有此类,但观其文势可也。

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,言殊器也。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,捕鼠不如狸狌,言殊技也。鸱鸺夜撮蚤察毫末,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,言殊性也。故曰:盖师是而无非,师治而无乱乎。是未明天地之理,万物之情者也。是犹师天而无地,师阴而无阳,其不可行明矣。然且语而不舍,非愚则诬也。帝王殊禅,三代殊继,差其时,逆其俗者,谓之篡夫。当其时,顺其俗者,谓之义之徒。默默乎河伯,汝恶知贵贱之门,小大之家。

梁,屋梁也。丽音礼,屋栋也。大小各有所用,故曰殊器。骐骥狸狌各有所能,故曰殊技。鸱鸺,训狐也,枭也,夜则眼明,见日则暗,性不同也。是非治乱不能相无,亦人世之所必有者,故以殊器、殊技、殊性者而喻之。天地、阴阳亦喻其不可相无也。篡夫、义徒即是尧桀之论。

河伯曰:然则我何为乎,何不为乎。吾辞受趣舍,吾终奈何。北海若曰:以道观之,何贵何贱,是谓反衍。无拘而志,与道大蹇,何少何多,是谓谢施。无一而行,与道参差,严乎若国之有君,其无私德,繇繇乎若祭之有仕,其无私福,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,其无所畛域,兼怀万物,其孰承翼,是谓无方。万物一齐,孰短孰长,道无终始,物有死生,不恃其成,一虚一满,不位乎其形。年不可举,时不可止,消息盈虚,终则有始,是所以语大义之方,论万物之理也。物之生也,若骤若驰,无动而不变,无时而不移。何为乎,何不为乎。夫固将自化。

这一问又好。言既无贵贱,既无是非,则我之辞受取舍将何所从。衍,宽裕也。反,反而求之也。以道观之而无贵贱,则反求於吾身,自绰绰宽裕,故曰反衍。若以贵贱是非自为拘束,则与道相违矣,故曰无拘其志,与道大蹇。蹇,违碍也。施则有多有少,谢去其施则无多无少,故曰谢施。若执一而行,拘於多少之施,则与道差池矣,故日无一而行,与道参差。国之有君,祭之有社,皆谕此心以道为主也,而无所用其私,故曰无私德无私福。此心广大,如四方之外无所极穷,则无私畦叮矣,故曰无所畛域。三句三个其字下得自别。万物皆备於我,是兼怀也,而无所私爱,故曰其孰承翼。承翼,拱扶之也。此二字形容私爱之意。无方即无心也,我既无心则物无短长,亦无生死。不恃其成,即前所谓不雄成也。盈虚随时,不可一定,故曰一虚一满,不位乎其形。不位,不定也。无古今则年不可举,无去无来则时不可止矣,大义即大道也。物之生也,若骤若驰,即所谓逝者如斯夫。变动转移无时不然,何者为为,何者为不为,是皆听造化自然而已,故曰夫固将自化。

河伯曰:然则何贵於道邪。北海若曰:知道者必达於理,达於理者必明於权,明於权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热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兽弗能贼。非谓其薄之也,言察乎安危,宁於祸福,谨於去就,莫,之能害也。故曰:天在内,人在外,德在乎天,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位乎得,蹢t而屈伸,反要而语极。

此一问又好。言既听造化之所为,则人亦不必学道矣。朱文公问答书中,廖德明亦曾有此问,文公皆不曾答,想难言也。庄子到这裹说个权字,自是作家又有不以物害己一句,愈自分晓。看来庄子见道自是亲切,特读其书者看他不破。道,总言也;理,事物各有之理也。权,用之在我者。有道之全体而后有此大用也。明於权者不以物害己,知轻重也。水火禽默四句,着四弗能字,却以非谓一句结之,看他语脉极是下得有力。薄,迫近之也。至德之人固知事事有数,岂物所能害,然亦不谓恃此可以薄之而不能也。譬如死於水火,固曰有命,自投於水火可乎。下云谨於去就,其意愈明,亦犹孟子曰知命者,不立岩墙之下也。察安危,定祸福,谨去就,便是道心中有人心,何尝皆说听之自然。庄子到此处何尝鹘突宁定也。天在内,人在外,即前篇所谓主者天道,臣者人道也。德在乎天,此言自然之德也。而必曰知天人之行这个知字,便从人心上起来。本乎自然而安於其所得,故曰本乎天位乎得。此句又属道心。位,居之安也。蹢t,进退也。屈伸进退,各循其理,此句又属人心,发明至此道之至要也,理之至极也,故曰反要而语极,犹孟子曰,将以反说约也。

曰:何谓天,何谓人。北海若曰:牛马四足是谓天,落马首,穿牛鼻,是谓人。故曰,无以人灭天,无以故灭命,无以得殉名。谨守而勿失,是谓反其真。

这数句发得人心、道心愈分晓。牛马四足得於天,自然者不络不穿,将无所用此,便是人心一段事。以人灭天,以故灭命,贪得而殉名,则人心到此流於危矣。三言无以乃禁止之辞,犹四勿也。既知天又知人,於此谨守而勿失,则天理全矣。故曰是谓反其真。命,天理也。故,人事也。得,得失之得也。

夔怜蚿,蚿怜蛇,蛇怜风,风怜目,目怜心。夔谓蚿曰:吾以一足,趻踔而行,予无如矣。今子之使万足,独奈何。蚿曰:不然,子不见夫唾者乎,喷则大者如珠,小者如雾,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。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。蚿谓蛇曰: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,何也。蛇曰:夫天机之所动,何可易邪。吾安用足哉。蛇谓风曰:予动吾脊胁而行,则有似也。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,蓬蓬然入於南海,而似无有,何也。风曰:然。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,然而指我则胜我,o我亦胜我。虽然,夫折大木蜚大屋者,唯我能也。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,也为大胜者,唯圣人能之。

夔无角,一足而行,见山海经。蚿,百足虫也。蛇,无足者也。自一足说到无足,皆言天机自然之动,可谓世间至奇之文。中间又以人之唾喻蚿之足,此处又妙。其末却归在风上,而目与心两项却不说,此皆文字变换,奇而又奇者也。趻踔,一足行之貌也。无如矣,无似我者也。何可易邪,不可变易也。有似,有可见之像也。蓬蓬然,风声也。指我,以手指风也。o我,以足践风也。就风之中又添说个小不胜大胜,愈见奇特,即人众胜天,天定胜人之意。小虽不胜而大胜,则万物孰能出於造化之外哉。自然而然者,物物不可违也。

孔子游於x,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。子路入见曰:何夫予之娱也。孔子曰:来,吾语汝。我讳穷久矣而不免,命也;求通久矣而不得,时也。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,非知得也;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,非知失也。时势适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龙者,渔父之勇也;陆行不避兕虎者,猎夫之勇也;白刃交於前,视死若生者,烈士之勇也;知穷之有命,知通之有时,临大难而不惧者,圣人之勇也。由处矣,吾命有所制矣。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:以为阳虎也,故围之。今非也,请辞而退。

此段只言时命自然,非人力所预知道者,又何惧焉。中间以渔父猎夫烈士比圣人,亦自有理由处矣。令其止息,不必言之意。

公孙龙问於魏牟曰:龙少学先王之道,长而明仁义之行。合同异,离坚白,然不然,可不可,困百家之知,穷众口之辩,吾自以为至达已。今吾闻庄子之言,茫焉异之,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。今吾无所开吾喙,敢问其方。公子牟隐机太息,仰天而笑曰: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。谓东海之鳖曰,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,入休乎缺甃之崖,赴水则接腋持颐,蹶泥则没足灭跗,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。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,此亦至矣。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。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,於是逡巡而却,告之海曰,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,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。禹之时,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;汤之时,八年七早而崖不为加损。夫不为顷久推移,不以多少进退者,此亦东海之大乐也。於是场井之蛙闻之,适适然惊,规规然自失也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犹欲观於庄子之言,是犹使蚊负山,商距驰河也,必不胜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,是非埳井之蛙与。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,无南无北,奭然四解,沦於不测,无东无西,始於玄冥,反於大通。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辩,是真用管窥天,用锥指地也,不亦小乎。子往矣。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於邯郸与。未得国能,又失其故行矣,直匍匐而归耳。今子不去,将忘子之故,失子之业。公孙龙口阶而不合,舌举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

公孙龙,当时之辩者也。指其名而言之,所以辟之也。井蛙海鳖之喻,都是撰出。不知这老子胸中如何有许多劣相。虷,井中赤虫也。蟹,螃蟹也。坎井之地,虷蟹科斗皆周旋其中,故曰还奸蟹与科斗。九年之水七年之旱,人人如此说,安得水旱如此之久,信然人类尽矣。庄子添个十年九潦八年七旱字,便自别了这般等闲处,亦看得笔力。适适犹虩虩也。商蚷,小虫也。跐,蹈也。大皇,天也。下蹈黄泉,上登于天,言其见趣之高远也。奭然即释然也,四解,四达也。沦於不测,所入者深也。始於玄冥,言在於无极之先也。反於大通,归於至道也。以察察之小明而欲穷素之以言辩,不亦小乎。邯郸失行之喻尤佳,国能,邯郸国中所能之步也。学未成而故步又失,所以匍匐归也。列子所言魏牟公孙龙,与此全异。

庄子钓於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愿以境内累矣。庄子持竿不顾,曰: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。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,宁其生而曳尾於涂中乎。二大夫曰:宁生而曳尾於涂中。庄子曰:往矣,吾将曳尾於涂中。

往先者,往见之,先道此意也。以境内累者,言欲托之以国也。死留骨,生曳尾之喻,真是奇特。

惠子相梁,庄子往见之。或谓惠子曰:庄子来,欲代子相。於是惠子恐,搜於国中三日三夜。庄子往见之曰:南方有鸟,其名鹓雏,子知之乎。夫鹓雏发於南海,而飞於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於是鸱得腐鼠,鹓趋过之,仰而视之曰,吓,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。

吓,恐夺其食而为此声也。以鸱之腐鼠而吓凤,比惠子以国相而吓我,不知此老何处得许多好譬喻。自庄子而下为文字者,无非窃其机关。这一部书,天地间如何少得。庄子惠子最相厚善,此事未必有之,戏以相讥尔。练实,竹实也。

庄子与惠子游於濠梁之上,庄子曰:倏鱼出游从容,是鱼乐也。惠子曰: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。庄子曰: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。惠子曰: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。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。庄子曰:请循其本。子曰,汝安知鱼乐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,我知之濠上也。

这一般说话又奇。循其本者,请反其初也。言汝当初问我非鱼安知鱼之乐,是汝知我之意,方有此问,汝既如此知我,则我於濠上亦如此知鱼也。二人最为相知,想当时对语亦自可观。

此篇河伯海若问答,正好与《传灯录》忠国师无情说法、无心成佛问答同。看大慧云:这老子软顽,撞着这僧又软顽,黏住了问。谓其家活大,门户大,波澜阔,命根断。这数语庄子却当得。大慧语详见普说中#4。

南华真经当义卷之十八竟

#1我:明本作『吾』。

#2泆:明本作『岸』。

#3意:明本作『志』。

#4此句明本无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七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七

庸斋林希逸

外篇刻意

刻意尚行,离世异俗,高论怨诽,为亢而已矣,此山谷之士,非世之人,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。语仁义忠信,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,此平世之士,教诲之人,游居学者之所好也。语大功,立大名,礼君臣,正上下,为治而已矣,此朝廷之士,尊主强国之人,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。就薮泽,处问旷,钓鱼问处,无为而已矣,此江海之士,避世之人,问暇者之所好也。吹吻呼吸,吐故纳新,熊经乌申,为寿而已矣,此导引之士,养形之人,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。若夫不刻意而高,无仁义而修,无功名而治,无江海而问,不导引而寿,无不忘也,无不有也,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,此天地之道,圣人之德也。

刻,雕刻也。工苦用意,以行为尚也。为亢,为高也。怨诽,愤世嫉邪也。非世,议论世事是非也。枯槁,寂寞也。赴渊,投赴渊静也,即入林恐不密,入山恐不深之意。为修,好修洁也。教诲之人,为师於世也。致功并兼,是庄子当时目击之语。避世问暇,隐者也,逃世远去,超出是非之外,故与为亢非世者不同。熊经乌申,即华佗五禽之戏也。无不忘,无不有,即无为无不为也。无极,无定止也。众美从之,备万善也。圣人得天地自然之道,故如此也。

故曰夫恬啖寂漠虚无无为,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。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,平易则恬啖矣。平易恬啖则忧患不能入,邪气不能袭,故其德全而神不亏。

此篇只是一片文字,自此以下连下许多故日字,临末用一譬喻却以野语有之为结,须子细看他笔势波澜。道德之质本然者日质。平易恬啖,即是无为之意。神不亏即是德全。着此三字愈见精神。

故日圣人之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。静而与阴同德,动而与阳同波。不为福先,不为祸始,感而后应,迫而后动,不得已而后起。去知与故,循天之理,故无天灾,无物累,无人非,无鬼责。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,不思虑,不豫谋。光矣而不耀,信矣而不期。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,其神纯粹,其魂不罢。虚无恬淡,乃合天德。

天行,顺天理而行也。物化,视身犹蜕也。同波,同流也。随所感而后应,我无容心,故超出乎祸福之外矣。迫而后动,不得已而后起,无心应物之意也。知,私智也。故,事述也。去其私智,离於事逵,则循乎自然矣。若浮若休,即泛然无着之意。不思虑不豫谋,即何思何虑也。光而不耀,自晦也。信而不期,不取叉於物也。其神全故纯粹,其魂静故不劳,罢与疲同。

故日:悲乐者德之邪,喜怒者道之过,好恶者德之失。故心不忧乐,德之至也;一而不变,静之至也;无所於迕,虚之至也;不与物交,淡之至也;无所於逆,粹之至也。

有所悲乐,有所喜怒,有所好恶,则非自然矣。忧乐不系於心方为至德,一而不变便是主一而无适也。无所於忤,顺自然也。忤,逆也。不与物交,感而后应,虽与物接而不为物所累也。曰静曰虚,曰淡曰粹,即是一个自然之德如此发挥。件与逆同,但件深而逆差浅,故作两句下。粹,无疵也。

故曰:形劳而不休则弊,精用而不已则劳,劳则竭。水之性不杂则清,莫动则平,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,天德之象也。故曰:纯粹而不杂,静一而不变,淡而无为,动而以天行,此养神之道也。

形劳则弊,精用则劳,此养生家切实之语,即前篇不摇其精,乃可长生是也。劳而不已必至於竭,故曰劳则竭。以水为喻,虽似寻常之说,但曰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,则非全然如枯木死灰矣。不杂则清,莫动则平,此无为也。不流不能清,此无为之中有为也。香严所谓吹做闲坐又不得也。郁闭而不流,则是禅家所谓坐在以此下鬼窟裹,所谓默照邪禅也。天之行也一日一周,非无为之有为乎。故曰天德之象也。养神#1即是养生。提起一个神字便亲切了,此便是道家之学,释氏却不肯说这般神字。如曰无始以来。生死本,痴人,唤作本来身,便是马破这般神字。

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,不敢用也,宝之至也。精神四达并流,无所不极,上际於天,下蟠於地,化育万物,不可为象,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。唯神是守,守而勿失,与神为一,一之精通合于天伦。

宝爱其剑则柙而藏之,剑且如此,况精神乎。此精用则劳之譬也。四达旁流,下蟠上际,言精神之用如此也。化育万物亦此神也。然而无迹可见,故曰不可为象。同帝者,谓功用与天帝同也。为纯素之学者,其始则唯神是守,守而勿失,因功久也,久则与神为一矣。此大而化之之时也。守而未化犹与道为二也,化则与道为一矣。天伦即天理也,一而至於精通则与天合,此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也。此一章颇与吾书合,但说得鼓舞变动,遂成异端。

野语有之曰:众人重利,廉士重名,贤士尚志,圣人贵精。故素也者,谓其无所与杂也;纯也者,谓其不亏其神也。能体纯素,谓之真人。

野语,田野之语,犹里语也。圣人贵精,精即神也。以利名志三句形此一句也。素,一色也。故曰无所杂纯。浑,全也。故曰不亏。纯素,即乾之纯粹精也。真人,至人也。前曰圣人之德,此又曰真人,便如内篇所谓至人无己,神人无名,皆只是圣人字,却换许多名字,非曰真人至人又高於圣人也。

刻意言养神而有天行物化之论,缮性言存身而有时命行谬之说。以养神存身分作两篇,此其分别学问工夫处,读者不曾子细为之参究,甚孤庄子千载之意。

外篇缮性

缮性於俗#2学,以求复其初,滑欲於俗思,以求致其名,谓之蔽蒙之民。

缮性,治性也。缮性以俗学,讥当时儒墨之言性也。初,自然之理,性也。滑,汨没也。滑欲於俗,以利欲滑没於世俗之中也。明,虚明之理也。以俗学治性而求复其理性之初,滑於利欲而思欲致虚明之地,此至愚而无知者也。蒙蔽之民,以此名俗学之愚者也。文字起语最难如此喝起。三句方说古之治道者,真是好文字。东坡言,因读庄子而悟作文之法,履之而后知也。

古之治道者,以恬养知,生而无以知为也,谓之以知养恬。知与恬交相养,而和理出其性。夫德,和也;道,理也。德无不容,仁也;道无不理,义也。义明而物亲,忠也。中纯实而反乎情,乐也。信行容体而顺乎文,礼也。礼乐偏行则天下乱矣。彼正而蒙已德,德则不冒,冒则物必失其性也。

恬,静定也,定能生慧,故曰以恬养知。知吾有生之初本来无物,何以知为。如此而后能静定,故曰以智养恬。二者交相养而后得其自然之性。理,顺也。和理犹曰和顺也。静定而得其本然和顺之性,故曰和理出於性。性字即自然字。恬养知,知养恬,此六字最妙。释氏有曰:戒生定,定生慧。却未说慧能生定也。如此等处,当子细读。道德即是和顺,故曰德,和也;道,理也。无不容即无不爱也,无不理即各得其宜也。义明於中而后能与物亲,便是尽己,之谓忠也。情,发见者也。以中心之真纯而见於外,以其发见者而反求之中心,即是乐则生矣,生则乌可已也,故日中纯实而反乎情,乐也。信其容体之所行,而有自然之节文,即是动容周旋皆中礼也。故曰信行容体而顺乎文,礼也。信,任也。信行犹安行也。外求礼乐而不知其本,故曰偏行。犹言只见得一半也。蒙,晦也。德积於己不自眩露而彼物自正,故曰彼正而蒙己德。彼正即物正也。不冒者,言我非以德加诸人也,德不自晦而求以加诸人,则失其自然者矣,故曰冒则物必失其性。以善服天下,不若以善养天下,便是此意。

古之人在混芒之中,与一世而得澹漠焉。当是时也,阴阳和静,鬼神不扰,四时得节,万物不伤,群生不夭。人虽有知无所用之。此之谓至一。当是时也,莫之为而常自然。

混芒之中,即晦藏不自露之意。澹然漠然,上下不相求之意。举世皆纯全而於道无所欠阙,故曰至一。莫之为者,言无所容力也。鬼神不扰,山川鬼神莫不宁也。四时得节,天地节而四时成也。

逮德下衰,及燧人伏戏始为天下,是故顺而不一。德又下衰,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,是故安而不顺。德又下衰,及唐虞始为天下,兴治化之流,柎忌⑵樱离道以善,脸德以行,然后去性而从於心,心与心识,知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后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灭质,博溺心,然后民始惑乱,无以反其

性情而复其初。

三个下衰,其文自奇。知有理之可顺,则其纯者一#3已离矣,故曰顺而不一。人各以理为安则知有己,知有己则离於道矣,故曰安而不顺。作意於为天下而兴其教化,则非无为自然者,故曰柎忌⑵印%枺漓也。有善之名则远於道矣,有行之可见则德不平易自然矣,故曰离道以善,险德以行。险,不平易也。去其自然之性而从其有为之心,故曰去性而从於心。我以有心为,彼以有心应,故曰心与心识。识,相识察也。似此心字皆炽心也。文者,文华也。博者,名物之多也,礼乐庶事备也。用其知不足,又附益之以礼乐,故曰知而不足以定天下,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博,繁多而寡要也。用心於此,则犹陷溺也。

由是观之,世丧道矣,道丧世矣,世与道交相丧也。道之人何由兴乎世,世亦何由兴乎道哉。道无以兴乎世,世无以兴乎道,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隐矣。隐故不自隐。

道与世交相丧,言两不相入也。既不相入,则有道之人何能作兴世俗之闻见,世俗之人又何由而知道。举世皆不知道,则圣人虽在目前亦不知矣。非圣人自隐也,人不知之,不求隐而自隐矣。故曰隐故不自隐。言其所以隐者,非圣人故意自隐也,在目前而人不识之也。此五字下得亦奇。

古之所谓隐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见也,非闭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知而不发也。时命大谬也,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,则反一无迹;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,则深根宁极而待。此存身之道也。

因上面隐字又拈起隐士来说。应士非欲伏身闭言藏知,时不可也。藏知,邦无道则愚也。时命大谬,言与时命大相戾也,谬,戾也。反一无迹者,言成功而不有也,道虽可行而付物於无心,在我者一而已矣,故曰反一。根极,即自本自根也,极,止也。深根犹曰退藏於密也。宁极犹曰安汝止也,存我以待时,故曰深根宁极而待,存身即存我也。

古之行身者,不以辩饰知,不以知穷天下,不以知穷德。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,久何为哉。道固不小行,德固不小识,小识伤德,小行伤道。故曰:正己而已矣。乐全之谓得志。

因存身字又说个行身。存,不用之时也,行,用之时也。不以辩饰知,有所知见不饰以文辞也。不以知穷天下,有余不敢尽也。不以知穷德,虽用知而不失其自然之性也。危然处其所,所立者高也。而反其性已,即所谓反一无迹也。无为者,道之大也,有为则为小行,小行则害道矣。不识不知者,德之大也。有所识知则为小识,小识则丧德矣。正己而物自正,初不求於正物,故曰正己而已矣。以此为乐则所乐者全矣,其快意者在此不在外物也。得志犹快意也,以此二字生下一段文法也。

古之所谓得志者,非轩冕之谓也,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。今之所谓得志者,轩冕之谓也。轩冕在身,非性命也。物之傥来,寄也。寄之,其来不可圉,其去不可止,故不为轩冕肆志,不为穷约趋俗,其乐彼与此同,故无忧而已矣。今寄去则不乐,由是观之,虽乐未尝不荒也。故曰丧己於物,失性於俗者,谓之倒置之民。

足於内者无求於外,故曰无以益其乐,便是万物皆备於我,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。性命,天爵也,轩冕,外物也。适然而来,故曰傥来。去留在彼而不在我,故曰寄。此三字下得奇绝。知其去来之不可必,故达亦不肆,穷亦不屈,故曰不为轩冕肆志,不为穷约趋俗。趋俗者,屈己以趋时也。彼,道也。其乐道与他人乐轩冕同,故曰乐彼与此同。乐者在我则无时而能忧,乐者在物则物去而乐亦去矣。其乐既有去来,则非真乐,故曰虽乐未尝不荒也。倒置者,言不知本末也。己与性本也,物与俗末也,重末而失其本,故曰倒置之民。

此篇亦是一片文字,最要看他结上生下,起下接上处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七竟

#1神:明本作『德』。

#2俗:原本作『俗俗』,据明本删一『俗』字。

#3纯者一:明本作『纯一者』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六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六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天运

天其运乎,地其处乎,日月其争於所乎。孰主张是,孰维纲是,孰居无事推而行是。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。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。云者为雨乎,雨者为云乎。孰隆施是,孰居无事,淫乐而劝是。风起北方,一西一东,有上彷徨。孰嘘吸是,孰居无事而披拂是。

此数行句句精绝,五个乎字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天行一日一周,天之自运乎。地有四维上下,岂一定而处乎。日往月来却唤作争,其所言如人相追夺也,此三字谁下得。主张维纲但是着力之意。机缄不得已,运转不能自止,言亦不由他也。天气下降,地气上腾,所以为云为雨,但不知云为雨乎,雨为云乎。如此设问,岂不奇特。隆施,隆起也,施,止也。与张弛同言,或作或止,孰为之也。淫乐,淫放也,乐,戏剧也。劝,助也。言何人为放意戏乐之事而助成此云雨也。四方皆有风,此言起北方者,顺天形而言之。天倚於北,则风自北来。或西或东,或上或下。彷徨,往来之貌,言上不言下,文法也。披拂,摇荡也。

敢问何故。巫咸祒曰:来,吾语汝。天有六极五常,帝王顺之则治,逆之则凶。九洛之事,治成德备,监照下土,天下戴之,此谓上皇。

发问不言人名,又是自变个笔法。六极,六气也。五常,五行也。六气五行皆自然之理也。九洛,九州也。洛,聚洛也。洛与落同,古字通用。治成德备,言帝王顺此自然之理以治,九州功成而德备,照临天下而人皆戴之。此乃三皇向上人也,故曰此谓上皇。

商太宰荡问仁於庄子,庄子曰:虎狼,仁也。曰:何谓也。庄子曰:父子相亲,何为不仁。曰:请问至仁。庄子曰:至仁无亲。太宰曰:荡闻之无亲则不爱,不爱则不孝,谓至仁不孝可乎。庄子曰:不然。夫至仁尚矣,孝固不足以言之。此非过孝之言也,不及孝之言也。

以虎狼为仁,便与盗亦有道意同。此皆排抑儒家之论,但其言虽偏亦自有理。谚云恶虎不食子,岂非虎狼之仁乎。至仁无亲者,言仁主於相亲而不知其所以相亲,乃谓仁之至。孝不足言者,非不孝也,盖至於至仁则孝不待言矣。至也则在孝之上过於孝矣。若太宰所问,乃是不及孝之言也。言汝未能尽七,则於孝为不及,我能尽七则过之矣。

夫南行者至於郢,北面而不见冥山,是何也,则去之远也。故曰:以敬孝易,以爱孝难;以爱孝易,而忘亲难;忘亲易,使亲忘我难;使亲忘我易,兼忘天下难;兼忘天下易,使天下兼忘我难。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,利泽施於万世,天下莫知也。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。夫孝弟仁义忠信贞廉,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,不足多也。故曰:至贵,国爵并焉;至富,国财并焉;至富,国财并焉;至愿,名与并焉。是以道不渝。

冥山在北,自北而南行至於郢,则望北山皆不见矣,此是去之已远,非不及也。等闲小小譬喻,以发过孝不及孝之意,亦自奇特。敬孝犹有迹也,爱孝则相忘矣,自此以上曰志亲,曰忘天下,天下志我。但要一节高一节,此书笔法例如此。皆以有迹不若无迹,有心不若无心。遗,弃也,蔑视之意,蔑视尧舜不足以为德。泽及万世不足以为仁,又岂以仁孝自夸美哉。太息而言,嗟欺自夸也。孝弟仁义忠信康贞八者,世人以为美德,其实相劝勉以自苦而已,故曰自勉以役其德,不足多也。役,劳也。不足多,不足尚也。我之至贵何取於国爵,我之至富何取於国财,我之至愿何取於令誉。并音屏,言皆屏去之也。至贵、至富、至愿,无为之道也。国财,终国之财也。不渝,不变也,即所谓常然也。八者有为以自役,而我常无为也。

北门成问於黄帝曰:帝张咸池之乐於洞庭之野,吾始闻之惧,复闻之怠,卒闻之而惑。荡荡默默,乃不自得。

此段把乐来妆撰一项说话,又是一般奇特。始而惧,继而怠,终而惑,言我闻此乐,如此三变。荡荡,精神散也。默默,口噤也。不自得,不自安也,为此乐所惊骇也。

帝曰:汝殆其然哉。吾奏之以人,徽之以天,行之以礼义,达之以太清#1。夫至乐者,先应之以人事,顺之以天理,行之以五德,应之以自然,然后调理四时,太和万物。四时迭起,万物循生。一盛一衰,文武伦经;一清一浊,阴阳调和。流光其声,蛰虫始作,吾惊之以雷霆。其卒无尾,其始无首,一死一生,一偾一起,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。汝故惧也。

汝殆其然哉,言我之乐而汝听之,宜其如此三变也。奏,作也。徽,犹琴徽也。行之建之,动作耸起也。人,人事也。天,天理也。礼义,声有条理也。太清,合造化也。谓始作之声,平正如此。自四时迭起以下,又言作用之时,变化惊动,可喜可愕,且作且止,而未见归宿之地也。发生,文也,肃杀,武也。伦经,次序也。四时生杀,万物循序而生长,既盛复衰,犹乐声之有文武伦序也。琴有文武,弦即此文武之类,故曰文武伦经。流光,流畅光华也。调其阴阳清浊之声,如此流畅光华,若蛰虫将奋而雷发声之时。迎之不见其首,随之不见其终,故曰其卒无尾,其始无首。首尾即终始也。死生偾起,所常无穷,言或作或止,既常且变,故其常者无穷也,求其归一之地而未得,故曰一不可待。汝之初闻,所以惧者如此。

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,烛之以日月之明。其声能短能长,能柔能刚,变化齐一,不王故常。在谷满谷,在坑满坑,涂却守神,以物为量。其声挥绰,其名高明,是故鬼神守其幽,日月星辰行其纪。吾止之於有穷,流之於无止。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,望之而不能见也,逐之而不能及也。傥然立於四虚之道,倚於槁梧而吟,目知穷乎所欲见,力屈乎所欲逐。吾既不及已矣,形充空虚乃至委蛇,汝委蛇故怠。

阴阳之和,日月之光,亦只是和畅光华之意。长短刚柔,同为变化,不可指定,故曰变化齐一,不主故常。齐一,同也。故,旧也。不主故常,言愈出愈新也。满坑满谷,言塞乎天地之间也。涂却,塞其聪明也。却与隙同,言七窍也。黜其聪明而守之以神,随万物而为之剂量,言我之作乐不用智巧而循自然也。其声挥动宽绰,自然有高明之名。鬼神守其幽,即其鬼不祟,其魂不疲也。日月星辰行其纪,往来自然也。若有止而又若无止,故曰止於有穷,流而无止。欲虑不知,欲望不见,欲逐不及,皆形容其似有物而非有物之意。四虚即太虚也。我当是时,立於太虚之中,隐几而吟,且欲见而不可穷,欲逐而不可及,其形虽充满而自忘其身,若空虚然,乃至於委蛇放弛,而况汝乎。汝惟如此放弛,所以怠也。傥然,无心貌也。

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,调之以自然之命。故若混逐丛生,林乐而无形,布挥而不曳,幽昏而无声。动於无方,居於窈冥,或谓之死,或谓之生,或谓之实,或谓之荣。行流散徙,不主常声。世疑之,稽於圣人,圣也者,达於情而遂於命也。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,此之谓天乐。无言而心悦,故有焱氏为之颂曰:听之不闻其声,视之不见其形。充满天地,苞裹六极。汝欲听之而无接焉,而故惑也。

无怠,不已也。自然之命,即自然之理也。若混逐丛生者,如万物之丛生而混同相追逐也。林乐,林然而乐,言林林总总无非乐也,而不见其形。布散挥动而不容力以牵曳,幽昏而不可闻。变动而无方所,其所居乃在於窈窈冥冥不可穷极、不可窥测之地。非生非死,非华非实。行流散徙,言不定也。不主常声,即不主故常也。世人至此疑而不晓,乃以问於圣人,稽,考也,问之意也。达於情者,达於实理也。遂於命者,极於自然也。身之五官皆备而天机不动,谓耳目手足虽具而见闻动作皆不自知,此则得其自然之乐,故日天乐。楞严经云:反流全一,六用不行,即天机不张,五官皆备之意也。无言而心悦,谓其悦乐有不容言者。汝於此虽欲听之而无所接,所以惑也。到此又撰出一颂,此乃文字铀绎之妙处。充满天地,苞裹六极,即是塞乎天地。此颂四句本无别意,谬作一转便成节奏,此是作文之法。

乐也者,始终惧,惧故祟吾;又次之以息,息故遁;卒之於惑,惑故愚,愚故道,道可载而与之俱也。

前言惧怠惑,未见其意,到归结处方说愚而可以入道,这一转尤妙。盖官人之求道须经历如此境界,方有进步处。祟,森爽之意。怠而遁,是欲罢不能之时。惑而愚,是意识俱亡,六用不行之时。看此三节,便似禅家作用其问说乐。虽作三段,亦无大分别,但鼓舞其言而已。

孔子西游於卫,颜渊问师金曰:以夫子之行为,奚如。师金日:惜乎而夫子其穷哉。颜渊日:何也。师金曰:夫刍狗之未陈也,盛以筐衍,巾以文绣,尸祝齐戒以将之。及其已陈也,行者践其首脊,苏者取而爨之而已。将复取而盛以筐衍,巾以文绣,游居寝外其下,彼不得梦,必且数咪焉`。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,取弟子游居,寝迹其下。故伐树於宋,削边於卫,穷於商周,是非其梦邪。围於陈蔡之问,七日不火食,死生相与邻,是非其咪邪。

此段议吾圣人。在孔子时,已有荷筱丈人、楚在接舆、长沮桀溺,皆是此一种人。刍狗,结草为狗以解厌也,祭时所用,已则弃之。筐,筐也。衍,笋也。苏,取草也。昧,尘入其目也,盖谓儒者所学皆古昔陈言,不足用於今世也。

夫水行莫如用舟,而陆行莫如用车。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陆,则没世不行。寻常古今,非水陆与。周鲁非舟车与。今蔪行周於鲁,是犹推舟於陆也。劳而无功,身必有殃。彼未知夫无方之传,应物而不穷者也。

川陆舟车之喻,言时不同也。无方之传,不执一之道也。自古所传自有随时不执一之道,所以应世而不穷。

且子独不见夫枯槔者乎。引之则术,舍之则仰。彼人之所引,非引人也,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。

俯仰,随人而无所容心,即无方应物之喻也。

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,不矜於同而矜於治。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,其犹楂梨橘柚邪。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,故礼义法度者,庆时而变者也。

柤梨橘柚,人皆美之而其味各不同,此喻三王不同礼,五帝不同乐之意。

柤,果属,似梨而酸。

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,彼必龄啮挽裂,尽去而后慊。观古今之异,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。

以古人之礼乐而强今人行之,是强猨狙而衣以人之服也。不曰人之服而曰周公之服,意在讥侮圣贤,故多如此下字。周公制礼,有冠冕衣裳之制,故曰周公之服。

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,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,归亦捧心而膑其里。其里之富人见之,坚闭门而不出,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。彼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,惜乎,而夫子其穷哉。

矉,蹙额也。以今人而学古人,犹以里女而学西施之矉。矉之所以美者,必有西施而后可道之。所以行,必见古人而后可。而夫子,言汝夫子也。此段凡六譬喻,节节皆好,为文莫难於譬喻。王臞轩迈尝云:平生要自做个譬喻不得,才思量得皆是前人已用了底。庄子一书譬喻处,件件奇特。

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,乃南之沛见老聃。老聃曰:子来乎。吾闻子,北方之贤者也,子亦得道乎。孔子曰:未得也。老子曰:子恶乎求之哉。曰:吾求之於度数,五年而未得。老子曰:子又恶乎求之哉。曰:吾求之於阴阳,十有二年而未得。老子曰:然使道而可献,则人莫不献之於其君。使道而可进,则人莫不进之於其亲。使道而可以告人,则人莫不告其兄弟。使道而可以与人,则人莫不与其子孙。

度数,礼乐也。阴阳,万物之理也。五年十二年,初无义理,但曰精粗求之,久而未得尔。自道而可献以下四句,发得极妙,即是道不可传。乃如此发出这般言语。

然而不可者,无他也。中无主而不止,外无正而不行。由中出者不受於外,圣人不出。由外入者无主於中,圣人不隐。

中无主而不止,非自见自悟也,言学道者虽有所闻於外而其中自无主,非所自得,虽欲留之,不住也。外无正者,无所质正也。今禅家所谓印证也。在我既有所自得而质之有道之人,得其印证则可以自行,我无所得则何以印证於人。此两句虽分中外,其实只要自得也。由中出者不受於外,此谓教人者。我之言虽自中出,而汝不能受,吾与回言终日不违,能受者也。汝不能受,则圣人不告汝矣,故曰圣人不出。由外入者无主於中,此言受教者。我言虽自外而入汝之听,汝未有见而中无所主,虽闻其言亦无得也。即禅家所谓从门而入者,不是家珍。汝既无得,则但以圣人为隐,圣人实不隐也。二三子以我为隐乎,吾无隐乎尔,便是此意。此四句尽自精微,须子细参究。道之不可传,无他故也,其病在此四句而已。故先曰然而不可者,无他也。

名,公器也,不可多取。仁义,先王之蘧庐也,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,觏而多责。古之至人,假道於仁,托宿於义,以游逍遥之墟,食於苟简之田,立於不贷之圃,逍遥无为也。苟简,易养也;不贷,无出也。古者谓是采真之游。

中名不可多取,此讥儒者好名也。蘧庐,草屋也。仁义不可久处,言有迹者不可久也。觏,见也。才有声迹可见则祸患之所由生,故曰觏而多责。假道托宿,不可久处也,过则化之意。苟简,苟且也。言随时而不着相也。不贷者,犹今生言不折本也。易养,易足也。无出,不费力,无费於我也。采真,采取真实之理也。

以富为是者,不能让禄;以显为是者,不能让名。亲权者不能与人柄,操之则栗,舍之则悲,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,是天之戮民也。

此即是贪夫徇财,烈士徇名,夸者死权之意。操之而患失,则恐栗;舍之而迷恋,则自悲。三者皆然。无所鉴者,略无所见也。窥,视也。所不休,迷而不知返也。心无明见而不能反视其迷,此天夺其魄之人也。天之戮民,言天罚之以此苦也。

怨恩取与谏教生杀,八者,正之器也。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,故曰:正者,正也。其心以为不然者,天门弗开矣。

君臣之间曰谏,师友之间曰教,有此人世则有此八者之用。器,用也。用所当用曰正,必无心者方能用之。循大变,顺造化也。无所湮,无所汩也。我能循造化而无所汩,则在我者正而后可以正物。我未能无心而以自然之理为不然,则是其胸中之天已昏塞矣。故曰天门不开。诗曰天之牖民,便是天门之意。

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,老聃曰:夫播糠眯目,则天地四方易位矣,蚊虻噆肤、则通昔不寐矣。夫仁义憯然,乃愤吾心,乱莫大焉。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,吾子亦放风而动,总德而立矣,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。

噆肤眯目,偏说逆心之喻也。昔即夕也,左传曰居则备一昔之卫。憯然,毒之状也,言自苦也。愤吾心,逆吾心也。乱莫大焉,言自乱性也。放风,顺化也,顺化而行故曰放风而动。总,执也。若使天下不失其本然之朴,则皆顺化而行,执德而立,又何待教之乎。王建路鼓于寝门,建鼓言所建之鼓也。招呼天下之人而教之,犹负大鼓而求亡子也。杰然,自高之貌。

夫鹄不日浴而白,乌不日黔而黑。黑白之朴,不足以为辩。名誉之观,不足以为广。泉涸,鱼相与处於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若相忘於江湖。

鹄之白、鸟之黑,自然而然,不待浴之黔之,此二喻最佳。黔,染黑也。黑白之朴,言黑白皆有自然之质,无美无恶,不足政辩。以名誉而观示於天下,便有是非之意,有誉则有毁,此心便不广大矣。黑白,是非之喻也。鱼之呴濡,共能几何。若处之江湖,则相忘於水中矣。至道之世,各循自然,无所是非,则上下亦相忘矣。

孔子见老聃归,三日不谈。弟子问曰:夫子见老聃,亦将何规哉。孔子曰:吾乃今於是乎见龙。龙,合而成体,散而成章,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。予口张而不能嗋,予又何规老聃哉。

规,谏也。合而成体,浑然者也。散而成章,柴然者也。龙在天地之间,可见而不可见,故有散合之喻。乘乎云气,在造化之上也。养乎阴阳,言以天地之道自乐也。嗋,合也。张而不合,无所容言也。

子贡曰: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,雷声而渊默,发动如天地者乎。赐亦可得而观乎。遂以孔子声见老聃,老聃方将倨堂而应,微曰:予年运而往矣,子将何以戒我乎。子贡曰:夫三皇#2五帝之治天下不同,共系声名一也。而先生独以为非,圣人如何哉。老聃曰:小子少进,子何以谓不同。对曰:尧授舜,舜授禹,禹用力而汤用兵,文王顺纣而不敢逆,武王逆纣而不肯顺,故曰不同。老聃曰:小子少进,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。黄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不民有其亲,死不哭,而民不非也;尧之治天下,使民心亲,民有为其亲杀其杀,而民不非也;舜之治天下,使民心竞,民孕妇十月生子,子生五月而能言,不至乎孩而始谁,则人始有夭矣;禹之治天下,使民心变,人有心而兵有顺,杀盗非杀人,自为种而天下耳。是以天下大骇,儒墨皆起,其作始有伦,而今乎妇女何言哉。

以孔子之声见老聃,称夫子之门人而修谒也。倨堂,居於堂上而自倨有傲物之意。应微,言其问答之声甚微也。黄帝之治,顺乎自然,自此以下一节,下一节,前篇亦屡有此意。於此又添出数句,颇奇特。制服以其亲之轻重为降杀,故曰为其亲杀其杀,盖言古无服而今制礼也。古人十四月而生,两岁而后言,十月而生五月而言,谓早也。谁,问也。未至於孩提而早能问人为谁矣。始,早也。谁,谓谁何也。使民心变,变於古也。人有心,人人各有私心也。兵有顺,以用兵为顺事也。为盗之人可杀则杀,不以为罪法禁详矣。当此时也,人皆自分种类,各亲其亲,各子其子也。特共此天下而居,故曰而天下耳。其作始有伦,言其始如此作为之时,人伦之道犹在今。其弊也至於乱伦,而以女为妇,又何可言哉。谓其不容说也。礼记大道为公一段,亦有此意,但庄子说得太甚。

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。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。三皇之知,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堕四时之施。其知憯於x虿之尾,鲜规之兽,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,而犹自以为圣人,不可耻乎其无耻也。子贡蹴蹴然立不安。

三皇之知亦拂天地造化之理,前此多尊三皇而抑五帝,到此又和三皇骂了。x虿,即蜂类也,其尾有毒。鲜,少也。规,求也。小兽之求,不过鲜少,如狐狸之类,言此等智巧,其为毒也亦如此。小虫小兽而已,皆讥侮而卑抑之言。憯,毒也。蹴蹴然,不安之貌也。

孔子谓老聃曰: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,自以为久矣,孰知其故矣。以奸者七十二君,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边,一君无所钩用。甚矣,夫人之难说也,道之难明邪。老子曰:幸矣,子之不遇洽世之君也。夫六经,先王之陈边也、岂其所以边哉。今子之所言犹边也,夫边,履之所出,而边岂履哉。

礼记中亦有老子呼圣人以名处,想问礼於老聃而师之。孰知其故者,孰知其典故也。钩,取也。幸不遇者,若有上古圣人,更笑汝也。有履则有迹,得其进而不得其履,亦犹糟粕之喻也。

夫白鸭之相视,眸子不运而风化。虫雄呜於上风,雌-应於下风而风化,类自为雌工雄,故风化。性不可易,命不可变,时不可止,道不可壅。苟得於道,无自而不可失焉者,无自而可。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:丘得之矣。乌鹊孺,鱼传沫,细要者化,有弟而兄啼久矣。夫丘不与化为人,不与化为人,安能化人。老子曰:可,丘得之矣。

此一段文之极奇者,白鶂之雌雄不交而生子,但眸子相视而已。凡物皆风气所生,风字从虫,便有生物之义,故曰风化。言生子也。鸣於上风,应於下风,谓在上在下也。黄帝顺下风而行,却与此同。此风字与风化字又别。类目为雌雄,言其雌雄在万物之中。自为一类,故能如此风化。螟蠕之於蜾羸,则非类而以咒化,此则以相视而化也。性命时道,皆言自然之理不可违也。鸟鹊孺孺,文尾也。鱼传沫者,相濡以沫为生子也。细要,蜂也。化,化生也。有弟而兄啼,兄弟同母必乳绝而后生,兄不得乳而后有弟,故日兄啼。此句下得尤奇绝,佛经中多有此类,要尽文章之妙,此类皆不可不知。不与化为人者,言知人而未知天,不能与造化为一也。此章以造化生生之理,喻自然之道,盖谓儒者所学皆有为之为而非无为之为,无为之为则与造化同功也。佛经所言胎生.卵生.化生.湿生,其乐必出於此,其意却欲人知此身自无而有,与万物皆同。所以破世俗自私自恋之心,又与此不同也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六竟

#1明本此句下有『夫至乐者,先应之以人事,顺之以天理,行之以五德,应之以自然,然后调理四时,太和万物。』 现据明本补。

#2皇:明本作『王』 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五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五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天道

天道运而无所积,故万物成。帝道运而无所积,故天下归。圣道运而无所积,故海内服。明於天,通於圣,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,其自为也昧然,无不静者矣。圣人之静也,非曰静也,善,故静也。万物无足以铙心者,故静也。水静则明烛须眉,平中准,大匠取法焉。水静犹明,而况精神。圣人之心静乎,天地之鉴也,万物之镜也。

帝道、圣道本难分别,庄子之意盖以帝为三皇,圣为五帝也。运而无积即是纯亦不已。无积字更分晓。此段主意却在静字上。至静之中,运而无积,何尝是枯木死灰,但读者不察之耳。六通四辟,犹言东西南北,上下无所障碍也。昧然者,冥然之意也。圣人之静也,非曰静也,善故静也,此一句最精神,言圣人非以静为好事,故欲如此静。万物不足以挠动其心,故不求静而自静也。铙与挠同。以水以镜为静之喻,即眼前说话,但是文字精到。

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,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,故帝王圣人休焉。休则虚,虚则实,实者伦矣。虚则静,静则动,动则得矣。静则无为,无为也,则任事者责矣。无为则俞俞,俞俞者,忧患不能处,年寿长矣。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,万物之本也。明此以南乡,尧之为君也,明此以北面,舜之为臣也。以此处上,帝王天子之德也;以此处下,玄圣素王之道也。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,山林之士服;以此进为而抚世,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。

虚静恬淡寂寞无为,把一静字演作八字,要得分晓也。平,定也。至,极也。言此乃天地一定之理,道德极至之事也。休,止也。言帝王圣人之心止於此也,亦犹曰止於至善也。休则虚,即惟道集虚,吉祥止止也。但此下又言虚则实,实者,伦矣,发得又精神。虚则实,即禅家所谓真空而后实有也。伦,理也,实理之中自有条理,便是浑然之中有粲然者。上句发了虚则实,下句又言虚则静,静则动,便是一动一静互为其根,动而无不当其宜,故曰动则得矣。任事者责,言各任其事而尽其责,是无为而无不为也。俞俞,安乐之貌。忧患不能处,言不入於忧患也,处有陷入之意,忧患不能入便是仁者不忧。年寿长久便是静者寿也。四句以虚静无为字相生成文,此庄子笔法也。到此又提起虚静恬淡八字,而断之以万物之本,本者,初也。言此理出於未有万物之初,处上即南乡之君也,处下不仕者也。玄圣素王,言有圣人之德,无圣人之位也。退居而闲游,隐者也。进为而抚世,用於时者也。观此一句其意何尝不欲用世,何尝不以动静为一。

静而圣,动而王,无为也而尊,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。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,此之谓大本大宗,与天和者也。所以均调天下,与人和者也。与人和者谓之人乐,与天和者谓之天乐。

静则为圣,动则为王,即是内圣外王四字。无为也而尊,尊,贵也,言天下之道莫贵於无为也。朴素,无文采也。虽若朴素而天下之美莫过於此,故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。明白者,言晓然如此也。若知此天地之德,则可以与天为徒,故曰与天和者也。和,合也。大本大宗,即是赞美自然之德,与自本自根意同。均调天下则与人合,亦犹尧曰,子,天之合也;我,人之合也。既曰天和人和,又曰人乐天乐,鼓舞发越其笔势,大抵如此。

庄子曰:吾师乎,吾师乎。H莫物而不为戾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长於上古而不为寿,覆载天地、刻雕众形而不为巧。此之谓天乐。

此数句与大宗师篇同,却又着庄子曰三字。前曰许由之言,今以为自言,可见件件寓言,岂可把作实话看。

故曰知天乐者,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,静而与阴同德,动而与阳同波。故知天乐者,无天怨,无人非,无物累,无鬼责,故曰其动也天,其静也地,一心定而王天下,其鬼不祟,其魂不疲,一心定而万物服。言以虚静推於天地。通於万物,此之谓天乐。天乐者,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。

天行,行乎天理之自然也。物化,随万物而化也。静则为阴,动则为阳,同波,同流也。圣门只曰不怨天、不尤人,此又添无物累、无鬼责两句,愈自精神。鬼出而见於人则曰祟,其鬼不祟言神藏而不露也。其魂不痕,言精神不倦也。曰鬼曰魂,即精神是也。心定则精神自定,万物自服。以虚静之理而行於天地万物之间,故曰推於天地而通於万物。以畜天下,即以善养人者,服天下也。

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主,以无为为常。无为也,则用天下而有余;有为也,则为天下用而不足。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。上无为也,下亦无为也,是下与上同德,下与上同德则不臣;下有为也,上亦有为也,是上与下同道,上与下同道则不主。上必无为而用天下,下必有为为天下用,此不易之道也。

天地道德皆无为之理而已,此段又将无为与有为对说,以无为为君之道,以有为为臣之道。下与上同德则不臣者,言臣当劳也。上与下同道则不主者,言君当佚也。用天下,君也;为天下用,臣也。如此说臣主,又是一意,不可与在宥篇天道人道同说。若如此拘泥,便读庄子不得。且如此篇既言君当无为臣当有为,而前章又曰明此以北面,舜之为臣也,又曰,以此进为而抚世,则功大名显,则臣道亦无为矣。岂其说自相戾乎。所以道若如此拘泥,则读庄子不得。

故古之王天下者,知虽落天地,不自虑也;辩虽雕万物,不自悦也;能虽穷海内,不自为也。天不产而万物化,地不长而万物育,帝王无为而天下功。故曰:莫神於天,莫富於地,莫大於帝王。故曰:帝王之德配天地。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。

落天地,言笼络也,络与落同。雕万物者,言其巧也。万物自生,非天生之,万物自长,非地长之,故曰天不生,地不长。帝王以无为而成天下之功,亦与天地同也。乘天地者,犹曰乘六龙以御天也,驰万物者,役使群动也。此段只是赞说君道无为。

本在於上,末在於下;要在於主,详在於臣。三军五兵之运,德之末也;赏罚利害五刑之辟,教之末也;礼法度数刑名比详,治之末也;钟鼓之音,羽旄之容,乐之末也;哭泣衰绖,隆杀之服,哀之末也。此五末者,须精神之运,心术之动,然后从之者也。末学者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

自此以下,又说有为盖以无为为本,而以有为为末。要在主君道无为也,详在臣臣道有为也。威武文德之辅助,故曰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。五兵,弓受矛戈戟也。明刑以弼教,故曰赏罚利害,五刑之辟,教之末也。度数,等差也,刑名,名物也。比,类例也。详,纤悉也。礼法度数,钟鼓羽旄,皆非礼乐之本,犹曰玉帛钟鼓云乎哉也。哀之末也,即与其易也宁戚之意。此数句甚平正。精神之运,心术之动,然后从之,盖言皆由内心以生,非由外铄我也。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,此一句尤好,看得庄子何尝欲全不用兵刑礼乐。

君先而臣从,父先而子从,兄先而弟从,长先而少从,男先而女从,夫先而妇从。夫尊卑先后,天地之行也,故圣人取象焉。天尊地卑,神明之位也。春夏先,秋冬后,四时之序也。万物化作,萌区有状,盛衰之杀,变化之流也。夫天地至.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,而况人道乎。宗庙尚亲,朝廷尚尊,乡党尚齿,行事尚贤,大道之序也。语道而非其序者,非道也。语道而非其道者,安取道。

因上面一先字与一从字,又说许多譬喻。盖言当先者先,当后者后,皆天地自然之理也。故圣人取而法之,故曰尊卑先后,天地之行也,圣人取象焉。天地四时亦喻说也。化作,化生也,诗言薇亦作止是也。萌,萌芽也,区,区别也。言物生而其状不同也。随时变化,先盛后衰,亦是譬喻。先后之序,杀等也。盛者非一时而盛,衰者非一时而衰,皆有次第,故曰盛衰之杀。因先后而及尊卑,尊卑亦先后也。行事尚贤,言任职事以贤为先也。齿爵亲贤,亦天下自然之理,故曰大道之序。安取道者,言既不知其序,又安得有道也。宗庙尚亲,昭穆世次也。

是故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,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,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,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,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,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,贵贱履位,仁贤不肖袭情,必分其能,必由其名,以此事上,以此畜下,以此治物,以此修身,知谋不用,必归其天。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。

此段自言为治之序,凡有九等。以天为第一,道德为第二,七义为第三,分守为第四,刑名为第五,因任为第六,原省为第七,是非为第八,赏罚为第九。分守,职守也。刑名,客称也。刑与形同。因任,是因其所职而大任之也。原,免也,省,减也,不任其事则免之,则省去之矣。是非,旌别淑慝也。赏罚,挞以记车服以彰之类也。'庄子其言为治之序如此,不知天讨有罪,天命有德,赏罚何尝非天,岂九变而后及之。如此议论,便去圣贤远甚,但言先明天,次道德,其下又有此数节,亦不是舍粗而求精。愚知处宜,言当其任也。履位,亦犹当位也。袭,安也。安其情实则君子小人各有所处也。必由其名,循名责实也。知谋不用,必归其天,言事事虽各有处而无容其心,皆归於自然而已。此太平之世也。

故书曰:有形有名。形名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古之语大道者,五变而形名可举,九变而赏罚可言也。骤而语形名,不知其本也。骤而语赏罚,不知其始也。倒道而言、迕道而说者,人之所治也,安能治人。骤而语刑名赏罚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道。可用於天下,不以用天下,此之谓辩士,一曲之人也。礼法数度,刑名比译,古人有之,此下之所以事上,非上之所以畜下也。

书,古书也。古书之中虽有形名之说,而未尝舍本以求末,故曰非所以先。若不知先后,骤然而言之,则失其本始矣。倒,倒置也。迕,逆也。若逆此自然之道倒置其说,则是治於人者,是为天下用也,非用天下者也。以刑名赏罚为治之具,以分守仁义为治之道,何尝差错,但说得衮杂尔。一曲,一偏也。上所以畜下则是君道,下所以事上则是臣道。

昔者舜问於尧曰:天王之用心何如。尧曰:吾不敖无告,不废穷民,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,此吾所以用心已。舜曰:美则美矣,而未大也。尧曰:然则何如。舜曰:天德而出宁,日月照而四时行。若昼夜之有经,云行而雨施矣。尧曰:然则胶胶扰扰乎。子,天之合也;我,人之合也。夫天地者,古之所大也,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,天地而已矣。

敖,嫚侮也。苦,哀怜之也。嘉,善之也。妇人,寡妇也。既与孺子对说,虽无寡字而意自明。天德,自然之德也。出宁者,首出庶物,万国咸宁也。日往则月来,寒往则暑来,日月照而四时行也。既昼而夜,夜而复昼,常常如此,经,常也。云行雨施,随时自然,此皆形容无为而为之意。胶胶扰扰,言挠乱也。尧曰我之所为未及於汝,未免自为挠乱,所以只合於人而未合於天也。然则下三句谓尧自叹之辞也。天地者,古之所大,言天地自然之理,自古及今莫大於此也。共美者,共好之也。王天下者无他为,但法天地则可矣。前言尧舜,既有抑扬,此又与黄帝同说,殊无轻重。若泥其名字则窒碍不通矣。

孔子西藏书於周室,子路谋曰: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,兔而归居。夫子欲藏书,则试往因焉。孔子曰:善。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,於是翻十二经以说老聃。中其说曰:太谩愿闻其要。孔子曰:要在仁义。老聃曰:请问仁义,人之性邪。孔子曰:然。君子不仁则不成,不义则不生。仁义,真人之性也。又将奚为矣。老聃曰:请问何谓仁义。孔子曰:中心物恺,兼爱无私,此仁义之情也。老聃曰:意,几乎后言。夫兼爱不亦迂乎。无私焉乃私也。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,则天地固有常矣,日月固有明矣,星辰固有列矣,禽兽固有群矣,树木固有立矣。夫子亦放德而行,循道而趋已至矣,又何偈偈乎揭仁义,若击鼓而求亡子焉。意,夫子乱人之性也。

西藏书於周室者,言西至周而欲观其藏书也。翻,反覆言之也。中其说者,言方及半而老子以为太繁。太谩,言太汗漫也。物恺者,以物为乐,与物为一之意也。后言,犹曰浅近之言也。几乎,危乎也。物之不齐,何由兼爱,此迂曲难行之说也。才有无私之名,胸中便有个私字,有此无私字,便是有心,故曰无私焉乃私也。牧二养也。歌使天下无失其所养,则天地之间物物皆有自然之造化,何可容力,但当依放自然之德,循行自然之道,能如此已为极矣。故曰已至矣。亡子逃也,击鼓而求;言劳苦而惊动世俗也,如此乃是乱人之性。故欺而言之,意,欺也。夫子犹吾子也,偈偈,劳力之貌。

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:吾闻夫子圣人也,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,百舍重研而不敢息,今吾观子,非圣人也。鼠壤有余蔬而弃妹,不仁也。生熟不尽於前而积敛无崖。老子漠然不应。士成绮明日复见,曰:昔者吾有刺於子,今吾心正却矣,何故也。老子曰:夫巧知神圣之人,吾自以为脱焉。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,呼我马也而谓之马,苟有其实,人与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。吾服也恒服,吾非以服有服。

百合重妍而不敢息,言其劳也。趼,足跟厚皮也。食蔬之余弃於鼠壤暗昧不明之地,妹与昧同,暗也,是不爱物也.故以为不仁。生熟不尽於前而积敌无崖,言其积蓄有余也。生熟者,生物熟物。在目前者,用不尽也,犹且收积不已,故曰积敛无崖。老子汉然不应,是以不答答之也。刺者,讥也。郄,退也。向有所讥,今其心尽退然无有,谓既见之后,忽然有觉也。巧知,神圣有为之学也。脱者,离也,言出乎其上也。我既无心,呼马呼牛,听汝而已,苟有其实,人与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,此一句聂纯粹。我若实有此事,人以讥我而我乃拒之,是两重罪过也。即是耻过作非又翻出此语。服,行也。吾之所行常常如此,非以为当行而行之,谓不自知也。故曰吾服也恒服,吾非以服有服,即非曰静也,善故静之意。却如此下四个服字,皆是奇笔处。

士成绮雁行避影,履行遂进,而问修身若何。老子曰:而容崖然,而目冲然,而颡颡然,而口阚然,而状义然。似系马而止也,动而持,发也机,察而审,知巧而睹於泰,凡以为不信。边境有人焉,其名为窃。

雁行避影,形容其侧身之貌。履行,一步蹑一步也,履行遂进,形容其蹑足渐行渐进之貌。崖然,有崖异之状。冲然,有突视之状。阚然,口呿之状。义然,坚固之状。马性欲驰,虽系止而自有奔突之意,即坐驰之意也。形容得最好。动而持举,动之间有矜持之貌也。发也机,即所谓其发若机括,其司是非之谓也。察而审者,好用明察而又精审略不藏蓄也。知巧而睹於秦,自恃其智,巧而骄泰之意见於外也。凡此十事皆不诚所致,故曰凡以为不信。不信,不诚实也。若见实理则无此病矣。边境之间,若有此等人,必指之以为贼。谓其机心太重,不.循乎自然处世,能招祸也。

夫子曰:夫道於大不终,於小不遗,故万物备。广广乎其无不容也,渊乎其不可测也。形德仁义,神之末也。非至人孰能定之。

夫子,老子也。大而无极曰大不终,细而无余曰小不遗,即语大莫能载,语小莫能破也。万物不能外此道,故曰万物备。广广乎,大也。渊乎,深也。形而为德为仁为义,皆其妙用之余也。形,形见也,神,妙用也。定,审定也。非至人孰能定其本末也。

夫至人有世,不亦大乎,而不足以为之累。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,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,极物之真能守其本,故外天地,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。通乎道,合乎德,退仁义,宾礼乐,至人之心有所定矣。

有世,有天下也。虽有天下之太而不足累其心。柄,权也。虽奋而执天下之柄,此心亦不与之偕往,言心不动也。不为利迁,言不计利害也。究极万物真实之理,故能守其本然之静。外天地,遗万物,不动於外也。其心不动,神又何所困乎。通,同也。道德,自然也。退仁义,以仁义为后而非其所先也。宾礼乐,所主者情性而礼乐为宾也。定,静也。此至人之心所以静定也。

世之所贵道者,书也。书不过语,语有贵也。语之所贵者,意也。意有所随,意之所随者,不可以言传也。而世因贵言传书,世虽贵之哉,犹不足贵也。为其贵非其贵也。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,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。悲夫世人,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。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则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岂识之哉。

书能载道,世所以贵之,然贵在道而不在书也。以道为言,故其言可贵,然所贵者意而不在言。随,向也。意之所向,言不得而传,则言之与书皆不足贵矣。以此为贵皆不足贵,故曰为其贵非其贵也。名,名言也。形色则可见,名声则可闻,道岂有形色名声哉。以不可见不可闻之道而世人欲以见闻得其实,可悲也哉。情,实也。果,断也。见闻断然不足以得之,故知道者必不言,而有言者必非知道者也。今世之人其识见岂及此,所以可悲也。

桓公读书於堂上,轮扁斲轮於堂下。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:敢问公之所读者,何言邪。公曰:圣人之言也。曰:圣人在乎。公曰:已死矣。曰: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。桓公曰:寡人读书,轮人安得议乎。有说则可,无说则死。轮扁曰:臣也以臣之事观之。斲轮徐则甘而不固,疾则苦而不入,不徐不疾,得之於手而应於心,口不能言,有数存焉。於其间,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。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,死矣。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。

此段只前段之意,谓道不可以言传而设喻,如此极为精妙。甘,滑也。苦,涩也。徐,宽也。疾,紧也。宽则甘滑易入而不坚,紧则涩而难入,要得不宽不紧,自有分数存乎其间,但是说不出。虽父之於子,亦不可传。书载古人之言耳,其人不存,则其不可传者何从得之。糟粕之餔,岂知酒味哉。道而可献人,莫不以献诸其君,道而可传人,莫不以传於其子,亦此意也。大凡着书所载所言,必非一事。此书翻来覆去只说一个自然之理,而撰出许多说话,愈出愈奇,别无第二题目。若如此看,愈见庄子不可及处,读佛书者亦然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五竟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四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四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天地

天地虽大,其化均也。万物虽多,其治一也。人卒虽众,其主君也。君原於德而成於天,故曰玄古之君天下,无为也,天德而已矣。

其化均者,言皆是元气也。治,主也。万物虽多,主之者一造化而已。人卒虽众,其主君也,犹言天无二日,民无二王也。天之与我者为德,我能推原其德之初,皆自天而成之,则人力无所加矣。为人君者能知乎此,则无为而顺自然矣,无为自然便是天德。玄,远也,玄古犹邃古也。

以道观言,而天下之君正。以道观分,而君臣之义明。以道观能,而天下之官治。以道泛观,而万物之应备。故通於天地者,德也。行於万物者,道也。上治人者,事也。能有所艺者,技也。技兼於事,事兼於义,义兼於德,德兼於道,道兼於天。

天地之间有气则有声,有声而后有名,名之为君则天下之分定矣。此自天地之初才有声时便自定了,此是自然底,故曰以道观言,而天下之君定。言,声也。道,自然也。既有此分,则自有君臣之义,便是卑高以陈,贵贱位矣之,意,故曰以道观分,而君臣之义明。天下之事非一人所能用於世者,多随其能而尽其职,其所以能者亦天与之,盖天生许多人出,而做许多事,故曰以道观能,而天下之官治。万物之间未有无对者,有寒则有热,有雌则有雄,有上则有下,有前则有后,有左则有右,个个相应,皆出自然,故曰以道泛观,而万物之应备。此四句最妙,其语亦纯粹。天能覆能生,地能载能成,同此德也。通,同也。万物之间,各有自然之理行乎其中,故曰行於万物者,道也。上之所以治者,如礼乐刑政,皆治之事也。事事之中各有艺业,随其所能者,人之技也。道德,精者也;事与技,粗者也。无精无粗皆出於自然,则技即事,事即艺,艺即德,德即道,道即天,故曰技兼於事,事兼於义,义兼於德,德兼於道,道兼於天。兼者,合二为一之意。义合作艺,因声伺,故传写之讹耳。

故曰:古之畜天下者,无欲而天下足,无为而万物化,渊静而百姓定。记曰:通於一而万事毕,无心得而鬼神服。

畜天下,即孟子所谓以善养天下者。我无欲则天下自然足,我无为则天下自然化,我能静则百姓自然定。渊静,澄静也。万事不过一理,故曰通一而万事毕。得於我者苟能无心,则非特人服之,鬼神亦服之。记曰者,犹传有之也。此语上世所传,故庄子举以自证。此五句极纯粹,上三句与老子略同。

夫子曰:夫道,覆载万物者也。洋洋乎大哉,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。无为为之之谓天,无为言之之谓德,爱人利物之谓仁,不同同之之谓大行,不崖异之谓宽,有万不同之谓富。故执德之谓纪,德成之谓立,循於道之谓备,不以物挫志之谓完。君子明於此十者,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,沛乎其为万物逝也。

夫子,言其师也。刳心者,剔去其知觉之心也,去此知觉之心而后可以学道。人,自然也,为之以自然则谓之天,得於己者不言而喻,故曰无为言之之谓德。无为言者,谓无所容言也。异者亦同,故曰不同同之,如此大矣。崖异,有迹也,宽,绰然也。物物不同而我皆有之,故曰有万不同之谓富。即万物皆备於我也。纪,条理也。所执之德,小大有序,各有条理,故曰执德谓之纪。卓乎如有所立,德之成也,循其道而行,则无所不备,备,道全美也,完全也。外物不足以动其心,则在我者全矣,故曰不以物挫志之谓完。十者,天德仁大宽富纪立备完也。韬,藏也,包括万事而无遗,皆归於心,此心之大,无外矣,故曰韬乎其事心之大也。逝者,往也,逝者如斯之逝也,万物往来不穷而吾与之为无穷,故曰沛乎其为万物逝也。

若然者,藏金於山,藏珠於渊,不利货财,不近贵富,不乐寿,不哀夭,不荣通,不丑穷,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,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,显则明。万物一府,死生同状。

藏金於山,藏珠於渊,富藏於天下也。不近者,远之也。不以寿夭为哀乐,不以穷通为荣辱,丑字下得便胜辱字。一世之利与一世共之,不拘以为我之私分,人亡弓人得之之意也。虽王天下不自以为尊显,黄屋非尧心之意也。胸中之明照乎天地,以此为显,故不以王天下为显也。聚万物而归之一理,故曰一府。死生亦大矣,而无所变於己,视之若一也,故曰同状。

夫子曰:夫道,渊乎其居也,漻乎其清也。金石不得无以鸣,故金石有声,不考不鸣。万物孰能定之。

渊乎其居,静也,居者不动也,定也。漻乎其清,不混不杂也。金石之鸣亦自然之天也,故曰金石不得无以鸣。言呜底便是道也。然金石虽有

声,非人考击之则不呜,人之考击亦是天机也。此两句又是一般道理,亦犹前所谓庸讵知吾所谓天者非人乎,所谓人者非天乎。故曰:万物孰能定之。天非人不因,人非天不成,亦是此意。但於此书文字说得奇耳。

夫王德之人,素逝而耻通於事,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。故其德广,其心之出有物采之。故形非道不生,生非德不明,存形穷生,立德明道,非王德者邪。荡荡乎忽然出,勃然动,而万物从之乎。此谓王德之人。

王德者,言有王天下之德也。素逝者,以弃朴而往,犹易言素履往也。事事无、不为无不能,而不以此为名,故曰耻通於事。本原,万物之初也。知通於神,至诚如神也。采,取也。物有取於我而后其心应之,故曰其心之出有物采之。采犹感也,出犹应也。万物皆造化所生,凡有形者皆同此道也。然非自得於我则此道不明,言不知也。下句生字言我受天地之中以生也,存我之形以穷究其始生之理,立我之德以明其自然之道,此非圣人不能也。荡荡乎,言其大也。忽然出,首出庶物之出也。勃然动,不得已而起之意也。万物从之,是圣人作而万物睹也。

视乎冥冥,听乎无声。冥冥之中独见晓焉,无声之中独闻和焉,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,神之又神而能精焉。故其与万物接也,至无而供其求。时聘而要其宿,大小、长短、修远。

冥冥,无形之地也。视於无形而其见晓然,即恍兮惚兮,其中有象也。人皆以为无声而我之所独闻,如八音之相和,所谓非见彼也,自见而已矣,非闻彼也,自闻而已矣。深之又深,入玄入妙也。而又能应乎物,言能精能粗也。神,无形也,精,气也,以无形而见之有气,形上形下之意也。存於我者,虚而应於物也。无已是以至无,而供万物之求也。时骋,时出而用也。要其所归宿,不可以一定,言或小或大,或长或短,或远或近,便是时中之意。修远合作远近其意方足,今曰修远,修即长也,分明是个近字意。或是上面既曰小大长短,此言修远则近亦在其问,不然,则是笔快失检点处。但此两三段散语文字精甚,他人如何有此笔法。

黄帝游乎赤水之北,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,还归遗其玄珠。使知索之而不得,使离朱索之而不得,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。乃使象罔,象罔得之。黄帝曰:异哉,象罔乃可以得之乎。

此段言求道不在於聪明,不在於言语,即佛经所谓:以有思惟心求大圆觉,如以萤火烧须弥山。却妆出一段说话如此。玄珠,道也。知,知觉也。离朱,明也。吃诟,言辩也。象罔,无心也。知觉聪明言辩皆不可以得道,必无心而后得之。此等譬喻也自奇绝。

尧之师曰许由,许由之师曰啮缺,啮缺之师曰王倪,王倪之师曰被衣。尧问於许由曰:啮缺可以配天乎。吾藉王倪以要之。许由曰:殆哉圾乎天下。啮缺之为人也,聪明截知,给数以敏,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。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,与之配天乎。彼且乘人而无天,方且本身而异形,方且尊知而火驰,方且为绪使,方且为物絯,方且四顾而物应,方且应众宜,方且与物化,而未始有恒。夫何足以配天乎。虽然,有族有祖,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。治乱之率也,北面之祸也,南面之贼也。

段段是撰出,愈出而愈奇,若此一段谓外篇粗於内篇可乎。配天,犹书云殷礼陟配天也,言王天下也。要,邀致之也。圾,危也。殆亦危也。聪明睿知,性也。给,捷也。数,急也。敏,见快也。应事之间以其性之敏,故应之捷给,此其过人处也。修人事以应天理,故曰以人受天。审,明也。禁过,犹持心而未化也。知过之由生则不待禁止之矣。乘人而无天,言尽其有为而不知无为也。乘,行也,行其在人之事,故曰乘人。身,我也,以我对物,故曰本身而异形。火驰,如火之驰,言其急也。自尊尚其知而急用之,故曰尊知而火驰。绪,末也。为末事所役而不知其本,故曰绪使,丛脞之意也。物絯,为事为物所拘碍也。物随四方而来,顾视而应之,故曰四顾而物应。事事而应,各度其宜,故曰应众宜。为物所汨而失其自然之常者,非能定而应也,故曰与物化而未始有恒。化,为事物所变动也。常,一也#1。未始有常,无定也。一个彼且,七个方且,古今以来那得这般文笔。虽然又转一转,言其虽未可以配天,亦有可尊处。一族之聚必尊其祖,故曰有族有祖。只此等闲四字下得亦奇。众父者,出於众人而可以为其父也,谓其高一世也。众父之父则高又高矣,众父之父,天也,自然者也。率,将帅也,言此人之用於世亦可以致治,亦可以政乱。北面,臣也;南面,君也。言以此为臣道,以此为君道,皆有患害,故曰:北面之祸也,南面之贼也。

尧观乎华,华封人曰:嘻。圣人。请祝圣人,使圣人寿。尧曰:辞。使圣人富。尧曰:辞。使圣人多男子。尧曰:辞。封人曰:寿富多男子,人之所欲也。汝独不欲,何邪。尧曰:多男子则多惧,富则多事,寿则多辱,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。故辞。封人曰:始也我以汝为圣人邪,今然君子也。天生万民必授之职,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,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。

富寿多男,人之所欲也,学道者则以为不足介意。庄子却如此翻说,越见他高处。天生万民必授之职,即是孩儿堕地,便有衣食,分剂山谷,所谓百草愁春雨是也。富而使人分之,言各付诸人也。

夫#2圣人鹑居而鷇食,鸟行而无彰。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,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。千岁厌世,去而上仙,乘彼白云,至于帝乡。三患莫至,身常无殃,则何辱之有。

鹑居,无定所也。鷇鸟,初生者也,其母哺之,虽食而非自求也,言无心於食也。鸟行,飞也。无彰,无迹也,随所寓而无恋着也。与物皆昌者,物与我各得其生也。修德就闲,邦无道则隐也。厌世而上仙,解脱之意也。白云帝乡,虚无之上也。三患,少壮老也。楞严经恒河水之喻,便是三患。身常无殃,自乐也。上言寿富多男子,下却倒说寿既在后,其辞又多,此亦文之机轴也。

封人去之,尧随之曰:请问。封人曰:退已。

尧犹欲问而封人不之答,但曰退已,犹言你去休。接舆趋而辟,荷杖丈人至则行矣,伊川不得与同舟者,言皆此机关也。

尧治天下,伯成子高立为诸侯。尧授舜,舜授禹,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。禹往见之,则耕在野,禹趋就下风,立而问焉。曰:昔尧治天下,吾子立为诸侯。尧授舜,舜授予,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。敢问其故何也。子高曰:昔尧治天下,不赏而民劝,不怒而民畏。今子尝罚而民且不仁,德自此衰,刑自此立,后世之乱自此始矣。夫子阖行邪,无落吾事。俋俋乎耕而不顾。

此段又言世变愈下,一节不如一节,在禹时便不如尧舜矣。无落吾事者,落,废也,言吾不暇与汝言,恐废吾耕事也。俋俋,低首而耕之状。尧不赏不罚,今子赏罚而民不仁,其意盖言赏罚不如无,亦如必也使无讼之意,却借尧舜禹之名以言之。

泰初有无,无有无名,一之所起,有一而未形,物得以生,谓之德。未形者有分,且然无间,谓之命。留动而生物,物成生理,谓之形。形体保神,各有仪则,谓之性。性修反德,德至同於初。同乃虚,虚乃大,合喙鸣,喙鸣合,与天地为合。其合缗缗,若愚若昏,是谓玄德,同乎大顺。

泰初,造化之始也。所有者只是无而已,未有个有字也。有犹无之,则安得有名,此乃一之所由起也。此一字便是无字,故曰有一而未形。物得以生,则有有矣。凡物各有其有,皆德也。未形者,言一所起之时也,若有分矣,而又分他不得,故曰且然无间。且然,犹且也,且字下常添一字。无间便是浑然者,有分便是粲然者,此命字即天命谓性之命。留动而生物,元气之动运而不已,生而为物则是其动者留於此,故曰留动而生物。留动二字下得极精微,莫草草看。动,阳也;留动,静也,静为阴,此句便有阳生阴成之意。物得之而生,既成物矣,则生生之理皆具,以元气之动者而为我之生者,此谓之形也。看他形字却如此说,实他书所无。形体保神,各有仪则,谓之性,此一句便是诗有物有则,便是左传所谓民受天地之中,以生有动作威仪之则也。形体,气也,气中有神,所谓仪则皆此神为之,便是性中自有仁义礼智之意。若以吾书论,此四句第一句搬字却是性字,此性字却是性之用矣。所以道此书字义当作一眼看。性修反德者,言修此性以复其自然之德,德既至矣尽矣,则与无物之初同矣。反德犹言复礼也。至极,至也。同於无物之初则虚矣,虚则大矣,既虚而大则不言之言。合喙者,不言也;鸣者,言也。以不言之言如此下三#3字,便是他奇笔处。下面却翻一转,又曰喙鸣合,此合字又与上合字不同矣。言此喙之鸣,既以不言而言,则与自然者合矣,以此自然之合则与天地合矣。故曰喙鸣合,与天地为合。缗缗犹泯泯也,泯泯然若愚若昏,形容此合字也,此乃谓之玄妙之德,则与大顺同矣。大顺即太初自然之理也。

夫子问於老聃曰:有人治道若相放,可不可,然不然。辩者有言曰离坚白,若县寓。若是则可谓圣人乎。老聃曰: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。执狸#4之狗成思,猨狙之便自山林来。丘,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。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,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。其动止也,其死生也,其废起也,此又非其所以也。有治在人,忘乎物,忘乎天,其名为忘己。忘己之人,是之谓入於天。

若相放,帝王同条共贡之意。以我之可明彼之不可,以我之然明彼之不然,辩者之言虽曰坚白同异,纷纷多端,而我能分辩之若悬於天宇之间,谓能晓然揭而示人也。离,分析也。胥易技系解,已见前篇。成思者,为人所系缚而成其愁思也。自山林来者,言为人捕而来也。前曰执斄,此曰执狸#5斄字误也。所不能闻所不能言,即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之意。有首有趾,言人之顶踵同也。无心无耳,言其无知无见也。无形无状,自然而然者,於形而下者见形而上者,即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也。此一句下得亦奇。尽无者,言世无此人也。动止,起居也。废起,穷达也。言起居死生穷达之间,皆有自然而然者。人皆知动止死生废起之为动止死生废起,而不知其所以为动止死生废起者也。退之送文畅序曰:江河所以流,人物所以繁。亦有所见之言,但今人等闲读过了。治者,治事之治也。人者,人事也。因人事而治之,则我无容心,故曰有治在人。非惟忘物,并与天亦忘之,此谓之忘己,亡心己者,无我也。入於天者,入於自然也,犹前曰入於非人也。上曰忘乎天,此曰入於天,入则与天为一矣,惟其忘而后能为一也。但应帝王曰未始出於非人,未能忘乎天也,未始入於非人,出乎造化之上也,与此入乎天之语又异。此皆其鼓舞处,不可执着,执着则难读庄子矣。

蒋闾葂见季彻曰:鲁君谓葂也曰,请受教,辞不获命。既已告矣,未知中否,请尝荐之。吾谓鲁君曰,必服恭俭,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,民孰敢不辑。季彻局局然笑曰: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,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辙,则必不胜任矣。且若是则其自为处,危其观台,多物将往,投迹者众。蒋闾葂覤覤然惊曰:葂也茫若於夫子之所言矣。虽然,愿先生之言其风也。

荐,陈也,请以所言陈之。拔出公忠之属,举贤也。无阿私,无偏党也。辑,安也。局局,笑之貌也。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,言力小不足以任此大事也。曰怒而飞,曰草木怒生,此言怒臂,庄子喜下一个怒字。其自为处者,言其自为所处之地如此,则似危其观台以示於人,人将往而归之,则投足而来者愈众矣。多物,人物之多也。意言名声愈盛而世之趋者愈众,则自累矣。覤覤,惊之貌。闻此言而无所知,故曰茫若於夫子所言。风者,遗风之风,亦犹曰言其略也。

季彻曰:大圣之治天下也,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,众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,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。若然者,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。欲同乎德而心居矣。

摇荡也,转移也。贼心,有为之心也。独志,独得之志,朝彻见独之独也。民既成教而易其习俗,皆灭去私心而进於道,但如生知之性自有而不知为上之化,故曰不知其所由然。以尧舜为高而以我次之,故曰兄尧舜之教而弟之。谓尧舜岂能胜我,我不在尧舜之下,却下句如此也是好奇。溟涬有低头甘心之意,民字即是人字,言凡人能如此,则岂肯兄尧舜之教而自处其下也。同乎自然之德,则其心安矣。居,安也。欲者,圣人欲其民如此也。

子贡南游於楚,反於晋,遇汉阴见一丈人,方将为圃畦,凿隧而入井,抱瓮而出灌,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。子贡曰:有械於此,一日浸百畦,用力甚寡而见功多,夫子不欲乎为。圃者仰而视之曰:奈何。曰:凿木为机,后重前轻,挈水若抽,数如泆汤,其名为槔。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:吾闻之吾师,在机械者必有机事,有机事者必有机心,机心存於胸中则纯白不备,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,神生不定者,道之所不载也。吾非不知,羞而不为也。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。有间,为圃者曰:子奚为者邪。曰:孔丘之徒也。为圃者曰:子非夫博学以拟圣,於于以盖众,独弦哀歌以卖名声於天下者乎。汝方将忘汝神气,堕汝形骸而庶几乎。而身之不能治,而何暇治天下乎。子往矣,无乏吾事。

畦间凿隧,为水沟也。抽,拔也。泆汤,洋溢而涌出也,言取水之易也。此数句形容得桔槔自好。机械,器也。用之则为机事,所以用之者,心也。有机心则纯白不备,言不纯一虚明也。神生不定,不能抱静主一也。道所不载,言不能载道也。要求学问工夫这般处,皆当子细体认。子奚为者,犹论语曰奚自也。拟圣,言慕圣人也。於于,自大之貌。独弦哀歌,言人不己知而自诵自说。卖名,沽名也。独弦哀歌,譬喻说也,比之击磬於卫则非矣。志汝神气,犹曰黜其聪明也。堕汝形体,即忘己也。汝能如此犹尚庶几。不然身且不治,何能治人。此讥吾圣人之言。无乏即无落也。

子贡卑陬失色,顼顼然不自得,行三十里而后愈。其弟子曰:向之人何为者邪。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,终日不自反邪。曰: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,不知复有夫人也。吾闻之夫子,事求可,功求成,用力少见功多者,圣人之道。今徒不然,执道者德全,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,神全者,圣人之道也。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,茫乎淳备哉。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。

卑陬。惭恧之貌。顼顼,自失之貌。不自反,言不复其常也。天下一人,言孔夫子也。事求可,可为则为也。力少而功多,便是桔槔之类。徒,独也。今其人独不然,言汉阴丈人也。托其生於世,虽所行亦与人同而不自知其所往,即浮游而不知所求,猖狂不知所往也。故曰,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。淳备,纯一浑全也。茫乎,无形迹之貌。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,言此人心中必无功利机巧之事也。此忘字与亡同无也。

若夫人者,非其志不之,非其心不为。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,謷然不顾;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,傥然不受。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,是谓全德之人哉。我之谓风波之民。

夫人者,指汉阴丈人也。不以毁誉为损益,誉且不顾,而况毁乎。所言行於世曰得其所谓,所言不行於世曰失其所谓。风波,言为世故所役而不自定也。

反於鲁以告孔子,孔子曰: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。识其一不知其二,治其内而不治其外。夫明白入素,无为复朴,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,汝将固惊邪。且浑沌氏之术,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。

假,大也,假修大修也。浑沌氏,即天地之初也。术,道也。识其一者,所守纯一也。不知其二者,言心不分也。内,本心也;外,外物也,明白则可入於素。素者,素朴也,无为则复归於自然之朴。体性,全其性也。抱神,一也。汝将固惊邪,固,宜也,言汝未知此道宜乎惊异也。

谆芒将东之大壑,适遇苑风於东海之滨。苑风曰:子将奚之。曰:将之大壑。曰:奚为焉。曰:夫大壑之为物也,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。吾将游焉。苑风曰: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。愿闻圣治。谆芒曰:圣治乎。官施而不失其宜,拔举而不失其能,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,行言自为而天下化。手挠顾指,四方之民莫不俱至,此之谓圣治。

大壑,大海也。横自之民,撰出此等字以形容世人也。游於大壑者,言世间不足观,将观於海。官施不失其宜,随职而各当其任也。拔举而不失其能,无遗才也。情事,实事也。尽见事事可为之实,顺其所可为者而行之,故曰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。所行所言皆是自为,不为人而为也,天下自然化之。自为者,为已非为人也。手挠,挠动也。言举其手随所顾而指之,民莫不应。书曰惟动丕应徯志是也。手挠顾指,指麾拱揖之意。圣人之治天下如此,意谓古帝王也。

愿闻德人。曰:德人者,居无思,行无虑,不藏是非美恶,四海之内共利之,之为悦,共给之,之为安。怊超又条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,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。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,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。此谓德人之容。

居行,动静也。动静无所容心,故曰居无思,行无虑也。不藏是非美恶,佛家所谓不思善,不思恶也。共利共给,与人同乐之意。怊乎,怅然之貌。若婴儿失母,若行失道,皆言其无意人世,有不得已之意。财用饮食皆致之不问,言无心也。德人比之圣治,高一层矣。

愿闻神人。曰:上神乘光,与形灭亡,此谓照旷。致命尽情,天地乐而万事销亡,万物复情,此之谓混冥。

上神,言其神腾跃而上也,出乎天地之外,日月之光反在其下,故曰乘光。与形灭亡,言虽有身似无身矣。照旷者,言大昭晰也。致命,极乎天命也。尽情者,尽其性中之情也。此情字与孟子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同。以天地之道自乐,而万事无所累於我,故曰天地乐而万事销亡。复情,复於实理也,万物皆复於实理则与我为一矣。混冥,即浑沦也,即所谓浑沌氏也。神人比之德人又高一层,如此分别,盖谓古帝王之上更自有不可及者。

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於武王之师。赤张满稽曰:不及有虞氏乎,故离此患也。门无鬼曰: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。其乱而后治之与。赤张满稽曰:天下均治之为愿,而何计以有虞氏为。有虞氏之药疡也,秃而施髢,病而求医,孝子操药以修慈父,其色焦然,圣人羞之。

满稽之言,以征伐不及於揖逊,因无鬼之问又并与有虞氏非之,言天下皆愿於治,因有虞氏治之而反以为累也。无疡何以药,不秃何用髢,不病何用医,盖言唤作治天下便是病了。无为而治则无病也。孝子为父操药,其色终是不乐,不若父之无病也。故圣人以为有心於治,天下则可愧矣。其言虽不正,譬喻处亦奇特。修,进也,与羞同,古字通用。羞之,羞耻也。

至德之世,不尚贤,不使能。上如标枝,民如野鹿,端正而不知以为义,相爱而不知以为仁,实而不知以为忠,当而不知以为信,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。是故行而无迹,事而无传。

举世淳一未有贤能之名,故曰不尚贤不使能。标枝,枯枝也。但见其枝不见其叶,故曰标枝。野鹿标枝,皆是无情无欲之喻。端正,修身也。相爱,相亲也。相与以实,诚也,由心之谓忠。当事,事得其当也。端正而下四不知,言当时未有仁义忠信之名也。蠢动,有生之民也。相使,相友助也。不以为赐者,不以为恩也。行而无迹,事而无传,是当时未有是非毁誉之事也。此皆形容太古之世。

孝子不谀其亲,忠臣不谄其君,臣子之盛也。亲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则世俗谓之不肖子。君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则世俗谓之不肖臣。而未知此其必然邪。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,所谓善而善之,则不谓之导谀之人也。然则俗故严於亲而尊於君邪。谓己导人则勃然作色,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,而终身导人也,终身谀人也。

不谈不谀,能谏其君父也。随其所言以为然,随其所行以为善,不知谏者也。在君亲则以谏者为是,以不练者为非,而我之於世随其所善者而为之,随其所以为是者而是之,则世俗反严於君亲乎。此意盖言今人之所谓道皆世俗之所同是者,非独得於己,而与造物为徒者也。导,顺也,谀,谄也,我之所谓道只与世俗同,则是我之所为,亦导谈世俗而已矣。若人加以导谀之名,则我必不悦。而终身所为不免导谀,言其不能异於世俗也。圣人以天下通行者为道,而庄子以为道似出於一世之上,故以古之帝王与圣贤皆作下一等看。乃如此发明一段,笔势澜翻,信不可及。然其言亦太过矣。

合譬饰辞聚众也,是终始本末不相坐。垂衣裳,设采色,动容貌,以媚一世,而不自谓导谀,与夫人之为徒,通是非,而不自谓众人,愚之至也。

合其譬者,言合天下譬喻以立说也。饰辞者,言修饰其言辞也。聚众者,言聚天下之学者而归己也。观其初,心要高於一世,要其终也,不能离於当世之人,是其终始本末不相照应矣,故曰不相坐,犹不相当也。垂衣裳,设采色,动容貌,言儒者之衣冠也。采色,文章也。循循以诱诲学者,故以为媚一世。此皆讥吾圣人之意。己之所是,学於我者皆以为是,己之所非,学於我者皆以为非。学於我者皆流俗之庸人也,我之是非与彼通同,则亦流俗之人矣。既与庸人为徒而不自谓为庸人,是至愚而无见者也。庄子之意,盖以其所独得者,人皆不知,故己与人异,遂有此愤悱之言,非正论也。

知其愚者非大愚也,知其惑者非大惑也。大惑者,终身不解,大愚者,终身不灵。三人而一人惑,所适者犹可致也,惑者少也。二人惑则劳而不至,惑者胜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虽有祈向,不可得也,不亦悲乎。大声不入於里耳,折杨皇华,则嗑然而笑,是故高言不止於众人之心,至言不出,俗言胜也。以二缶钟惑,而所适不得矣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虽有祈向,其庸可得邪。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,又一惑也。故莫若释之而不推,不推谁其比忧。

终身不解不灵,只言其不自知也。祈向,趋向也。三人同行而二人皆惑,犹且劳苦而行不至,今天下皆惑於其说,我虽独有所趋向,何以回一世哉。此予字庄子自道也。折杨皇华,里巷之曲名也。大声,古乐也,喻其至高之论也。不止於众人之心者,与之说不入也。折杨皇华比俗言也。俗言胜则至言隐矣。垂踵者,垂其足而坐不肯行也。二垂踵惑者,即前言二人惑也。所适不得,即前言劳不至也,传写之误以垂为缶,以踵为钟,皆不可解。以前句证后句,合作垂踵分明。知其不可得而强之,又一惑也。此自欺之言,谓我既知其不可告语而欲强以语之,是我又添一惑也。释之,合去也。不推,不必推说也。比,近也。付之不言则不近於忧矣,此自解之言。

厉之人夜半生其子,遽取火而视之,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。

厉人,恶人也。中间添一之字犹前言骊之姬也,此是其文法也。恶人生子,恐其似己,是自知其恶也。彼且自如而世之惑者皆不自知,则不如厉人矣。以前面大惑终身不解,大愚终身不灵,又如此譬说两句而不结断,此皆是弄笔处。

百年之木,破为牺樽,青黄而文之,其断在沟中,比牺樽於沟中之断,则美恶有间矣,其於失性一也。跖与曾史,行义有间矣,然其失性均也。且夫失性有五,一曰五色乱目,使目不明;二曰五声乱耳,使耳不聪;三曰五臭熏鼻,困惾中颡;四曰五味浊口,使口厉爽;五曰趣舍滑心,使性飞扬。此五者皆生之害也,而杨墨乃始离跂,自以为得,非吾所谓得也。夫得者困,可以为得乎。则鸠鸮之在於笼也,亦可以为得矣。

其断在沟中者,破为牺樽之余者也。同此一木,惑为牺樽,或弃沟中,荣辱虽不同,必竟皆是枯木矣,此与藏谷亡羊处意同。五色、五声、五臭、五味,皆人力为之,故以为乱性,以此四者与趣合并言,所以抑之也。困,□冲逆人也。中颡,自鼻而通於颡也。独,口污其。也。厉爽,乖失也。趣合,是非好恶也。以趣合而汩乱其心,则自然之性失矣,故曰趣合滑心,使性飞扬。杨墨之学,趣合滑心者也,而乃自以为能,彼以其说自困而乃曰自得,以此为自得,则禽兽在笼中亦为自得矣。贬之之甚也。浊口一本作噣非也

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,皮弁、鹬冠、搢笏、绅修以约其外,内支盈於柴栅,外重继缴,睆睆然在继缴之中,而自以为得,则是罪人交臂历指,而虎豹在於囊槛,亦可以为得矣。

以其趣舍形诸言语,见诸颜色,与人争是非,胸次为之梗碍,故曰趣舍声色以柴其内。皮弁、鹬冠、搢笏、绅修皆儒者之服也,衣服必以礼强自拘束,故曰以约其外。搢,笏,执也。绅修,长带也。其在於内也支塞充盈如柴栅然,言胸中不自在也。外为礼文束缚如罪人被束缚然,继缴,绳缚也。睆睆,目视之貌。人见其自苦如在束缚之中而彼自以为得,是罪囚之人与囊槛之虎亦以为自得乎。极口以诋杨墨亦已甚矣。交臂,束其手也。历指,绳缚其手而指可数也。囊与槛并言,亦犹俗言胡孙入布袋也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四竟

#1也常一也:明本作『恒常也』。

#2夫:原作『天』,据明本改。

#3三:原作『二』,据明本改。

#4#5狸:明本作『留』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三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三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在宥

闻在宥天下,不闻治天下也。在之也者,恐天下之淫其性也;宥之也者,恐天下之迁其德也。天下不淫其性,不迁其德,有治天下者哉。昔尧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,是不恬也;桀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瘁瘁焉人若其性,是不愉也。夫不恬不愉非德也,非德也而可长久者,天下无之。

闻在宥天下,不闻治天下也,此篇又做一句破题,又是一体。在者,优游自在之意。淫,乱也,静定则不淫矣。宥者,宽容自得之意;迁,为外物所迁移也。使天下之人性皆不乱,德皆不移於外物,又何用治之乎。不恬,不静也;不愉,不乐也。以尧对桀言之,曾史盗跖之类也。全书意势皆如此,其理皆未正然,笔力岂易及哉。以不恬比不愉,便无轻重矣。

人大喜邪,毗於阳;大怒邪;毗於阴。阴阳并毗,四时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其反伤人之形乎。使人喜怒失位,居处无常,思虑不自得,中道不成章,於是乎天下始乔请卓鸷,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。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,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。故天下之大,不足以赏罚。自三代以下者,匈匈焉,终以赏罚为事,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。

喜属阳,怒属阴;毗,益也,医书所谓有余之病也。致中和则天地位,失其中和则有四时不至、寒暑不和之事,气序既逆则人亦病矣。使人者,言因尧桀在上,致人如此也。喜怒失位,居处无常,谓妄为妄动也。憧憧往来,朋从尔思,是思虑不自得也。成章,有条理也,不成章则失中道矣。乔,好高而过当也。诘,议论相诘责也。卓,孤立也。鸷,猛厉也。此四字皆形容不和之意。盗跖曾史只是替换贤不肖字,用心既不和则贤不肖皆非矣。为天下者於其贤者而赏之,於其不肖者而罚之,贤非真贤,出於好伪,举世皆然,故欲赏而不足。不给亦不足也,言世间此等人多矣。其意皆是讥贤者,乃与为恶者对说,所以重抑贤者也。人人皆慕赏避罚,以伪相与,则岂能安其性情自然之理哉。

而且悦明邪,是淫於色也,悦聪邪,是淫於声也;悦仁邪,是乱於德也;悦义邪,是悖於理也;悦礼邪,是相於技也;悦乐邪,是相於淫也;悦圣邪,是相於艺也;悦知邪,是相於疵也。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存可也,亡可也。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乃始蛮卷伧囊而乱天下也,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。天下之惑也,岂直过也而去之邪。乃齐戒以言之,跪坐以进之,鼓歌以舞之,吾若是何哉。

为明而好五色,为聪而好五声,皆乱其真矣,故曰淫。德与理自然者,仁与义有心以为之,故以为乱於德而悖於理。技,能也;淫,乐也。彼以礼乐为外物,故曰相於技,相於淫。相,助也,助益之而愈甚也。艺,业也;疵,病也。业能自劳病乃自苦,以圣知之名而悦之,则愈劳愈苦矣,故曰相於业、相於疵。此圣字止近似能字,犹今言草圣之圣也。故於盗亦曰妄意室中之藏,圣也。此皆字义不同处,读者当自分别,不可与语孟中字义相紊乱。八者,明聪仁义礼乐圣知也。安其自然则八者虽有亦不能为累,故曰存可也,亡可也。不安其自然则八者能为害矣,脔卷,局束之貌,伧囊,多事之貌。岂直过也而去之,言不特猎涉一过随即休止。齐戒以言,谓郑重而夸说之。跪坐以进,谓致恭尽礼而相传授。鼓歌以舞之,谓言之不足,手舞足蹈也。此皆讥一时之学者。吾若是何哉,言汝辈如此果何为哉。吾非自言,指他人而言也,犹诗曰我姑酌彼金罍,妇称其夫也,书曰我用沈酗于酒,微子称纣也。此是文法。

故君子不得已而临往天下,莫若无为,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。故贵以身於为天下,则可以托天下;爱以身於为天下,则可以寄天下。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,无擢其聪明,尸居而龙见,渊默而雷声,神动而天随,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。吾又何暇治天下哉。

此段直说无为自然之治。不得已三字便有有天下而不与之意。以其身之可贵犹贵於为天下,而后可以天下托之,以其身之可爱犹爱於为天下,而后可以天下寄之。此两句文亦奇,理亦正。读庄子之书於此等句,又当子细玩味。礼记曰筋骸之束,解其五藏,便是不束矣。擢,抽也,过用其聪明也。尸居者,其居如尸然,即曲礼所谓坐如尸也。龙,文采也,尸居无为而威仪可则,自然有文,故曰尸居而龙见。渊,深也,静也,默,不言也;雷声,感动人也。虽不言而德动人也。禅家所谓是虽不言,其声如雷也。故曰渊默而雷声。神,精神也;天,天理也。动容周旋无非天理,故曰神动而天随。如此三句岂#1可以庄子为异端之书乎。理到而文又奇,所以度越诸子。炊累即是野马尘埃,生物以息相吹之意。炊,动也;累,微细而累多也。虚室之中漏日如卵处看,日影中微尘便见。此两字下得奇特,若动而又不动,若多而不见其多,故曰炊累。言我若无为於上,而天下之人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自得自乐,如万物之炊累然,又何用我容心以治之。

崔瞿问於老聃曰:不治夭下,安臧人心。老聃曰:汝慎无撄人心。人心排下而进上,上下囚杀,淖约柔乎刚强,廉刿雕琢,其热焦火,其寒凝冰,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。其居也渊而静,其动也县而天,偾骄而不可系者,其唯人心乎。

此一段把孟子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,合而观之,便见奇特。无撄者,无挠乱搂拂之也。排下者,不得志之时愈见颓塌,得志之时则好进不已。上,此心向上也,下心趋下也。向上下皆为囚杀,乃会累自苦之意。绰约,儇美也。刚强之人或为绰约所柔,以项羽而泣涕於虞美人是也。廉刿,圭角也,雕琢,磨砻也。谚公:入大学者菱角入去鸡头出来,即此意也。少年得意之人,多少圭角,更涉忧患世故皆消磨了,故曰廉刿雕琢。其内热时如焦火然,其凛凛时如凝冰然,此皆形容人心燥怒忧恐之时,一俯仰之间,而其心中往来如再临四海之外,其急疾也如此。抚,临抚也。犹言行一过也。其居也渊而静,言心不动之时;其动也县而天,言此念一起之时,如县系於天。偾与偾同,偾骄,亢戾之状。不可系,即不可制也,佛经云如何降伏其心,看他降伏字便见得偾骄不可系之意。此一段模写人心最为奇妙,非庄子之笔,亦未易能也。

昔者黄帝始以仁仪撄人之心,尧舜於是乎股无胪胈,胫无毛,以养天下之形,愁其五藏以为仁义,矜其血气以规法度,然犹有不胜也。尧於是放谁兜於崇山,投三苗於三危,流共工於幽都,此不胜天下也。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。下有桀跖,上有曾史,而儒墨毕起,於是乎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诞信相讥,而天下衰矣。大德不同而性命烂熳矣,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。

股无胈犹解肉不生之意,胫无毛言劳其足也。矜音动,与同。矛,柄也,项籍传动粮棘矜,此言矜梗其血气也;犹曰柴其内也。规,为也,言其为仁义法度劳苦如此,虽如此劳苦而犹有无柰何处,故有放流之刑。不胜天下者,言其无如天下何也。四罪而天下咸服,本舜事也,而庄子唤作尧,所以曰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,见天下篇,此便是参差处,是实供吐了。尧舜且如此,延及三王尤大可骇矣。施,延也。主王既如此,所以下而小人则为桀跖之行,上而君子则慕曾史之名,而起儒墨之争。於是自喜於我而加怒於人,自以为知而以人为愚,自以为善而以人为否,自以为信而以人为诞,彼此皆然,故有相疑相欺、相非相讥之事,即齐物篇中彼亦一是非、此亦一是非之意。烂熳字下得好,性命之理到此都狼藉了。求竭者,言下无以应之也。

於是乎釿锯制焉,绳墨杀焉,椎凿决焉,天下脊脊大乱,罪在撄人心。故贤者伏处大山堪岩之下,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。今世殊死者相枕也,桁杨者相推也,刑戮者相望也,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,意甚矣哉,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。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,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,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。故曰:绝圣弃知,而天下大治。

此段言其不胜天下,遂至於用刑。釿锯绳墨椎凿,皆用刑之具也。绳,束缚者也;墨,黥淄也;脊脊者,犹藉藉也。罪在撄人心者,言自黄帝始也。贤者隐遁不出而其君自劳,天下之被罪者甚众,气象如许,而儒墨於此时犹且高自标置於举世罪人之中,故曰乃始离趺攘臂乎桎梏之间。离跂,支离翘跂也。攘臂,奋手言谈也。乃自许自高之貌。意,叹也,甚矣哉,言其所为已甚也,儒墨於此可谓甚不知耻也。上下两甚矣字,意却不同,皆是奇笔处。桁杨,械也。相推,言行者相挨拶也。桁杨接槢因圣知而有,桎梏凿枘因七义而有。桀跖借曾史之说得以自文而为害,是曾史为盗跖之嚆矢也。椄槢,今枷中横木,亦楔也。嚆矢,今之响箭也。

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,令行天下。闻广成子在於空同之上,故往见之曰:我闻吾子达於至道,敢问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,以养民人。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,为之奈何。广成子曰:而所欲问者,物之质也;而所欲官者,物之残也。自而治天下,云气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黄而落,日月之光益以荒矣。而佞人之心翦翦者,又奚足以语至道。

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,是致和而使万物育也。官阴阳以遂群生,是燮调阴阳以顺万物也。官,各任其职也,阴阳不相戾,各当其职曰官。物之本然者曰质,即前言至道也。物之残者言害物之事也。天地阴阳皆自然之理,五谷群生亦自生自遂之物,有心以官之则反为物之害矣。而汝也指黄帝而言也,族,聚也。云不族而有雨,是此有而彼无也。不待黄而落,失时也。荒者,田月有薄蚀废其光也。荒,废也。翦翦犹浅浅也。

黄帝退,捐天下,筑特室席曰茅间,居三月,复往邀之广成子。南首而卧,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,再拜稽首而问曰:闻吾子达於至道,敢问治身奈何,而可以长久。广成子蹙然而起曰:善哉,问乎。来,吾语汝至道。至道之精,窈窈冥冥,至道之极,昏昏默默。无视无听,抱神以静,形将自正,必静必清,无劳汝形,无摇汝精,乃可以长生。目无所见,耳无所闻,心无所知,汝神将守形,形乃长生。

不曰治天下而曰治身,故以为善问。窈窈冥冥,远而不可穷也。昏昏默默,微而不可见也。无视无听,耳目俱忘也。神存於心曰抱,静而无为,形则自正。神必清静,形不劳役,气无摇动,则可以长生。今修炼之学皆原於此,如仙如佛,自古以来必皆有之,亦不是庄子方为此说也。无劳无摇,此无字与勿字同,有禁止之意。目无见,耳无闻,心无知,又解无视无听、抱神以静两句。神守其形则可以长生,此神字今修养家所谓婴儿是也。

慎汝内,闭汝外,多知为败。我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阳之原也;为汝入於窈冥之门矣,至彼至阴之原也。天地有官,阴阳有藏。慎守汝身,物将自壮,我守其一,以处其和,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,吾形未常衰。

慎汝内,不动其心也。闭汝外,不使外物得以动吾心也。才多知则为累矣,不识不知而后德全,故曰多知为败。至阳之初,大明也,至阴之初,窈冥也。原,初也。大明之上,太虚之上也,窈冥之门,无极之始也。易言一阴一阳之谓道,亦是此等说话,但其说涵畜,庄子要说得畅快,故其辞如此。为汝者,教汝也;遂,从也,犹往也;入,穷也,言欲教汝极至於此也。官,职;藏,府也。此言人身向有天地阴阳也,我之天地,各官其官,我之阴阳,各居其所,则此身可以慎守,物物皆自坚固。物者,我身所有之物也,故曰物将自壮。所守者一而不杂,所处者无不和顺,此所以形虽千二百岁之久,而不衰也。处者,处事处物也,感而应之者也。天地,即吾身之健顺也。

黄帝再拜稽首曰:广成子之谓天矣。广成子曰:来,余语汝。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终,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极。得吾道者,上为皇而下为王;失吾道者,上见光而下为土。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,故余将去汝,入无穷之门,以游无极之野,吾与日月参光,吾与天地为常。当我缗乎,远我昏乎,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。

广成子之谓天者,言其可与天合一也。物安有穷而人必求所终,物岂可测而人必求其所极,是以有涯而随无涯也。此两句极有味,以粗言之,则打铁作门限,鬼见拍手笑,亦此意。易不终於既济而终於未挤,是知物无穷而物无测也。子在川上而曰:逝者如斯夫,亦指其无穷无测者言之。上可以为皇,下可以为王,此皇王字,如圣尽伦,王尽制,如天下篇所谓内圣外王也。皇是无为者也,王是有为者也,非三皇与三代之王也。上见光者,日月也。下为土者,地也。言居天地之间,瞢然无知,举头但见日月,低头但见地下而已。百昌,百物也。生於土而反於土,叶落归根,臭腐化神奇,神奇化臭腐之意。去汝者,离去人间之意。无穷之门,无极之野,犹言天地之外也。可与日月天地相为长久,故曰与日月参光,与天地为常。缗与冥同,昏暗也。当我者,迎我而来也;远我者,背我而去也。物之来去,我皆泯然而不知,故曰当我者缗乎,远我者昏乎。

云将东游,过扶摇之枝,而适遭鸿蒙。鸿蒙方将拊髀雀#23跃而游,云将见之,傥然止,贽然立,曰:叟何人邪,叟何为此。鸿蒙拊髀雀跃不辍,对云将曰:游。云将曰:朕愿有问也。鸿蒙仰而视云将曰:吁。云将曰:天气不和,地气郁结,六气不调,四时不节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,为之奈何。鸿蒙拊脾雀跃,掉头伯:吾弗知,吾弗知。云将不得问。又三年,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,云将大喜,行趋而进曰:天忘朕邪,天忘朕邪。再拜稽首,愿问於鸿蒙。鸿蒙曰:浮游不知所求,猖狂不知所往。游者鞅掌,以观无妄。朕又何知。云将曰: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,朕也不得已於民,今则民之放也。愿闻一言。鸿蒙曰:乱天之经,逆物之情,玄天弗成。解兽之群而鸟皆夜呜,灾及草木,祸及昆虫。噫,治人之过也。

扶摇之枝,即扶桑日出之地也。拊髀雀跃,形容其跳跃自乐之意。傥然,自失之貌。贽然,屹立之貌。叟指鸿蒙也。赵州见投子买油而归,州云:久闻投子,今见买油翁。投子曰:油油。看禅宗此事便见。云将曰游,乃是庄子形容鼓舞处。油字与游字不同,非以油为游也。不辍而对曰进,仰而视曰吁,昼得自妙。育群生之间,便与前黄帝之间同。掉头,摇头也。天忘朕邪,朕,我也。呼鸿蒙为天,言前日曾一见,尚记得否,岂已忘之邪。浮游,周游也。猖狂,轶荡也。不知所求,无所求也。不知所往,无所往也。鞅掌,纷汩也。无妄,真也。游於举世纷汩之中而自观其真。不得已於民,言欲谢绝之而不可也。放,效也;民以我为法也。天之经,常物之情实,皆自然而已。今既以有心为之,则是乱逆其自然矣,岂得成自然之化,故曰玄天弗成。玄,虚也,犹言先天也。默群而不争则无异类同类之别,今各解其群而去,则是有尔我同异也。鸟皆夜鸣,惊也。不能辅物之自然而使失其性,则草木昆虫皆被祸矣。此皆自有心以治人始,亦犹前曰罪在撄人心也。

云将曰:然则吾奈何。鸿蒙曰:噫。毒哉。仙仙乎归矣。云将曰:吾遇天难,愿闻一言。鸿蒙曰:噫,心养。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,堕尔形体,吐尔聪明,伦与物忘,大同乎涬溟,解心释神,莫然无魂,万物云云,各复其根,各复其根而不知。挥浑沌沌,终身不离,若彼知之,乃是离之。无问其名,无窥其情,物固自生。云将曰:天降朕以德,示朕以默,躬身求之,乃今也得。再拜稽首,起辞而行。

然则吾奈何者,言今既如此,如之何而可也。毒哉,犹石头所谓苦哉苦哉是也。仙仙乎,急去之貌,言汝已自毒自苦,可急急归去,不必问我。这一段妆撰问答处,便似传灯录上说话。心养者,言止汝此心自养得便是,不曰养心而曰心养,当子细分别。徒,但也,言汝但处於无为之中而物者化,自化者,往来不息,自生自化之意也,将从前许多聪明皆吐去而莫留之。伦与沦同,沦没也。泯没而与物相忘则与涬溟大同矣。涬溟,无形无朕未有气之始也。解心,解去其有心之心;释神,释去其有知之神。莫然,定也,无魂者,无知也。精曰魄,神曰魂,无魂者犹前言块然以其形立也。解心之心与心养之心自异,解神之神与抱神以静之神自异,此等字又当子细体认。云云,众多也。各复其根,生者必灭也,虽灭而不灭,灭者又生,故曰各复其根而不知。浑浑沌沌,无知无觉之貌,浑沌则终身不离乎道矣,才有知觉则与道为二,故曰若彼知之,乃是离之。此一句甚精微,当着眼看。凡有分别之谓名,凡有好恶之谓情,窥者,见也,无问无窥,则无所分别无所好恶矣。此即无为自然也。我能无为自然,则物物各遂其生,是其固然者也。故曰物固自生。固者,固有也。降犹言赐我也,默者,不言也。赐我以自然之德,示我以不言之理,反身而求之,已得此道。躬,亲也,自也,言自於吾身求之乃得其所得矣,遂拜谢而去。

世俗之人,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於己也。同於己而欲之,异於己而不欲者,以出乎众为心也。夫以出乎众为心者,曷尝出乎众哉。因众以宁所闻,不如众技众矣。而欲为人之国者,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,此以人之国侥幸也,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。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,而丧人之国也,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。悲夫,有土者之不知也。

自此以下至篇末,乃是庄子自铺说一段。欲人同己而不欲其异己,是以我皆出乎众人之上也,以己之所闻必欲众人皆归向而后安,则我何尝异乎众人。虽欲出众而何由出众。若谓之独见,则必众人皆不知

而后可。既欲人人同我,则是我不如众人之技多矣。老子曰知我希,则我贵矣。庄子又如此翻腾出。韩退之论文所谓犹有人之说在亦是此意。其心如此而欲为人之国,是欲揽取三王之利而不知其必为害患也。以此谋人之国是图侥幸也,侥幸为心,但见有丧,安得有成。但有国者未知其人而为其所惑也。有土者,有国也,指当时诸侯而言也。此意分明是讥当时历聘游说之士。

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。物而不物,故能物物。明夫物物者之非物也,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。出入六合,游乎九州,独往独来,是谓独有。独有之人,是之谓至贵。

物物者,有心有迹也。不物者,无为而为,自然而然也。无为则无所不为,故曰不物故能物物。若知物物之物,则岂特治天下而已,故曰出入六合,游乎九州。言道超乎万物之表也,操纵阖辟於造化之间而与天为一,非人可得而二之,故曰独往独说话。心养者,言止汝此心自养得便是,不曰养心而曰心养,当子细分别。徒,但也,言汝但处於无为之中而物者化,自化者,往来不息,自生自化之意也,将从前许多聪明皆吐去而莫留之。伦与沦同,沦没也。泯没而与物相忘则与涬溟大同矣。涬溟,无形无朕未有气之始也。解心,解去其有心之心;释神,释去其有知之神。莫然,定也,无魂者,无知也。精曰魄,神曰魂,无魂者犹前言块然以其形立也。解心之心与心养之心自异,解神之神与抱神以静之神自异,此等字又当子细体认。云云,众多也。各复其根,生者必灭也,虽灭而不灭,灭者又生,故曰各复其根而不知。浑浑沌沌,无知无觉之貌,浑沌则终身不离乎道矣,才有知觉则与道为二,故曰若彼知之,乃是离之。此一句甚精微,当着眼看。凡有分别之谓名,凡有好恶之谓情,窥者,见也,无问无窥,则无所分别无所好恶矣。此即无为自然也。我能无为自然,则物物各遂其生,是其固然者也。故曰物固自生。固者,固有也。降犹言赐我也,默者,不言也。赐我以自然之德,示我以不言之理,反身而求之,已得此道。躬,亲也,自也,言自於吾身求之乃得其所得矣,遂拜谢而去。

世俗之人,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於己也。同於己而欲之,异於己而不欲者,以出乎众为心也。夫以出乎众为心者,曷尝出乎众哉。因众以宁所闻,不如众技众矣。而欲为人之国者,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,此以人之国侥幸也,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。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,而丧人之国也,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。悲夫,有土者之不知也。

自此以下至篇末,乃是庄子自铺说一段。欲人同己而不欲其异己,是以我皆出乎众人之上也,以己之所闻必欲众人皆归向而后安,则我何尝异乎众人。虽欲出众而何由出众。若谓之独见,则必众人皆不知而后可。既欲人人同我,则是我不如众人之技多矣。老子曰知我希,则我贵矣。庄子又如此翻腾出。韩退之论文所谓犹有人之说在亦是此意。其心如此而欲为人之国,是欲揽取三王之利而不知其必为害患也。以此谋人之国是图侥幸也,侥幸为心,但见有丧,安得有成。但有国者未知其人而为其所惑也。有土者,有国也,指当时诸侯而言也。此意分明是讥当时历聘游说之士。

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。物而不物,故能物物。明夫物物者之非物也,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。出入六合,游乎九州,独往独来,是谓独有。独有之人,是之谓至贵。

物物者,有心有迹也。不物者,无为而为,自然而然也。无为则无所不为,故曰不物故能物物。若知物物之物,则岂特治天下而已,故曰出入六合,游乎九州。言道超乎万物之表也,操纵阖辟於造化之间而与天为一,非人可得而二之,故曰独往独来,是谓独有。如此则至贵矣。

大人之教,若形之於影,声之於响,有问而应之,尽其所怀为天下配,处乎无响,行乎无方。挈汝适伏#3之挠挠以游无端,出入无旁与日无始,颂论形躯合

乎大同,大同而无己,无已恶乎得有有。睹有者,昔之君子;睹无者,天地之友。

大人,至人也,即独有之人也。形必有影,声必有响,自然而然也。有问於我则尽吾之所怀而应之,以此对乎天下,是以一身而独当天下之大也。我为主,配为宾,无响无声无臬也。无方,无迹也。挠挠,群动不已之貌。适,往也,挈,提也。汝指举世之人也。复,归也,挈举世之人而往归之於挠挠之中,言虽出世而不外於世间者,是出世世间非二法也。无端,无始也,无旁,四面皆无极也。出入而游乎其间,日日如是,不见其所终,安知其所始,故曰与日无始。以形躯而论赞之,合乎天地之间,皆同此身也,故曰合乎大同。颂,赞也。我身既与万物皆同,则不得而自私,是无已矣。既已无己则何者为有,即庞居士所谓空诸所有,勿实诸所无也。昔之君子,但见其有;与天地为友者,方见其无。其曰昔之君子者,自尧舜而下皆在其中。

贱而不可不任者,物也。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。匿而不可不为者,事也。粗而不可不陈者,法也。远而不可不居者,义也。亲而不可不广者,仁也。节而不可不积者,礼也。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。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。

神而不可不为者,天也。

观此一段,庄子依旧是理会事底人,非止谈说虚无而已。伊川言释氏有上达而无下学,此语极好。但如此数语中,又有近於下学处,又有精粗不相离之意。以道为贵则物为贱矣;人岂能遗物哉。故曰:贱而不可不任者,物也。任,用也。以道为尊则在人者卑矣,然岂能离人而独立哉。故曰: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。因,相依也。匿,隐也。晦,昧也。明白者,道也。以事对道,事则晦昧矣,然岂能尽遗世事哉。故曰:匿而不可不为者,事也。道者,精也,法者,粗也。法岂能尽弃哉。故曰:粗而不可不陈者,法也。言义则去道远矣,而义岂可去哉。故曰:远而不可不居者,义也。道无亲疏,仁则有爱,虽非至道,而岂能遗仁哉,必推广之。故曰:亲而不可不广者,仁也。礼有节文似於强世而不可不为,故曰:节而不可不积者,礼也。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,岂一日一人之力可为。故曰:积德,人所同得也。虽与世和同而有当自立处,岂得与人同。故曰: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。中,和同也。一於自然者,道也。然而有当变易处,岂容执一而不变,故曰: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。不可知之谓神,天之所为皆不可知,人事不可以不尽,岂可尽委之不可知哉。故曰:神而不可不为者,天也。

故圣人观於天而不助,成於德而不累,出於道而不谋,会於仁而不恃,薄於义而不积,应於礼而不讳,接於事而不让,齐於法而不乱,恃於民而不轻,因於物而不去。物者莫足为也,而不可不为。不明於天者不纯於德,不通於道者无自而可。不明於道者,悲夫。

不助者,不容力也。在於人者不容不为,而以道眼观之,则虽为之而不容力,故曰观於天而不助。此助字与助长字同。不累者,不累积以高也。累积以为高,则是容心不自然矣。累音垒。不谋者,无计度之心也。不恃者,不自以为恩也。会,聚也。积,不化也,不积则化矣。薄,逼也,近也。所行虽近义而不自以为有,曰集义则不化矣。不讳者,不拘忌也。应,应接也。拘於礼文则有所讳避,可行则行,随事而应接之,故曰应於礼而不讳。让,退缩之意也。接事之间,直情径行,无所退缩,故曰接於事而不让。以法齐物,虽纷杂之中而有简直之意,故曰不乱。民虽可恃而不轻。我以倚重之物虽可因,而不去本以就末。斡转从上数句到此已,尽却又提起一物字,曰物莫足为也,而不可不为。此物字即是精者为道,粗者为物,事事物物皆在其中矣。若以道心观之,皆不足为。然而有不可以不为,此便是人心处。观此一句,则庄子岂不知精粗为一之理者。又曰不明於天者不纯於德,言世间之事虽不可不为,而必知自然之理则可,不明於天理之自然,则在我之德不纯一矣。不通於道即不明於天也。无自不可者,言无往而不窒碍也。上言不明於天,不通於道,到此结处又曰不明於道,则知不明於天、不通於道两句,只是一意。

何谓道。有天道,有人道。无为而尊者,天道也;有为而累者,人道也。主者,天道也,臣者,人道也。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,不可不察也。

此两行最妙最亲切於学问,但读者忽而不深求之。无为而尊者,天道之自然也;有为而累者,人道之不容不为者也。上句便属道心,下句便属人心。此一累字便与危字相近。主者天道,是以道心为主也;臣者人道,是使人心听命也。此臣主字不是朝廷君臣,从来读者只作君臣说,误矣。此是一身中之君臣。齐物论曰:其递相为君臣乎,其有真君存焉。当如此看可也。庄子之书,大抵贵无为而贱有为,前两转既说有为者不可不为,又恐人把有为无为作一例看,故於此又曰天道与人道相去远矣,不可不察也。开阖抑扬,前后照应,若看得出自是活泼泼地。但其言语错维,鼓舞变化,故人有不能尽知之者兼其间。如远而不可不居者义,亲而不可不广者仁,此语不入圣贤条贯,所以流於异端,须莫作语孟读方可。自贱而不可不任以下,至不可不察也,此庄子中大纲领处,与天下篇同。东坡以为庄子未尝讥孔子,於天下篇得之。今曰庄子未尝不知精粗本末为一之理,於此篇得之。更有一说,圣贤之言万世无弊,诸子百家亦有说得痛快处。且如易曰: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,化而裁之谓之变,推而行之谓之通,举而措天下之民谓之事业。又曰:见乃谓之象,形乃谓之器,制而用之谓之法,利用出入,民咸用之谓之神。何尝不说精底,何尝不说粗底。说得如此浑成,便自无弊。乐轩云儒者悟道则其心愈细,禅家悟道则其心愈粗,此看得儒释骨髓出,前此所未有也。如庄子此役,把许多世间事吹做卑,吹做粗,中间又着个不可不三字,似此手脚更粗了,便无惟精惟一、允执厥中气象,若分别得这粗细气象出,方知乐轩是悟道来,是具大眼巨者。他人辟佛只说得皮毛,他既名作出世法,又以绝人类去伦纪之说辟之,何由得他服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三竟

#1岂:明本作『亦』。

#2雀:原作『爵』,据明本改。

#3伏:明本作『复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