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二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二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胠箧

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,则必摄缄縢、固肩鐍,此世俗之所谓知也。然而巨盗至,则负匮揭箧檐囊而趋,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。然则向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。故尝试论之。世俗所谓知者,有不为大盗积者乎;所谓圣者,有不为大盗守者乎。何以知其然邪。昔者齐国邻邑相望,鸡狗之音相闻,网罟之所布,未耨之所刺七智反,方二千余里,阖四境之内,所以立宗庙社稷,治邑屋州闾乡曲者,曷尝不法圣人哉。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,所盗者岂独其国邪。并与其圣智之法而盗之,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,小国不敢非,大国不敢诛,十二世有齐国。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,以守其盗贼之身乎。

看此篇便见得愤悱之雄处,妆撰一段譬喻,自为奇特。朕,开也,探手取之也。发亦开也,鼠窃之盗,却下此六字,非文乎。缄縢,绳结也,摄,缠绕也。扃,管钥也;鐍,锁也。世俗之知,本为鼠窃之备,大盗至则并挈而去矣。田氏篡齐,以私量贷公量入,看左传所言,便是借圣人之法以济其盗贼之谋。战国之时,大抵如此,故庄子以此喻之。

尝试论之。世俗之所谓至知者,有不为大盗积者乎;所谓至圣者,有不为大盗守者乎。何以知其然邪。昔者龙逄斩,比干剖,苌弘胣勑纸反,子胥靡,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。故跖之徒问於跖曰:盗亦有道乎。跖曰:何适而无有道邪。夫妄意室中之藏,圣也;入先,勇也;出后,义也;知可否,知也;分均,仁也。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,天下未之有也。由是观之,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,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。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,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。

胣,裂也;靡,烂也,皆得罪而丧其躯也。四子虽贤而身皆得罪,盗跖反以自免,此言贤者不足自恃,而窃圣道之名者或以自利。为盗之圣勇义知仁,此是庄子撰出这般名字,以讥侮儒者。其言虽怪而以世故观之,实有此理。说到不善人多善人少,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处,亦是精绝。

故曰:唇竭则齿寒,鲁酒薄而那郸围,圣人生而大盗起。掊击圣人,纵舍盗贼,而天下始治矣。夫川竭而谷虚,丘夷而渊实。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,天下平而无故矣;圣人不死大盗不止,虽重圣人而治天下,则是重利盗跖也。

楚方伐鲁以其酒薄也,而梁乃伐赵以鲁不得而援也。唇与齿似不相关,唇竭而齿自寒。川与谷不相干,川竭而谷自虚。丘与渊不相干,丘夷而渊自实。即今人所谓张公吃酒,李公醉也。以喻圣人之法不为盗设,而反为盗贼之资,故曰圣人生而大盗起,圣人不生而大盗不起。掊击圣人,纵舍盗贼,言亦无圣人亦无盗贼,而后天下治也。川水满则山谷之中皆有水,川竭则谷自虚矣。川与谷虽不相通,而春夏之盈、秋冬之涸卸同也。丘夷,山颓而夷平也,犹曰山附於地剥也。山夷则土实之於渊,是不相关而相因也。无故即无事也。重圣人而治,言圣人复出也,圣人复出而制法愈密,欺诈者得之,益可以欺世,故曰:重利盗跖也。鲁酒薄邯郸围,又见淮南子。其文稍异,意亦同。

为之斗斛以量之,则并与斗斛而窃之。为之权衡以称之,则并与权衡而窃之。为之符玺以信之,则并与符玺而窃之。为之仁义以矫之,则并与仁义而窃之。何以知其然邪。彼窃钩者诛,窃国者为诸侯,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,则是非窃仁义圣知耶。

斗斛、权衡、符玺、仁义,四者并言,以下抑高之意。窃钩,小盗也,钩,腰带环也。战国之诸侯篡夺而得,皆大盗也,小者诛而大者乃如此,愤世之言也。既为诸侯则其立国亦陕爱民利物为事,是不特窃国并窃圣人之仁义圣知也。

故逐於大盗,揭诸侯。窃仁义,并斗斛、权衡、符玺之利者,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,斧钺之威弗能禁,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,是乃圣人之过也。故曰鱼不可脱於渊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彼圣人者,天下之利器也,非所以明天下也。

名为大盗者,人皆砍逐之。今之诸侯皆窃国者,立於人.上,人谁不见,故曰揭。如此大盗,昭昭於世,并也义、斗斛、权衡、符重以窃之,而世未有立赏以求捕,用刑以禁止者,是皆愤世而为此言。鱼不可脱於渊,言不可离水也。圣人之法只可自用;不可使人人皆知之,故曰非所以明天下也。明者,天下皆知之也。

故绝圣弃知,大盗乃止;擿玉毁珠,小盗不起;焚符破玺,而民朴鄙;掊斗折衡,而民不争;殚残天下之圣法,而民始可与论议。

擿玉毁珠,焚符破重,剖斗折衡,皆是激说,以结绝圣弃知之意,非实论也。殚残者,毁削也,尽去圣人之法,民始纯一可与言道也,故曰民始

可与论议。此皆愤世之辞,故人每以剖斗折衡焚符破玺之事讥议之,其实即老子不贵难得之货,则民不 为盗之意。但说得过当耳。东坡曰人生识字忧患始,岂欲天下人全不识字耶。

擢乱六律,铄绝竽瑟,塞瞽旷之耳,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。灭文章,散五采,胶离朱之目,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。毁绝钩绳而弃规矩,攦工倕之指,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,故曰:大巧若拙,削曾史之行,钳杨墨之口,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。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、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,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,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。彼曾史、杨墨、师旷、工捶、离朱者,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,法之所无甩也。

擢乱者,抽擢而紊乱也。六律有长短之叙,抽而乱之使其不可用也。铄绝,焚弃之也。有瞽旷之耳而后能为律乐之事,塞其耳则人之听皆合乎自然,无此等造作也。明巧两句其意亦同,因巧字却举老子大巧若拙一语以证之,亦是文法处。曾史有忠孝之名,杨墨有仁义之言,攘除而弃掷之,使仁义之说不行,则天下之人同得此德,始归於玄妙矣。不铄,不消散也;不累,无系累也;不惑,不相诳惑也;不僻,无偏陂也。以曾史杨墨与师旷工倕离朱并言,亦以小抑大也。外立其德者,重外物而失本心也。爚乱者,言熏约而挠乱之也。以正法言之,此等人皆无所用言,皆当去也,故曰法之所无用也。此一句结得极有力,文字之好处。

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。昔者容成氏、大庭氏、伯皇氏、中央氏、栗陆氏、骊畜氏、轩辕氏、赫胥氏、尊卢氏、祝融氏、伏羲氏、神农氏。

十二个氏只轩辕、伏羲、神农见於经,自此以上吾书中无之,或得於上古之传,或出於庄子自撰亦未可知。亦由佛言我於过去某劫也,虽若大言,然以天地间观之,自伏羲以来,载籍所可考者,三千余年,岂有许大,天地方有三千余年,伏羲以前必有六籍所不传者,但言之则近於怪妄,然亦不可不知。且如吾闽自无诸以来方见於汉,至唐而后渐有文物,无诸之前当犹草昧可也。近时囊山寺前耕於野者,忽得一穴,其间金玉之器、鼎彝之属甚多,人皆窃而去之。最后既虚,乡人皆相率而就观其砖,无大小皆雕人物龙虎,不胜精巧,此前穴也。其后一璧,以锄斧击之,鞺鞺有声,但坚固不可动,必是铜铁所灌,意非有国者之坟,不然书籍所载,闽之上无闻焉,必有之而不传者。然则容成、大庭之类,不可谓无之。

当是时也,民结绳而用之,甘其食,美其服,乐其俗,安其居,邻国相望,鸡狗之音相闻,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。若此之时,则至治已。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,曰某所有贤者,赢粮而趣之,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,足迹接乎诸侯之境,车轨结乎千里之外,则是上好知之过也。上诚好知而无道,则天下大乱矣,何以知其然邪。

甘食而下又是山无蹊隧处抽绎出来。某所有贤者,赢粮而趋之,便是暗说孟子荀子,推而上之孔子亦在其间矣。观齐稷下与苏张之徒,便见庄子因当时之风俗,故有此论。好知则非自然之道矣,故曰好知而无道。

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,则鸟乱於上矣。钩饵网罟罾笋之知多,则鱼乱於水矣。削格罗落罝呆之知多,则兽乱於泽矣。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,则俗惑於辩矣。故天下每每大乱,罪在於好知。

毕,有柄之网也。弋,缴射也。机变,变诈也。削格犹汉书曰储胥也,犹今之木栅也,捕兔鹿者亦有之。罝罘亦网也。知诈,以智而相诈也;渐毒,相渐染而为毒乱也;颉,桀颉也;滑,汩乱也;解垢,隔角也,坚白解垢异同,皆当时辩者之名。以取鱼取鸟取兽之事,与辩者并言之,亦是以曾史与斗斛权衡并讥之意。每每,常常也,常常如此而至於大乱,皆好智之罪也。

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,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,皆知非其所不善,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,是以大乱。

不知者,务外求异者也。已知者,晓然而易见者也,自然之理也。不善在人者也,已善在我者也,即齐物所谓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,言但知他人之非而不知己之所是者,亦非也。

故上悖日月之明,下烁山川之精,中堕四时之施。喘奕之虫,肖翘之物,莫不失其性。甚矣,夫好知之乱天下也。自三代以下者是已,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,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哼哼之意,哼哼已乱天下矣。

上而日月,下而山川,中而寒暑,四时微而至於喘耎、肖翘之物,皆失其自然之理,故曰:莫不失其性。甚矣,夫好知之乱天下也,此叹息一句而结之也。喘耎,微息而动之物,附地者也,蜗蜓之类。肖,小也,翘,轻也,飞物也,蜂蝶之类。肖音萧。种种,壳实之貌;役役,务外作为之貌;哼哼,嗫嗫也。上句既结了,却以三代实之,谓三代以下便是如此,故曰自三代以下是已。哼哼役役两句对说,下面只拈哼哼字结,便与前篇素朴而民性得矣处同。逍遥游曰汤之问棘也是已起语也,此曰三代以下是已结语也。起结虽异,同一机轴也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二竟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一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一

鬳斋林希逸

外篇骈拇

骈拇枝指,出乎性哉,而侈於德。附赘县疣,出乎形哉,而侈於性。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,列於五藏哉,而非道德之正也。是故骈於足者连无用之肉也,枝於手者树无用之指也。多方骈枝於五藏之情者,淫僻於仁义之行,而多方於聪明之用也。

拇,足大指也;指,手指也。骈,合也;枝,旁生也。与生俱生曰性,人所同得曰德。骈拇枝指皆病也,本出於自然,比人所同得者则为侈矣,侈,剩也。似此性德字义皆与圣贤稍异。附赘县疣亦病也,骈枝则生而有之,赘疣生於有形之后,故曰出於形而侈於性。多方,多端也,用之,用之於外也。列於五藏哉,言非出於内也,非道之自然,故曰非道德之正。告子言义外,庄子则并以化为外矣。以仁义为淫僻而与聪明并言,皆以为非务内之学,故但见其多事。多方犹多事也。

是故骈於明者,乱五色,淫文章,青黄黼黻之煌煌,非乎而离朱是已;多於聪者,乱五声,淫六律,金石丝竹黄锺大吕之声,非乎而师旷是已;枝於仁者,擢德塞性以收名声,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,非乎而曾史是已;骈於辩者,囊瓦结绳窜句游心於坚白同异之间,而敝跬誉无用之言,非乎而杨墨是已。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,非天下之至正也。

五色、文章、青黄黼黻,古者以养目,而庄子以为乱淫,故曰骈於明,即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之意。离朱,明者也。若以为非乎而用,明之人则以为是矣,故曰非乎而离朱是已。多於聪意亦然,盖以礼乐为外物也。擢,抽也;塞,犹言茅塞也。德性本静而强於为仁,是擢德而塞性也。法,礼法也,不及者,人所难及也。

使人行难行之法,故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。黄鼓,以言语簧惑鼓动之也。以瓦而累,以绳而结,事之无益者,辩者之多言连牵不已,景累无穷而无意味,故以累瓦结绳比之。窜定犹言修改也,修改其言句以为辩,故曰窜句游心於坚白同异之间。敝,劳也,跬音企,蹻跂也。其言皆无用而称誉自喜,徒自劳苦,故曰敝跬以誉无用之言。若以为非乎,而杨墨之徒则以为是矣。多骈旁枝,犹言余剩也。自然之道本无多端,此皆余剩之事,非至正也。至正者,本然之理也。

彼正正者,不失其性命之情,故合者不为骈,而枝者不为跂,长者不为有余,短者不为不足。是故凫胫虽短,续之则忧;鹤胫虽长,断之则悲。故性长非所断,性短非所续,无所去忧也。意仁义其非人情乎,彼仁义何其多忧也。

正正者,犹言自然而然也。自然而然则不失其性命之实理,虽合而不为骈,虽枝而不为跂,虽长而不为有余,虽短而不为不足。此数句极有味,即前所谓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也。跂,起也。有所跂则不平贴,不平贴则不自在。看他这般下字,岂苟然哉。性长性短,言长短出於本然之性也。长短,性所安,无忧可去也。凫鹤之喻最佳。意与噫同,叹也,以凫鹤二端言之,则仁义多端,非人情矣。故叹而言之,使仁义出於自然,则不如是其多忧矣。多忧者,言为仁义者多忧劳也。庄子之为此言,自孔孟而上以至尧舜禹汤,皆在讥侮之数。

且夫骈於拇者决之则泣,枝於手者齕之则啼。二者或有余於数,或不足於数,其於忧一也。今世之仁人,蒿目而忧世之患;不仁之人,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。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。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何其嚣嚣也。

手足之骈枝虽皆为病而不可强去之,去之则为忧苦矣。枝,多一指也,故曰有余於数。骈,合二指而不可分,故曰不足於数。蒿目者,半闭其目也,欲闭而不闭则其睫蒙茸然,故曰蒿目。蒿者蓬蒿之蒿也,蒿目有独坐忧愁之意。此庄子下字处。忧世之患而自劳,仁人也;贪饕富贵而破坏其性情,不仁之人也。二者皆为自苦,故并言之又叹曰,仁义非人情乎。言如此看来,仁义信非出於本然也。嚣嚣,嘈杂也。三代而下,此说盛行,何其嘈杂也。

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,是削其性也;待绳约胶漆而固者,是侵其德也。屈折礼乐、呴俞仁义,以慰天下之心者,此失其常然也。

性,自然也;德,自得於天也,皆非人力所为,若必得修为而后正,则是自戕贼矣。钩绳、绳约、胶漆,皆修为之喻也。侵削,戕贼也;固,定也。屈折其身以为礼乐,呴俞其言以为仁义,欲以此慰天下之心,皆是失其本然之理,故曰失其常然。呴俞犹妪抚也。

天下有常然。常然者,曲者不以钩,直者不以绳。圆者不以规,方者不以矩,附离不以胶漆,约束不以纆索。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,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。故古今不二,不可亏也。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,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,使天下惑也。

常然以下数语,与合者不为骈,枝者不为跋以下意同。曲直方圆,或附或离,或加约束,皆当出於自然而不用人力,则为正理,诱与莠同,莠然而生者,孰生之;物之所同者,孰与之,皆自然也。故曰不知其所生,不知其所得,古今不二者一也。不可亏者,亘古穷今不加损也;连连,不已也;胶漆,自固泥也;纆索,自拘束也。离性以为仁义,为之不已则固泥拘束,何以游於道德之门,徒以惑天下也。庄子与孟子同时,孟子专言化义,庄子专言道德,故其书专抑仁义而谈自然,亦有高妙处,但言语多过当。大抵庄子之所言仁义,其字义本与孟子不同,读者当知自分别可也。

夫小惑易方,大惑易性,何以知其然邪。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,天下莫不奔命於仁义,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。故尝试论之。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,小人则以身殉利,士则以身殉名,大夫则以身殉家,圣人则以身殉天下。故此数子者,事业不同,名声异号,其於伤性,以身为殉一也。

惑,迷也;方,四方也。小迷则东西南北易位矣,大惑则失天地之性矣。借上句以形下句,招犹今人言招牌也。立仁义之名以挠乱天下,使天下之人皆趋於仁义奔命,为其所使而奔趋也。知仁义而不知道德,是以外物易其性也。在小人则殉利,在君子则殉名,卿大夫则殉其家,人主则殉天下。殉,从也,忘其身以从之曰殉。若庄子之意,则天下国家名利均为外物也,以天下国家与名利并言,以小抑大,以下抑高,此书之中大抵如此。数子者,指上言圣人、大夫、士、小人也。事业名声虽不同,而其忘身伤性则一,此皆殉物之失也。

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。问臧奚事,则挟策读书。问谷奚事,则博塞以游。二人者事业不同,其於亡羊均也。伯夷死名於首阳之下,盗跖死利於东陵之上,二人者所死不同,其於残生伤性均也,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,天下尽殉也。彼之所殉仁义也,则俗谓之君子;其所殉货财也,则俗谓之小人。其殉一也,则有君子焉,有小人焉。若其残生损性,则盗跖亦伯夷已,又‘恶取君子小人於其间哉。

博塞、读书,二事之美恶不同而亡羊则均,此喻最佳。挟策即执卷也,投琼曰博,不投琼曰塞,琼犹今骰子也,亦曰齿,亦曰目。塞与赛同。伯夷、盗跖,庄子岂不知其贤否,特借此以立言,此皆是其过当处。君子小人虽异而残生损性则一,其意主於讥君子,故借小人以形之。是皆以小抑大,以下抑高之意也。

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,虽通如曾史,非吾所谓臧也;属其性於五味,虽通如俞儿,非吾所谓臧也;属其性乎五声,虽通如师旷,非吾所谓聪也;属其性乎五色,虽通如离朱,非吾所谓明也。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,臧於其德而已矣。吾所谓臧者,非所谓仁义之谓也,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。吾所谓聪者,非谓其闻彼也,自闻而已矣。吾所谓明者,俳谓其见彼也,自见而已矣。夫不自见而见彼,不自得而得彼者,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,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,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。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,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。

属性,犹言留意也。曾,曾子也,讳参。史,子鱼也,名鳅。以俞儿、师旷、离朱而比曾史,亦是以下抑高之意。臧,善也。言虽如此,非吾所善也。善於其德,任其性命之情,即顺自然也。此数语之中,如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,自闻而已矣;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,自见而已矣,一大藏经不过此意,安得此语。若此等语,皆其独到不可及处。这一彼字不是轻可下得,禅家所谓狂犬逐块,所谓幻花又生幻果,便是这个彼字。自得其得、自适其适,即自见自悟也,大抵分别本心与外物耳。不得其本心而驰惊於外,则皆为淫僻矣。自闻自见若在吾书,即论语所谓默而识之;易所谓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;孟子所谓施於四体,不言而喻,伊川春秋传序曰优游涵泳,默识心通,皆是此意,但说得平易尔。晦黄惩象山之学,谓江西学者皆扬眉瞬目,自说悟道,深诋而力辟之,故论语集解以识音志曰,默而记之尔。孟子不言而喻,亦曰不待人言而自喻,不肯说到顿悟处,盖有所惩而然,非语孟二书之本旨也。若以伊川默识心通之语观之,岂得音志乎。然学道者若用功之时。常有等待通悟之心,比尤不可。所谓执迷待悟,则隔须弥山矣,顿渐自有二机,不可谓有渐而无顿,亦不必人人皆自顿悟得之。仲弓之持敬渐,颜子之克己复礼,顿也。不然何以曰,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。仁何物也,一日而得之,非顿悟而何。看此数语,先提起一句曰克己复礼为仁,乃曰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,又曰为仁由己,由人乎哉。语势起伏,便与禅家答话一同,子细吟玩,方见其味。颜子既於言下领略,乃曰请问其目,此即禅家所谓如何保任之时,四非四勿便是尽心、知性、知天。之下继以存心、养性、事天、修身、俟命之事也,其曰为仁由己,即禅家所谓此事别人着力不得也。先师尝曰佛书最好证吾书,证则易晓也。上不敢为仁义之操,是为善无近名也;下不敢为淫僻之行,是为恶无近刑也。道德,自然也,余恐有愧於道德,虽不为近刑之事,亦不为近名之事,近名则非自然矣,故曰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,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。观庄子此语,何尝不正心修身,其戏侮尧舜、夫子、曾史、伯夷,初非实论,特鼓舞其笔端而已。塘东刘叔平向作庄骚同工异曲论曰:庄周愤悱之雄也。乐轩先生甚取此语,看来庄子亦是愤世疾邪,而后着此书。其见既高,其笔又奇,所以有过当处。太史公谓其善属书离辞,指事类情,用剽剥儒墨,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#1也。其言洸洋上音汪,下音羊,自恣以适己,此数句真道着庄子。

外篇马蹄

马蹄可以践霜雪,毛可以御风寒,齕草饮水,翘足而陆,此马之真性也。虽有义许宜反台路寝,无所用之。及至伯乐曰:我善治马。烧之剔之,刻之雒之,连之以羁絷,丁邑丁立二反编之以皂栈,马之死者十二三矣。饥之渴之,驰之骤之,整之齐之,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,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。

此段言外物能为身累之意。翘足而陆者,凡马立时其蹄必有跂起者也,此是下句处。义台路寝即是王者之宫室,羲者养也,居移气养移体之地,必当时有此二字。烧剔,治马蹄也;刻,削也,亦削其蹄也,雒之,笼络也;羁,络其头也;絷,绊其足也,今所谓前秋后秋;也连,列之也。皂栈,槽枥也,众马列於其间也,整齐排布行列也。橛,御也;饰,镳缨在颔下,故曰前者橛饰之患。马制於人而不得自乐其乐,所以死者多矣,即元龟与其曳尾於泥中意同。但其间下数个之字,与前言二三,后言过半,文字华密如美锦然,古今多少笔法,自此萌芽而出。或曰外篇文粗,误矣。

陶者曰:我善治埴,圆者中规,方者中矩。匠人曰:我善治木,曲者中钩,直者应绳。夫埴木之性,岂欲中规矩钩绳哉。然且世世称之曰,伯乐善治马,而陶匠善治埴木,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。

陶,泥匠也;匠,木作也。泥之与木皆人造#2之而成器,亦犹马之被烧剔

刻雒,驰骤整#3荠也,岂不失土木之性。人皆以伯乐陶匠#4为能,亦犹泰氏而下以治天下为能也。即#5前篇七义非人情之意,此三数行之文乃意不过如此,但文字精好。

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。彼民有常性, 织而衣,耕而食,是谓同德。一而不党,命曰天放。故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视颠颠。当是时也,山无蹊隧,泽无舟梁,万物群生,连属其乡,禽兽成群,草木遂长。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,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。夫至德之世,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并,恶乎知君子小人哉。同乎无知,其德不离;同乎无欲,是谓素朴,素朴而民性得矣。

同德者,得之於天者同然也。人之生也各业其生,或耕或织,皆是自然天机,故曰常性,常性者,即前篇所谓常然也。党,偏也,倚也,纯一而无所偏倚,放肆自乐於自然之中,故曰一而不党,命曰天放。命曰犹言谓之也。齐物论之天行、天钧、天游与此天放,皆是庄子做此名字,以形容自然之乐。至德之世,言上古也;填填,满足之貌;颠颠,直视之貌,形容其人朴拙无心之意,又就其卧徐徐,其觉于于应帝王中,翻出此语。山无蹊隧,路未通也;泽无舟梁,水路未通也。人各随其乡而居,自为连属一乡之中,自有长幼上下相连属也。禽兽群居,深山去人尚远,无害之者;草木各遂其生长,未有斧斤之祸也。羁系禽兽而游,攀引鹊巢而窥,人与物相忘也。东坡杂说,有少时所居书室,鸟雀巢於低枝,桐花凤四五日一至,颇与此处相似,见诗集二十八卷异鹊诗注。以此观之,上古之时必是如此。禽兽可与同居,万物可与同聚,又安有君子小人之分。族,聚也;并,同也。无知,不识不知也;无欲,纯乎天理也。举世皆然故,曰同乎无欲。不离,浑全也。素朴,纯质也。当此之时,各得其自然之乐,故曰素朴而民性得矣。其德不离,是谓素朴,两句相因,而下句只用素朴二字接过,古文法也。今人之文更无此等法度。

及至圣人毙躠上步结反,下悉结反为仁,踶跂为义,而天下始疑矣。澶漫为乐,摘僻为礼,而天下始分矣。故纯朴不残,孰为牺樽;白玉不毁,孰为珪璋;道德不废,安取仁义;性情不离,安用礼乐;五色不乱,孰为文采;五声不乱,孰为六律。夫残朴以为器,工匠之罪也。毁道德以为仁义,圣人之过也。

前言及至伯乐,此言及至圣人,以下段应上段也。蹩躠,勉强而行之貌,踶跂,行立不安之貌。澶漫即汗漫也,流荡之意。摘僻,用手足之貌,僻合作擗,向音躠是也。此又是自屈折礼乐徇俞仁义中翻出,言虽不经,其文亦奇。始分者,言其心迹始分矣,分则不纯一矣,如此分字皆是下得好处。樽,刻木而为之,故曰纯朴不残,孰为牺樽,玉,不琢不成器,故曰白玉不毁,孰为珪璋。道德,自然也,庄子以仁义为外,故曰道德不废,安取七义。性情,固有也,庄子以礼乐为强世,故曰性情不离,安用礼乐。若孟子曰节文斯二者,乐斯二者,圣贤之言也。此书礼乐仁义字义不同,并以为外物矣。文采乱五色,六律乱五声,皆是用人力非自然之喻。工匠之罪,圣人之过两句,此上文结语也。

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,喜则交颈相靡,怒则分背相踶,马知已此矣。夫加之以衡扼,齐之以月题,而马知介倪、闉扼、鸷曼、诡衔、窃辔。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,伯乐之罪也。夫赫胥氏之时,民居不知所为,行不知所之,含哺而熙,鼓腹而游,民能已此矣。及至圣人屈折礼乐,以匡天下之形,县跂仁义,以慰天下之心,而民乃始踶跂好知,争归於利不可止也。此亦圣人之过也。

此一段又是把前头许多说话翻做数行,中间添得几句,愈是奇特。喜则交颈相靡,怒则分背相踶,分明是一个画马图也。相靡,相摩擦也,看他交颈分背字下得如何。衡扼,车上之物,扼,辀也。月题,今所谓额镜也。介倪,介独也,独立而睥睨,怒之状也。闉扼,曲颈而扼拒也,不受衔络之意。鸷,猛也,曼,突也,不受羁勒而相抵突之状。诡,设计也,窃,潜地也,诡计以入衔,潜窃以加辔,皆是悍騺不受调服,故衔辔之时,如此费计较也。与人抗敌者曰盗,马之知至於抗敌人,伯乐使之也。若无衡扼衔辔之事,则马自马,人自人,岂见其介倪闉扼之态哉。民能已此者,言民之所为止於如此也。匡,正也,以礼乐而正人之形,斗仁义而慰人之心,皆圣人作而后有此,上古本无之。县跂,高揭而提起之意;踶跂,不自安也。好知争利,比马之诡衔窃辔也。内篇外篇正与左传国语相似,皆出一手,做了左传又成国语,其文卸与左传不同。如庄子此篇便是个长枝大叶处二故或者以为非庄子所作,却不然。

南华真经当义卷之十一竟

#1 免:原作『勉』,据明本改。

#2造:原作『之』,据明本改。

#3整:原作『主』,据明本改。

#4匠:原作『三』,据明本改。

#5即:原作『可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

鬳斋林希逸

内篇应帝王

言帝王之道,合应如此也。

啮缺问於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。啮缺因跃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蒲衣子曰:而乃今知之乎。有虞氏不及泰氏,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,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於非人。泰氏其卧徐徐,其觉于于,一以己为马,一以己为牛,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,而未始入於非人。

四问而四以不知答之,即维摩经以不言为不二法门之意。蒲衣或曰即被衣也。庄子所言人物名字,多是虚言,即乌有亡是公之类,不必致辨。啮缺悟其不言之意,故喜以告蒲衣,蒲衣曰而乃今知之者,言汝于今方悟也。而,汝也。泰氏,古帝王也,即大庭氏之类。藏,怀也。要,结也。以仁而结人之心亦可以得人。不出於如天而已,谓其但能与天为徒也。非人即天也,故曰未始出於非人。未始出,犹曰不过如此也。不曰天而曰非人,皆是其弄奇笔处。其卧徐徐,安也;其觉于于,自得也。或以己为马,或以己为牛,皆置之不问,言听人谁何也,其所知皆实理。情信,皆实也。其德在己皆天真也。到此处天字又不足以名之,是其任自然而然又出於造化之上,故曰未始入於非人。前曰出,后曰入,看他下字处,帝王之道任自然而已,其名篇以应帝王意正在此。

肩吾见狂接舆,狂接舆曰:日中始何以语汝。肩吾曰:告我君人者,以己出经式义度人,孰敢不听而化诸。狂接舆曰:是欺德也。其於治天下也,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。夫圣人之治也,治外乎,正而后行。碗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,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,而曾二虫之无知。

肩吾先见日中始,后见狂接舆。故接舆以此问之。经,常也。式,法也。义,处事之宜也。以经式义皆出於己,言以身为天下法也。度人者,化人也。以身法而化天下,故曰以己出经式义度人,经式义句法便与和豫通同。度音渡。孰敢不听而化,言民皆听顺而化之也。欺德者,言自欺也,非实德也。欲以此治天下难於涉海凿河而使蚊虫负山也。凿河即是疏九河之类。治外者,言化之以心则无迹,化之以身则有迹也。正而后行者,顺性命之理而行也。能其事者,尽此自然之事也。确乎,断乎也,言其为治断断乎如此。庄子之意主於无为,故其说如此所以异於吾儒。鸟高飞而避缯缴,鼠深穴而避熏凿,言有迹者必自累,今不能行无为之化而至於有迹,是其无知之愚,犹不若二虫也。二虫,鸟鼠也。神丘犹曰神皋也。

天根游於殷阳,至蓼水之上,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:请问为天下。无名人曰#1:去,汝鄙人也,何问之不豫也。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,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,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以处圹垠之野。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。又复问,无名人曰:汝游心於淡,合气於漠,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

以为天下为问,便非无为而为之道,故以为鄙人之问而使我不豫。不豫者,不乐也。与造物为人者,言处於人世而顺造物之自然也。厌,足也,饱也,言游於人世既已饱足,则将游於造物之外。莽眇之鸟,虚无之气也。无何有之乡,圹垠之野,皆言太虚无极之地也。何帠,犹何故也。注训法字,法亦故也。以治天下之问而感触予之心,所以不豫,此感字犹言激触我也。帠字崔氏作为,亦是何故之意。淡者,相也。漠,冲漠无形之地也。气犹性也,以此心此性皆合於自然,故曰游心於淡,合气於漠。前言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,看此气字便合作性字说。顺造物之自然而无容心,则天下自治矣,何必为天下乎,有心则私矣。比天根再问而无名人又以其真实语告之,其名曰无名人,便见前后所称人名皆是子虚鸟有之类,所以后篇有寓言、重言之说。如称黄帝、孔子、颜子、狂接舆,则是借重於其名,以实己之说。寓言则是无名人、天根、蒲衣子之类。

阳子居见老聃曰:有人於此,向疾强梁,物彻疏明,学道不倦。如是者可比明王乎。老聃曰:是於圣人也,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耳也。虎豹之文来田,猥狙之便执斄之狥来藉。如是者可比明王乎。阳子居蹙然曰:敢问明王#2之治。老聃曰:明王之治,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,化贷万物而民弗恃。有莫举名,使物自喜,立乎不测,而游於无有者也。

有人於此,言有个人如此也。此数句是不指名而讥侮孔子。向疾,趋走捷疾也;强梁,刚健也,言敏於学而能力行也。物,事也;彻,通也。言事事通彻而所见虚明也。疏,虚也。以此而学道不倦可以比明王否,言学之为王者事,如此可否。胥,刑徒也;易,更也,犹言卒更也。胥易之名必古有此语,如汉所谓鬼薪是也。技系者,以工巧而系累技术之人也。此二等人胥易则劳其形,技系则怵其心,言如此为学,身心俱劳是犹胥易技系而已。怵心言其心恐恐然也。虎豹以皮有文,故招来田猎之人。藉,绳也,所以束缚者也。斄合作狸,狗能执狸,与猨狙之便捷可观,皆以招来束缚之祸。言有能必自累也。执狸字又见天地篇。若以有为之学可以为王者事,则是虎豹之类亦可比於明王矣。此贬之之甚之辞也。此三句文自奇。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,即功成而不有之意。化贷万物而民弗恃,此朝野不知而帝力何加之意。贷,施也,言施化於民也。凡字训释亦就平仄处呼,施字便与施字同义。天施地生,云行雨施,天施雨施此二字平仄虽殊,其义则一。有莫举名者,言其所有,人莫得而举名之,民无得称之意。使物自喜,言我虽无功可名,而物自得其乐,犹韩文所谓人自得於江湖之外也。不测者,不可测识也,只是无有字。立乎不测只是游於无有。笔端鼓舞大率如此。以上数段皆是说其名篇应帝王之意。

郑有神巫曰季咸,知人之死生存亡、祸福寿夭,期以岁月旬日若神。郑人见之皆弃而走,列子见之而心醉。归以告壶子曰: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壶子曰:吾与汝既其文,未既其实,而固得道与。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。而以道与世亢,必信夫。故使人得而相汝。

岁月旬日,或远或近。神巫,相者也,其言皆验若神。弃之而走者,畏其言之验也。心醉者,心服也。既其文,尽其外也,未既其实,未尽其内也。而,汝也。汝未尝尽见其实,固以为能得道乎。固字有未得谓得之意,当以语势思之。有雌雄而后有所生,卵,生也。无雄又奚卵,言无心则无迹也。此一句是喻其心未能化,故可以形见之意。亢,高也,台以其道为高於世而欲人必信之,此便是有迹处,便是未化处,故神巫得以相汝。

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明日列子与之,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:嘻,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以旬数矣。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。列子入,泣涕沾襟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向吾示#3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正,是殆见吾杜德机也。

湿灰者,言其生气将尽如灰,已湿而欲灭也。地文者,此犹禅家修观之名,萌乎若生而不生之意。不震者,不动也。不正#4者,不可指定言也。此不正字便与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同。惟有若萌动而又不动,故神巫以为湿灰。灰,活火也,湿灰则是活火欲灭之意。杜德机亦是修观之名,德机,生意也,杜,闭也,闭其机而不动,故有生意欲灭之状。季咸遂以为弗活矣。

尝又与来,明日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幸矣。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,全然有生矣。吾见其杜权矣。列子入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尸吾示之以天壤,名实不入而机发於踵,是始见吾善者机也。

杜权,不动之动也。权与机同,但机微而权则露矣,於杜闭之中而动机已露,故季咸以为全然有生意也。天壤亦是观名,天田也,天上之田,非壤之壤,即自然之壤也,犹今修养家以舌间为天津,以顶上为泥丸#5之类,此是生意萌动而上之意。名实不入,即是有无俱遣。机发於踵,言其气自下而上,微而不可见,故曰机。菩者机,犹言性之动处也。

尝又与来,明日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子之先生不齐,吾无得而相焉。试齐且复相之。列子入以告壶子,壶子曰:吾尸示以太冲莫胜,是殆见吾衡气机也。

太冲莫胜,亦观名也。太冲,太虚也,莫胜踵,不可捉摸也。衡者,平也,半也,气机之动至於衡平一半之地而止,则是半动半静也。神巫以为不齐,言其半动半静而不定也。

鲵桓之审为渊,止水之审为渊,流水之审为渊。渊有九名,此处三焉。

鲵桓、止水、流水,皆是观名。今佛家以为观,而古人以为渊,渊有九名,犹今观音十二观也。审,信也。言鲵桓信乎为一观,止水信乎为一观,流水信乎为一观。壶子到此方说出向者所以示神巫者皆此渊也。我有九渊而方示其三,言我之妙处犹有未尽者。审字作蟠,非。列子九渊之名皆全,洪野处谓列子胜於庄子,恐未为的论。若此九渊皆说尽,则不得为奇文矣。可尽不尽,正是庄子之奇处,精论文者方知之。此章本有四节,就此说渊九名一项,却入第四节文章,伸缩之法也。

尝又与来,明日又与之见壶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,壶子曰:追之。列子追之不及,反以报壶子曰:已灭矣,已失矣,吾弗及已。壶子曰: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,吾与之虚而委蛇,不知其谁何。因以为茅靡,因以为波流,故逃也。

已灭已失,言不可见也。未始出吾宗,亦是观名。虚,虚无也。委蛇,顺也。若无物,若有物,不知其如何,故曰不知其谁何也。茅音颓,茅靡者拉扱也,波流者莽荡也。言其看我不出,但见拉扱莽荡,故自失而走也。

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,三年不出。为其妻爨,食豕如食人,於事无与亲,雕琢复朴,块然独以其形立。纷而封哉,一以是终。

为其妻爨,代其妻执爨於鼎灶之间而不出也。食豕如食人,言集神於内而不见其外也。於事无与亲者,言其虽为事而不自知,若不亲为之也。雕琢其聪明而归复於朴,即前所谓堕枝体黜聪明也。块然独以其形立,犹木偶人也。封,有廉隅也,纷,多也。其形已如木偶,安有封畛廉隅之多乎。一以是终者,言其终身常如此也。一,常如此之意。

无为名尸,无为谋府,无为事任,无为知主。体尽无穷而游无眹,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,亦虚而已。至人之用心若镜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。

庄子於此又说尽无为而为之事。尸,主也。不以名为主,是为善无近名也。府,众也。前言不慕事,不谋焉用智,即是此意。有意於谋则是谋聚於此,可谋则谋无所用心,故曰无为谋府。事虽不可不为,而不以事自任,故曰无为事任。人虽不能无智而不以智为主,故曰无为知主,心有所主则私矣。此四个无字是教人禁止之意,与论语四勿字同。体,察也,见也,见道至於尽而无穷极,而心游於无物之始,故曰体尽无穷而游无眹。眹,兆也,始也,无眹即无始也。天之受我以是理,吾能尽之又不自以为有得,故曰尽其所受於天而无见得。见其有得则近於迹矣。佛经所谓依幻说觉亦复如是,便是此意。铺说至此,以一虚字结之,此一句甚有力。虚即自然也,无所着也。镜之於物,妍强去来,照者自照,何尝将之,何尝迎之。将,送也。照形而见形,照物而见物,谓之应镜中,何尝留之,故曰应而不藏。至人之心如此,所以於物皆无所件,故曰胜物而不伤。天道不争而善胜,便是此胜字。若镜数句,分明是解上面一虚字,文势起伏,岂不奇哉。平澹之中自有神巧,此等文字也。

南海之帝为倏,北海之帝为忽,中央之帝为混沌。倏与忽时与遇於浑沌之地,浑沌待之甚善。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,曰: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,此独无有,尝试凿之。日凿一窍,七日而浑沌死。

此段只言聪明能为身累,故如此形容堕肢体黜聪明则为浑沌矣。本是平常说话,妆出日凿一窍之说,皆奇笔也。倏、忽、浑沌皆是寓言,不可泥着,泥着则为痴人前说梦矣。浑沌即元气也,人身皆有七窍,如赤子之初,耳目鼻舌虽具而未有知识,是浑沌之全也。知识稍萌则有喜怒好恶,是窍凿矣。孟子曰大人不失赤子之心,便是浑沌不凿也。庄子翻说得来便如此诡怪,但文亦奇矣。庄子三十二篇分为内外,内篇有七,皆以三字名之,自骈拇而下则只掇篇头两字或三字为名,如学而为政之例,其书本无精粗,内篇外篇皆是一样说话,特地如此,亦是鼓舞万世之意。但外篇文字间有长枝大叶处,或以为内篇文精外篇文粗,不然也。又有以七篇之名次第而说,如曰先能逍遥游而后可以齐物论,既能齐物又当自养其身,故以养生主继之,既尽养生之事而后游於世间,故以人间世继之,游於世间使人皆归向於我,故以德充符继之,内德既充而符应於外也,人师於我而我自以道为师,故以大宗师继之,既有此道则可以为帝王之师,故以应帝王继之。虽其说亦通,但如此拘牵,无甚义理,却与易之序卦不同。善读庄子却不在此,但看得中间文字笔势出,自无穷快活。

文字最看归结处。如上七篇,篇篇结得别。逍遥游之有用无用,齐物论之梦蝶物化,养生主之火传也,德充符之以坚白呜,人世间之命也夫。自是个个有意,到七篇都尽,却妆撰倏忽浑沌一段,乃结之曰七日而浑沌死。看他如此机轴,岂不奇特。中庸一篇起以天命之谓性三句,结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,此亦是文字机轴,但人不如此看得破耳。向侍先师讲春秋至西狩获麟,先师曰:及其至也,圣人有所不知,所以绝笔於此。是夜散行西轩廊间,忽问曰:今日获麟处,看得如何。希逸应日:以中庸圣人所不知之语断之,诸家所未有也。但经始於王正月,终於西狩获麟,当时下面若更有一句,夫子亦必不书矣。先师曰:如何。希逸曰:如此归结一句,更如何添得。先师不答而出,已夜深矣。即叩伯已丘丈之门曰:肃翁春秋读得甚好,某与朋友读春秋许多年,未有如此见解者。言之喜甚,至半夜方归。后两日,伯已丘丈与希逸言之。

南华真经当义卷之十竟

#1曰:原作『三』,据明本改。

#2王:原作『五』,据明本改。

#3示:原作『视』,据明本改。

#4正:原作『回』,据明本改。

#5丸:原作『九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九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九

鬳斋林希逸

内篇大宗师下

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:孰能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,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,吾与之友矣。四人相视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与为友。俄而子舆有病,子祀往问之曰:伟哉夫造物者。将以予为此拘拘也。曲偻发背,上有五管。颐隐於齐,肩高於顶,句赘指天。阴阳之气有沴,其心间而无事,跰兑鉴于井曰:嗟乎夫造物者,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。子祀曰:女恶之乎。曰:亡。予何恶。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,予因以求时夜。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,予因以求鸮炙。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,以神为马,予因而乘之,岂更驾哉。且夫得者时也,失者顺也,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,此古之所谓县解也。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结之。且夫物不胜天久矣,吾又何恶焉。

首、脊、尻只是首尾始终之意。无者,自无而后有也,既有有而后有生死也。莫逆於心,心皆自悟而相契相顺也。伟哉造物者,言造化之大也。拘拘者,病之状也。曲偻,曲身貌。发背,疮也。五管,疮之发处也。颐下而隐於脐,肩耸而高於顶。皆形容其病躯之状。句赘,髻也。指天,露顶也。在身阴阳之气不和而后成病,故曰有沴。其心间而无事,不以病为忧也。跰儯扶曳而行之貌。自照于井而见其形,叹曰:使我为此拘拘者,造物也。汝恶之乎,此子祀戏问之也。假,使也。浸,渐也。此一段最奇,只浸假二字便自奇特。言假使造物渐渐以予之身化而为他物,吾亦将因而用之,此即顺造化而无好恶之意。是虽寓言,亦自有理。得者时,失者顺,即前所谓:适来,夫子时也;适去,夫子顺也。亦是说死生之理。县解者,言其心无所系着也。苟为物所着,则不能自释,故曰不能自解,物有结之。万物岂能胜天,此皆安於自然之意,自然之天即大宗师也。乐轩尝云庄子三十二篇,只是自然两字。

俄而子来有病,喘喘然将死,其妻子环而泣之。犁往问之曰:叱,避。无怛化。倚其户与之语曰:伟哉造化,又将奚以汝为,将奚以汝适。以汝为鼠肝乎,以汝为虫臂乎。子来曰:父母於子,东西南北,唯命之从。阴阳於人,不翅於父母,彼近吾死而我不听,我则捍矣。彼何罪焉。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今大冶铸金,金踊跃曰:我且必为镆铘。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。今一犯人之形,而曰人耳人耳,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。今一以天地为大炉,以造化为大冶,恶乎往而不可哉。成然寐,蘧然觉。

曾子之易篑其言如许,圣贤之学也。庄子为此论,又自豪杰。叱者,呵止之声,避者,使其妻子远去也。怛,惊也。谓其无以哭泣而惊怛将化之人。鼠肝、虫臂,言至小之物也,便是赵州火烧过后,成一株茅苇之论,但其文奇。唯命之从,我不听则为捍逆,亦前段物不能胜天之意。铸金之喻,亦自奇绝。贾谊曰:阴阳为炭,万物为铜,皆自此中抽绎出,金若能言,人则必以为怪。造物之视人,亦犹大冶之视金,此等譬喻非庄子孰能之。成,安也,成然,寐之状也。蘧然,觉之状也。以生为寐,以死为觉,却下六字如此结上一段,真文之奇处。

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三人,相与友曰:孰能相与於无相与,相为於无相为,孰能登天游雾,挠挑无极,相忘以生,无所终穷。三人相视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与友。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,未葬,孔子闻之,使子贡往待事焉。或编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嗟来桑户乎,嗟来桑户乎。而已反其真,而我犹为人猗。子贡趋而进曰:敢问临尸而歌,礼乎。二人相视而笑曰:是恶知礼意。

相与於无相与,相与以无心也。相为於无相为,无为而为也。挠挑,踊

跃之意。无极,无止也。登天游雾,游於物之外也。相忘以生,无所终穷,即所谓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终也。彼言不忘,此言相忘,则此八字只是不求其所终五字也。莫然,冲汉无有之貌。有间,有顷也。往待事,犹助原壤沐梈也。编曲,识箔也。或编曲,或鼓琴,指孟子反、子琴张而言也。猗,助语也。嗟来,歌者发声之词也。反其真,犹言复其初也。我犹为人猜,便是忽听上方钟鼓动,又添一日在浮生。此等皆其文之奇处。礼意,犹言礼之本也。庄子虽为寓言,而礼记所载原壤狸首之歌,则知天地之间,自古以来,有此一等离世绝俗之学。今人但云佛至明帝时始入中国,不知此等人不待学佛而后有也。

子贡反,以告孔子曰:彼何人者邪。修行无有,而外其形骸,临尸而歌,颜色不变,无以命之。彼何人者邪。孔子曰:彼游方之外者也,而丘游方之内者也。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,丘则陋矣。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,彼以生为附赘县疣,以死为决浈瘫。夫若然者,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。假於异物,托於同体,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,反覆终始,不知端倪。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为之业。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,以观众人之耳目哉。

修行无有,言无德行也。无以命之,犹言唤作何人始得。方外方内,犹今释氏所谓世间法、出世间法也。意趣既不同而使汝吊之,我则失矣。故曰外内不相及,而丘#1使汝往吊之,丘#2则陋矣。与造化者为人,只是与造物为友。游乎天地之一气,言游於造物之初。附赘县疣,喻此身为天地间长物,必决之溃之而后快,即劳我以生、息我以死之意。假於异物,便是圆觉,地水火风之论,四大合而为身,故曰托於同体,虽肝胆耳目亦不自知,即忘身之意也。反覆终始,不知端倪,谓原始要终而不见其初也。彷徨,浮游之意。芒然,无所见知之貌。尘垢之外,即方之外也。无为之业,即自然也。愦愦然,自昏之貌。为世俗之耳目而行礼,徒自昏劳。此老子礼以强世之意。观者,示也,音贯。

子贡曰:然则夫子何方之依。曰:丘,天之戮民也。虽然,吾与汝共之。子贡曰:敢问其方。孔子曰:鱼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养给;相造乎道者,无事而生定。故曰,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术。子贡曰:敢问畸人。曰:畸人者,畸於人而伴於天。故曰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

何方之依者,夫子所依行者方外耶,方内耶。天之戮民,即前所谓天刑之而安可解也,谓我不得为方外之人也。吾与汝共之者,欲与之言方外之乐也。敢问其方,犹问其故也。鱼相造乎水,即相濡以沬,不若相忘於江湖之意。穿池而养亦自以为给足,言得水不拘多少也,得道则随其分量以为生,无事而自定,无事,无为也。畸人,畸者,独也,言独异之人也。侔,合也。畸则不偶於人而合於天。天以为君子,则人以为小人,人以为君子,则天以为小人矣。庄子之所谓君子者,有讥侮圣贤之意在於其间。盖以礼乐法度皆非出於自然,必剖斗折衡,使民不争,而后为天之君子也。此亦愤世疾邪,而有此过高之论。

颜回问仲尼曰:孟孙才,其母死,哭泣无涕,中心不戚,居丧不哀,无是三者以善丧,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。回壹怪之。仲尼曰:夫孟孙氏尽之矣,进於知矣。唯简之而不得,夫已有所简矣。孟孙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,不知就先,不知就后。若化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。且方将化,恶知不化哉。方将不化,恶知已化哉。吾特与汝,其梦未始觉者邪。

盖鲁国者,以善丧之名高於一国也。壹犹常也,言某常怪之也,言怪讶之久矣。进於知者,言其进,进而知道也。简之而不得,谓居丧之礼,如哭泣之事,犹欲简去而不得也,虽欲简不得,而其所为已为甚简,故曰夫已有所简矣。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,即反覆终始,不知端倪之意。就先即始也,就后即终也。顺造化而为万物,故曰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,言听其自然也。已乎,助语也。既听其自然,则安知将化已化与不化哉。此类皆其鼓舞发越之语。彼既知道,能听其自然,而我乃怪之,是我之梦未觉也。

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,有旦宅而无情死。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

骇形者,形有老少之变也,老少之变虽可骇异,而其心闲而无事,故曰无损心。宅,居也。旦,生也。死生旦夜也,知生之所居者暂,则虽死而非实死也,故曰无情死。情,实也。特觉人哭亦哭,言随众也。此是其欲简而不得之处。是自其所以乃此六字最奇,言其自得之妙所,以欲简不得简,而乃随众以哭也。此句最难解,故数本以上句乃字与下句且字合为宜也,两字良可笑也。

且也相与吾之耳矣,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。

且也只是且字添一也字,前篇中屡有之矣。吾者,我也。且今之相与,既以我而怪之,又安知我之所谓我果如何邪。故曰且也相与吾之耳矣,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。庄子大抵如此鼓舞其文,若非别具一只眼者,亦难读也。

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。梦为鱼而没於渊。不识今之言者,其觉者乎,其梦者乎。造适不及笑,献笑不及排,安排而去化,乃入於寥天一。

梦鸟梦鱼只是前篇化蝶之意。今之言者,其觉乎其梦乎,即所谓蝶梦为周乎,周梦为蝶乎。意有所适,有时而不及笑者,言适之甚也。亦犹杜诗所谓惊定乃拭泪。乐轩先生亦曰:及我能哭惊已定矣,此言惊也,造适言喜也,惊喜虽异而不及之意同。排,安排也。因物而笑,是物献笑於我,此笑出於自然,何待安排,故曰献笑不及排。此排字与下句排字虽同,而文势异,不可联上字说。造物之间,事事皆排定,死生穷达得丧祸福,皆已定矣。我但安其所排,随造化而去,乃可以入於造化之妙矣。寥天一只#3是造化字。寥,远也。寥天之一即前所谓其好也,一其不好也一之一也。又做成名字,如此皆庄子弄笔处。

意而子见许由,许由曰:尧何以资汝。意而子曰:尧谓我,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。许由曰:而奚来为轵。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,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。意而子曰:虽然,吾愿游其藩。许由曰:不然。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,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。意而子曰:夫无庄之失其美,据梁之失其力,黄帝之亡其知,皆在垆锤之间耳。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,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。许由曰:噫,未可知也。我为汝言其大略。吾师乎,吾师乎。H万物而不为义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长於上古而不为老,覆载天地、刻雕众形而不为巧。此所游已。

资汝者,教汝也。明言是非,辨别是非也。为,助语也。轵,亦助语也。奚来为,何必来也。黥劓,点污汝也,犹言汝被他教坏了。遥荡恣睢转徙,犹前所谓挠挑无极,彷徨尘垢之外之意。遥荡,放荡也。恣睢,纵横也。转徙,变动也。藩者,藩篱也。言我不敢求其堂奥,且愿至於藩篱,即是愿闻其略。如此翻下盲者瞽者之喻,谓汝无资质,不足以闻道也。无庄,古之美者也;据梁,古之勇者也。言汝能有道而化我,使美者不知其美,勇者不知其勇,知者不知其知。去故习而自悟,在汝转移之间,故曰皆在垆锤。乘#4,行也,成自然之理也。去我前日之习而行乎自然,以事先生,故曰息我黥,补我劓,使我乘成以随先生也。噫,欺也。未可知者,言未见得汝便能如此也。吾师乎以下数句,方是说出个篇名大宗师字。H粉万物而不可名以义,泽及万世而不可名以仁,盖言无为而为,自然而然,我无容心,故不得以此名之。易曰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,亦是此意。长於上古,言在天地之先也。千古万古常如此,安得以老少名之。上而天之所覆日月星辰,下而地之所载山川丘陵,多少是巧。且如天左旋,经星贴天而不动,日月五星乃右转,或迟或速,或流或伏,川岩水石,多少奇怪,皆造物为之。众形之间,如百卉群木,多少奇异,非巧而何,但唤做巧不得。凡此数句,皆是形容自然之道。游心於自然,则见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。故曰此所游已,言吾之所游者如此也。

颜回曰:回益矣。仲尼曰:何谓也。曰:回忘仁义矣。曰:可矣,犹未也。它日复见,曰:回益矣。何谓也。曰:回忘礼乐矣。曰:可矣,犹未也。它日复见,曰:回益矣。曰:何谓也。曰:回坐忘矣。仲尼蹴然曰:何谓坐忘。颜回曰:堕枝体,黜聪明,离形去知,同於大通。此谓坐忘。仲尼曰:同则无好也,化则无常也。而果其贤乎。丘也请从其后也。

此一段借颜子之名以形容造道之妙,毕竟庄子在当时亦知颜子之为亚圣也。坐忘之说乃庄子之说,以此求颜子则误矣。益者,言有所得也。先仁义而后礼乐,是以礼乐为高於仁义一节,盖庄子仁义二字只为爱恶。凡此字义皆与圣贤不同,先忘仁义而又至於忘礼乐,亦犹所谓外天下而后万物也。至於坐忘,则尽忘之矣。此有无俱遣之时,所谓今者吾丧我,亦是此意。四肢耳目皆不自知,故曰堕枝体,黜聪明。离形,堕枝体也;去智,黜聪明也。大通即大道也。所谓圣者无所不通睿作圣,睿即通也。观此坐忘二字,便是禅家面壁一段公案。同者,与道为一也。与道为一则无好恶矣,无好恶则化矣,化则无所住而生其心矣。故曰同则无好,化则无常。请从而后者,言汝更胜於我,我反不及,而在汝后矣。贤者,胜也。此贤於人之贤也。

子舆与子桑友,而淋雨十日,子舆曰:子桑殆病矣。裹饭而往食之,至子桑之门,则若歌若哭,鼓琴曰:父邪,母邪,天乎,人乎。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。子舆入曰:子之歌诗,何故若是。曰: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。父母岂欲吾贫哉,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天地岂私贫我哉。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,然而至此极者,命也夫。

此段只言穷达有命,撰出这般说话也是奇绝。恐其以饥而病,故曰殆病矣。古人弹琴必有歌,如舜鼓琴而歌南风是也。若歌若哭者,力弱而其声微也。不任其声者,言无力声不出也。趋举其诗,所谓情隘而其词蹙是也,歌得不成头绪,故曰趋举。父母岂欲贫我,天地岂欲贫我,此数语最精绝。求其为之不得,言既非天非地,非父非母,则孰为之。然则使我至此极甚者,命也。此意盖谓自然之理在於天地之上。命者,自然之理也,是所谓大宗师也。看庄子此篇,便见列子力命篇不及多矣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八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八

鬳斋林希逸

内篇大宗师上

大宗师者,道也。犹言圣法天,天#1法道,道法自然也。

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。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。知人之所为者,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,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虽然有患,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,所谓人之非天乎。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。

人之生也,凡事皆出於天,故曰天所为。然身处世间,人事有当尽者,故曰人所为。人事尽而天理见,是以其智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也。不役役以伤生,故曰终其天年。既知天又知人,故曰知之盛也。此数语甚正。虽然有患而下此一转尤妙。知有所待而后当知在我所待者在外,或无所求而自得,或必有求而后得,皆不可得而定,当者,定也。亦可否之当也。事既定而后见其当与不当此#2一字,下得最工。若以为出於天,又必求而后得;若以为出於人,又有求而不得者,比所谓讵知天之非人,人之非天也。譬如寿天不贰,莫非命也,而又曰,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,便见天所为与人所为不定处。庄子看世事最精,此等处当子细玩味。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,此言有道者也。

何谓真人。古之真人,木逆寡,不雄成,不谟士。若然者,过而弗悔,当而不自得也。若然者,登高不栗,入水不濡,入火不热。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。

寡,不足也。不逆,顺也。当不足之时即听顺之,功虽成亦不以为夸。雄,夸也。士与事同,古字通用。如东山诗曰:勿士行枚也。谟,谋也。无心而为之,故曰不谟事。过而弗悔,过,失也,犹今曰蹉过也。当而不自得,当,谛当也,犹今曰恰好也。事成也自得,自多也。凡事或失或成,皆委之自然,不以失为悔,不以成为喜也。登高不栗,入水不濡,入火不热,即无入而不自得也。知之能登假於道,言其所见深造於道也。两若然者,此是庄子笔势,知与智同,假,至也。

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众人之息以喉。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其耆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

其寝不梦,神定也,所谓至人无梦是也。其觉无忧者,与接为构而不以心斗也。其食不甘即无求饱之意,禅家所谓塞饥仓是也。其息深深,真人以踵,众人以喉,道书修养之论其原在此。神定则其出入之息深深,皆自蹬而上至於口鼻,所以有数息之法。神无所养则其出入之息止於喉间而已,静躁不同,体於身者见之。哇,吐也。嗌,咽也。内无真见,言语只在口头,所以易屈服於人。此一句看参禅问话者,方见得庄子之言有味。如所谓虾蟆禅,只跳得一跳,便是若哇之易屈服也。嗜欲者,人欲也,天机者,天理也。曰深浅者,即前辈所谓天理人欲随分数消长也。此一段一句是一条贯,道书佛书皆原於此,足见此老自得处不可草草读过,惜不见大慧张平叔与之论此。

古之真人,不知悦生,不知恶死。其出不欣,其入不距,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而已矣。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终,受而喜之,忘而复之,是之谓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,是之谓真人。

此一段只说生死。出,生也;入,死也。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,不忘所始,不求所终,受而喜,忘而复,即是生死两字。不距者,不逆也,翛然随之之意也。不忘所始,不求所终,即所谓原始要终,故知死生之说也。或问赵州曰:和尚百岁后向那裹去?州云:火烧过后成一株茅苇。是不求其所终也。受,受其形也,得之於天,安得不喜。复,归也,全而归之无所系念,故曰忘而复之。不以心捐道,即心是道,心外无道也。不以人助天,寿夭有命,人力无所加也。此十字当子细读之。不捐者,不斯须离之意。

若然者,其心志,其容寂,其颡頯。凄然似秋,暖然似春,喜怒通四时,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。

志者,有所主而定之意。此书字义不可以语孟之法求之,前辈云佛氏说性止说得心,既曰异端矣,又安得以吾书字义求之。寂,静也。面壁十九年,是其容寂处。頯,大也,颡,额也。头容直故见其颡頯然。凄然,怒也,暖然,喜也。无心而喜怒,犹四时之春秋也。极,止处也。物,事物也。随事而处各得其宜,而无一定所止之地,即所谓以接而生时乎其心者也。

故圣人之用兵也,亡国而不失人心,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。

用兵,毒天下也。施泽,爱天下也。皆以无心行之,则亡国者亦不怨,被其德者亦曰帝力於我何有。吾书亦有此意。但庄子之笔形容处说得多过当,如曰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H万物而不为义,皆是此类。

故乐通物非圣人也,有亲非仁也。天时非贤也,利害不通非君子也。行名失己非士也,亡身不真非役人也。若狐不偕、务光、伯夷、叔齐、箕子、胥余、纪他、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,适人之适,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

此数句乃是讥诮圣贤,以形容真人之不可及。其意盖谓世无真人,不知至道,自圣人而下无大无小,皆非也。乐通物者,圣人之心以无一物不得其所为乐也,通,得所也。不任物之穷通而以此为乐,不足为圣人矣。无心则无亲疏,有疏有亲有心矣,有心则非仁矣。顺时而动,知天时者也。贤者以此为能亦非也。就利违害君子能之,未能通利害而为一则君子亦非矣。士必为名,名者实之宾,为宾失己也,故日非士。真,自然也。不知自然而劳苦以丧其身,是役於人者,非役人者也。此皆过当之论。故狐不偕而下,如伯夷、叔齐、箕子,皆遭讥讪以为役於

人而失其己者,故日不自适其适。其语虽偏,其文亦妙,狐不偕、务光、胥余、纪他、申徒狄,皆古之贤者。不自适,不自得也。

古之真人,其状义而不朋,若不足而不承,与乎其瓤而不坚也,张乎其虚而不华也。邮邮乎其似喜乎,崔乎其不得已乎。痛乎进我色也,与乎止我德也。厉乎其似世乎,警乎其未可制也。连乎其似好闭也,悦乎忘其言也。以刑为体,以礼为翼,以知为时,以德为循。以刑为体者,绰乎其杀也。以礼为翼者,所以行於世也。以知为时者,不得已於事也。以德为循者,言其与有足者至於丘也,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。

此一段形容之语尽有温粹处,但说得太顽洞。佛书中多有此类。状,容也,义而不朋,中立而不倚也。嫌然若不足而不自卑。承者,奉承而自卑之意。左传使之副者日承。与乎,容与也。肌,德之隅也。肌而.不坚,有德之隅而无圭角也。张乎,舒畅之貌也,虚者,有若无也。不华者,实也。那哪,喜貌,似喜而不喜。崔,下也,处世应物有不得已之意,亦犹闷然而后应也。清,聚也,充悦之貌,其生色也眸然见於面,故日进

我色。止我德者,即所谓虚室吉祥也。止,止也。与乎,自得之貌。厉,严毅之意,望之厉然亦与世人同也,而其中实有崔乎不得已之意,故日似世。警乎,大之意也,无所屈於世,故日:未可制。好闭,不欲开口也。连,合也,密也,方其未言似不欲言,及其既言亦若不言,故日悦乎其忘言也。两句即一意。悦乎,俯下之貌。体,本也。翼,附也。圣人则日明于五刑,以弼五教。此则日以刑为本而礼为附,皆是反说。绰乎其杀者,虽杀之而绰绰乎毋件於我心也。行於世,以礼徇俗也。时乎,用知则用,知是不得已而应事也。循德者,循天德而自然也,循乎自然而无所容力,譬如人登小山,有足行者皆自至,人以为勤劳而后至,言不铃勤劳其心而行亦自至也。此无容心之喻也。丘,小山也。

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其一与天为徒,其不一与人为徒。天与人不相胜也,是之谓真人。

一,自然也,造化也。好与弗好,即好恶也。其一同也,其不一异也。好恶之有异同,皆不出乎造化之外,故日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人能以好恶为同,则知天者也。故日其一与天为徒。若以好恶为异,则知人而不知天者。故日其不一与人为徒。以人胜天不可也,以天胜人亦不可也。真人则无好无恶,无异无同,无分於天人,但循自然而已。此释氏所谓有无俱遣,老子所谓两者皆归之玄,故日天人不相胜。此乃一与不一皆一也。一即大宗师也。

死生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情也,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,而况其卓乎。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,而身犹死之,而况其真乎。

死生犹旦夜也,易曰: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是也。情,实也。人力所不得而预,此则天地万物之实理也,曰命曰天,即此实理也。此数语盖以死生之天命发明。一与不一之意。曰父曰君,人世之#3所尊爱莫大於此,而是道之大,尤出於君父之上,故曰可以为众父父。故曰其有真君存焉。卓,高也,不可及也。真,自然也。此语盖谓人皆知君知父,而不知道之为大宗师也。

泉涸,鱼相与处於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沬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与其誉尧而非桀也,不如两忘而化其道。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。

相呴相濡,口相向而相濡润也。处陆之相濡,不如江湖之相忘,喻人处世而有为,不若体道而无为也。誉尧非桀一句虽若不经,此其独见自得处。无桀亦无尧,无废亦无兴,无善亦无恶,无毁亦无誉,毁誉废兴善恶皆相待而生,与其分别於此,不若两忘而付之自然,付之自然是化之以道也。佛家曰:是法平等,无有高下。又曰:有无俱遣。又曰:大道无难,惟嫌拣择。皆此意也。两个泥牛斗入海,直到如今无消息一语,最佳。大块,天地也。有形而后有生,生则不能无劳,老而筋力衰则自然安佚矣。息者,休止也。善吾生者,全吾身也。所谓朝闻道,夕死可矣是也。

夫藏舟於壑,藏山於泽,谓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藏小大有宜,犹有所遁。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,是恒物之大情也。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,若人之形者,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其为乐可胜计邪。故圣人将游於物之所不得迟而皆存。善夭、善老、善始、善终,人犹效之,又况万物之所系,而一化之所待乎。

壑中之舟,泽中之山,可谓藏之固密,而有时乎失之。夜半有力,言造化也。负之而走,失也。言人之为计虽至深密,而时有不得自由者,所谓打铁作门限,鬼见拍手笑,便是。昧者,不知也。小大,舟壑山泽也。壑之大可以藏舟,泽之大可以藏山,以大藏小是有宜也。遁,失也。藏天下於天下,付之自然也。凡在天之下者,皆付之於天,则无所遁矣。万物之真实处常如此,故曰:常物之大情也。人皆以有形自喜,而不知人之一身千变万化,安知其所止。苟能知之,则万物皆备於我,天地与我为一,其乐可胜计哉。圣人游心於自然则无得无丧,故曰游於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。善夭、善老、善始、善终,造物也。善者,能也。言造物能此,人犹效法之,况道乎。万物之所系者道也,一化之所待者道也。此所谓大宗师也。说得一节高一节,此是庄子之笔势。若圣贤之言,则平易而已。

夫道,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,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。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。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,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,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。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长於上古而不为老。

前段不说道字,到此方提起一道字,说大宗师也。情,实也。信,亦实也。无为,无下手处也。无形,无方体也。可传不可受,可得不可见,此两句非知道者不知之。关尹子有一章发得传授字甚好。自本自根,推原其始也。推原此道之始,则自古未有天地之时,此道已存矣,是曰无极而太极也。鬼,造化之迹也。帝,犹易曰帝出乎震之帝也。鬼之与帝所以能神者,此道为之。天地亦因道而后有,故曰生天生地。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是也。不为高、不为深、不为久、不为老四句,发得越痛快。六极,六合也。

狶韦氏得之,以挈天地;伏戏得之,以袭气母,维斗得之,终古不忒;日月得之,终古不息;堪坯得之,以袭昆仑;冯夷得之,以游大川;肩吾得之,以处大山;黄帝得之,以登云天;颛顼得之,以处玄宫;禺强得之,立乎北极;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广,莫知其始,莫知其终;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傅说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东维,骑箕尾,而比於列星。

自狶韦氏而下有十三个得字,皆言得此道而后能如此也。狶韦氏,古帝王也。挈天地,犹言整齐乾坤也。气母,元气也。袭,合阴阳之气而在我也。此又是修炼家之所祖。堪坯,山神。袭昆仑,有昆仑也。冯夷,水神。肩吾,太山之神。黄帝登云天,鼎湖之事也。玄宫,犹今太清真境。禺强,北方之神也。少广,神仙之居也。入莫知始终八字意同,而句有长短,此文法也。十三句之中却以日月斗入其间,又以彭祖傅说证诸其后,此是其笔端踰越规拒处,不可以圣贤之书律之,当另#4作一眼看。

南伯子葵问乎女偶曰:子之年长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。曰:吾闻道矣。南伯子葵曰:可得学耶。曰:恶,恶可。子非其人也。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,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。吾欲以教之,庶几其果为圣人乎。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,亦易矣。吾犹守而告之,三日而后能外天下。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后能外物。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后能外生。已外生矣,而后能朝彻,朝彻而后能见独,见独而后能无古今,无古今而后能入於不死不生。杀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,其为物无不将也,无不迎也,无不毁也,无不成也,其名为撄宁。撄宁也者,撄而后成者也。南伯子葵曰:子独恶乎闻之。曰:闻诸副墨之子,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,洛诵之孙闻之瞻明,瞻明闻之聂许,聂许闻之需役,需役闻之於讴,於讴闻之玄冥,玄冥闻之参寥,参寥闻之疑始。

子葵子綦,皆是寓言。年长而有孺子之色,此今修炼家之说。圣人之才,圣人之道,如此分别两句极佳,非庄子不能道,前此未有也。道与才俱全,五帝三王之外,伊尹、周公、孔子而已。三日七日九日不必强分解,不过谓一节高一节耳。外生者,遗其身也。朝彻者,胸中朗然如在天,平旦澄彻之气也。见独者,自见而人不见也。无古今则无死生,又把杀生字说不死,生生字说不生,此其笔端鼓舞之常法。言虽杀之而不为死,生之而不为生也。将,送也,无迎送无成毁即是自然而然也。撄者,拂也,虽撄扰汩乱之中而其定者常在。宁,定也。撄扰而后见其宁定,故曰撄宁。撄宁也者,扰而后成此名也。

九个闻字真是奇绝。副墨,文字也。因有言而后书之简册,故曰副墨。形之言正也,书之墨副也。洛诵者,苞络而诵之也。依文而读,背文而诵,犹子生孙,故下子孙两字。瞻者,见也。见彻而曰瞻明。聂与嗫同,以言自许,故曰聂许。役者,行使也,需,待也,可以待时而行使也,故曰需役。於讴者,言之不足而永歌之也,於,嗟欺也,言其自得之乐也。凡此数句,谓道是读书而后有得,做出许多名字也,是奇特到了,却归之造物。玄冥有气之始,参寥,无名之始,疑始,又是无始之始,即所谓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此意盖言道虽得之於文字,实吾性天之所自有者也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八竟

#1天:原作『大』,据明本改。

#2此:原作『之』,据明本改。

#3之:原作『人』,据明本改。

#4另:原作『令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七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七

鬳斋林希逸

内篇德充符

将,应也。有诸己则可以应诸外。充,足也。德足於己则随所应而应也。

鲁有兀者王驸,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。常季问於仲尼曰:王骀,兀者也。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。立不教,坐不议,虚而往,实而归,固有不言之教,无形而心成者邪?是何人也。仲尼曰:夫子圣人也,丘直后而未往耳。丘将以为师,而况不若丘者乎。奚假鲁国,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。常季曰:彼兀者也而王先生,其与庸亦远矣。若然者,其用心独若之何。

常季,孔子弟子也。中分鲁者,言鲁人之从夫子者半,而从骀者半也。立不教,与弟子立而无所教;坐不议,与弟子坐而无所言。而往从之者,皆空虚未有所见,一见而归,即充然而有得矣。无形,无所见也。心成,心感之而自化成也。常季见其如此,故疑以为问仲尼。曰夫子,指王骀也,直后而未往,言我欲往见之,特尚迟耳。如某者且将师之,况他人乎。奚假,岂特也。引天下,言欲率天下之人皆师之也。彼兀者也而王先生,是一句,王,胜也,言其如此,犹胜於先生,则与常人亦远矣。先生指孔子也,庸,常人也。

仲尼曰: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与之变。

死生亦大矣,此五字乃庄子中一大条贯。释氏一大藏经,只从此五字中出。所谓死生事大,如救头然是也。不得与之变者,言死生之变虽大而此心不动,亦不能使我与之变也。不得,不能也。与之变者,随之而变也。此语谓出於孔子,乃庄子之寓言。儒家辟以为异端者,谓其於他事皆不讲明,而终身只学此一件,其说甚正。然释氏之学,正以下愚之人贪着昏沈而不可化,故以此恐惧之,而使之为善耳。其教虽非,其救世之心亦切。为吾儒者,不容不辟其说,而亦不可不知其心也。彼以人无贵贱,所畏者死耳。故欲以此胁持之,使人於道。或谓释氏畏死而为此学,失其心矣。

虽天地覆坠,亦将不与之遗,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,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。

天地覆坠,犹大传言,乾坤毁也。遗者,落也。言天地虽坠而我亦不与之坠落,亦犹前所谓:入水不濡,入火不热。读庄子之书与语孟异,其语常有过当处,是其笔法如此,非真曰天地能覆坠也。审者,明也,见之尽也。无假者,实也。如此等句,皆庄子下字造语之妙处。若言明乎实则拙矣。不与物迁,与不得与之变,不与之遗同。命物之化者,言万物之变化,皆受命於我,此犹禅家所谓心迷法华转,心悟转法华也。宗者,言万物之始也,守其宗者,言斯人之所守,在於所物之始,亦犹前所谓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之意。庄子之书,如宗字只训始字,求其意则不止曰始而已,如此读得方见其妙处。守其宗者,全体也。游其和者,大用也。

常季曰:何谓也。仲尼曰: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;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

常人不知万物之同出於一初。虽其肝胆亦自分楚越。知其同出於一初,则万物皆与我为一也。此两句看他下语开阖处,前后能文之士,用此机关者不少,盖庄子之书,非特言理微妙,而其文独精绝,所以度越诸子。

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而游心乎德之和。

耳於听宜也,目於视宜也。彼能如此,则不独以耳听,不独以目视。此禅家所谓六用一原也。音岂可观而曰观世音,此虽异端之言,而皆有深意。德之和者,与天地四时同也。此和字非若中庸所谓中节之和而已。读此书,当别具一只眼。

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,视丧其足犹遗土也。

物视其所一而不见所丧,言其观於万物无欠剩。即读夔蚿一段,便是此意。此又翻公文轩介与之说也。遗土,犹言如土之自遗坠而不知也。

常季曰:彼为己以其知。得其心以其心,得其常心,物何为最之哉。

为己,修身也。以其知,言人有此识知,则能修此身。得其心以其心者,言有此知觉之心,则能得其本然之心,本然之心与知觉之心非二物也,特如此下语耳。其意盖谓人皆有知,人皆有心,苟能尽之,则可以为己,可以得心,亦是常事耳。故曰得其常心。最者,尊之也。不曰尊而曰最,此庄子之文所以奇也。物,人物也。

仲尼曰:人莫鉴於流水而鉴於止水,唯止能止众止。

流水止水,皆以喻心。流者不能止者也,能止其心,所以独贤於人。众人以欲止之心就其求止焉,惟斯人则能之,故曰:惟止能止众止。此一句盖言未能安其心之人而求教於彼,彼乃能教之而使之安。却如此下六字,岂不奇哉。禅家所谓将心来与汝安。学者曰:求心了不可得。其师曰:与汝安心。竟便是此一段话。

受命於地,惟松栢独也在冬夏青青;受命於天,惟舜独也正,幸能正生,以正众生。

以松植比舜,以舜比王骀,但言其得於天者,独异於众人,故能正其所生,以正众人之所生。此生字只是性字。或曰舜岂可比王骀。若如此读庄子,是痴人前说梦也。

夫保始之征,不惧之实。勇士一人雄入於九军,将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犹若是。

征,证也,验也。保,守也,守其始初之一语,而必有证有验。只一信字却如此下句。不惧下着一实字,无此实则不能不惧矣。九军者,言众兵也。或战国之时,有为九阵者,亦未可知,不必拘天子六军,诸侯三军之说。自要,自信也。荆轲聂政之徒,求名而自信者也。彼惟守此一信,且能不变於死生,而况有道者乎。此一段,今观佛书中有坐蟒岩守虎穴者,亦只此不惧之实而已。庄子如此等处皆有所见,非特寓言也。

而况官天地,府万物,直寓六骸,象耳目,一知之所知,而心未尝死者乎。

官天地,天覆地载,天生地成,各职其职而已。府者,聚也。万物随其所聚而聚,此即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之意。孟子曰:万物皆备於我,亦是府万物之意,但语脉有不同耳。寓六骸者,言六骸者吾所寄也。象耳目,与不知耳目之所宜同意。目象目而不止於视,耳象耳而不止於听,故曰象耳目。一知之所知,上音智,下如字。智者,得之於性,知者,智之用也,以其得於天者而无所不知,故曰一知之所知。心无所见曰死。

彼且择日而登假,人则从是也。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。

登,升也;假,至也。注音贾、音遐皆误。彼岂择日而至於道乎,言不择日而升至於道,无时而不在道也,即道不须臾离之意。人之所以从学於王骀者,从是而已,此是字重。以物为事,物者,人也。言彼岂肯以为人为事乎。盖人自求学於彼,彼何尝求以教人。

申徒嘉,兀者也,而与郑子产同师於伯昏无人。子产谓申徒嘉曰: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,子产谓申徒嘉曰: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今我将出,子可以止乎,其未邪。且子见执政而不违,子齐执政乎。申徒嘉曰:先生之门,固有执政焉如此哉。子而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?闻之曰,鉴明则尘垢不止,止则不明也。久与贤人处则无过。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。而犹出言若是,不亦过乎。子产曰:子既若是矣,犹与尧争善。计子之德,不足以自反邪。

我出子止,子出我止,欲其相避也。申徒嘉又不如其约。不违者,不避也。齐者,同也。执政,自谓也。言子与我同出入则与执政同矣。后人者,先己也。先己而后人,则是贵我而贱物。有学问则见识广大。取者,求也。言子学州先生,将求以广其见识,乃浅狭如此乎。取大两字佳。与尧争善四字最奇,言子既兀矣,纵能为善,得如尧乎。自反,言其不自量也。

申徒嘉曰: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;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。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唯有德者能之。游於羿之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,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,我怫然而怒,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,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。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,而未尝知吾兀者也,今子与我游於形骸之内,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,不亦过乎。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:子无乃称。

状,述也。声述其过以为足不当亡者,众人皆然。不言其过以为不当存者,已鲜矣。唯有德者知事事有命,岂人之所能奈何哉。此三句是三等人。若命,顺命也。游彀中数语极奇绝,此易所谓履虎尾也。老子曰:吾有大患为吾有身,人之生世动是危机,易以虎尾喻已为奇矣,而庄子曰羿之般中,彀中者,张弓而射,箭端所直之地也,善射莫如羿,彀中乃其必中之地,喻世之危如此。况在战国之时,此语尤切。心幸而不中者,命也。废然乃自失之意,言其怒至此尽失去之。反,归也,言一见先生而归,皆失其所以怒矣。洗字甚佳,言以善道告我,如洗涤我而不自知也。形骸内外一句最好,此皆前书所未有者,称者谓其能言也,如左传所谓鲁人以为敏。

鲁有兀者叔山无趾,踵见仲尼。仲尼曰:子不谨,前既犯患若是矣,虽今来,何及矣。无趾曰:吾惟不知务而轻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今吾来也,犹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务全之也。夫天无不覆,地无不载,吾以夫子为天地,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。孔子曰:丘则陋矣。夫子胡不入乎,请讲以所闻。无趾出,孔子曰:弟子勉之。夫无趾兀者也,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,而况全德之人乎。无趾语老聃曰: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。彼何宾宾以学子为,彼且蕲以识诡幻怪之名闻。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。老聃曰:胡不直

使彼以死生为一条,以可不可为一贯,若解其桎梏,其可乎。无趾曰:天形之,安可#1解。

踵见,继见也。不知务,犹言不晓事也。尊足者,性也。尊足二字下得奇。所可贵者,不在形骸之外也。宾宾,司马云恭貌是也。諔诡幻怪,只言好名而已。己桎梏者,言名为己之累也。天刑之,犹天罚之不与之以道也。庄子借孔子以为言,或抑或扬,皆寓言也。但如此段曰,无趾兀者也,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,而况全德之人乎。此语亦有益於世教。死生为一条,可不可为一贯,即齐物篇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之意。

鲁哀公问於仲尼曰:卫有恶人焉,曰哀骀他。丈夫与之处者,思而不能去也;妇人见之,请於父母曰与为人妻,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。未尝有闻其唱者也,常和而已矣。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,无聚禄以望人之腹,又以恶骇天下。和而不唱,知不出乎四域,且而雌雄合乎前。是必有异乎人者也。寡人召而观之,果以恶骇天下。与寡人处,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;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国无宰,寡人传国焉。闷然而后应,泛而若辞。寡人丑乎,卒授之国。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,寡人恤焉若有亡也。若无与乐是国也,是何人者也。

恶人者,形丑者也。不倡常和,言其无所作为也。无君人之位者,言其无贵权也。聚禄,富也。望人之腹者,饱也。望,满也,月盈曰望。看此等下字,庄子之笔端岂可及哉。知不出乎四域,言其所知非出於世外也。雌雄合其前,与物狎也。此即鸥鸟不惊之意。闷然,无意而答之意。泛者,无系着之意。寡人丑乎,丑者,愧也。授之国者,授以国政也。恤焉若有亡,即汉王如失左右手之意。

仲尼曰:丘也尝使於楚矣。适见豚子食於其死母者,少焉眴若,皆弃之而走。不见已焉尔,不得类焉尔。所爱其母者,非爱其形也,爱使其形者也。战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,刖者之屦无为爱之,皆无其本矣。为天子之诸御,不爪翦,不穿耳,取妻者止於外。不得复使。形全犹足以为尔,而况全德之人乎。今哀骀他未言而信,无功而亲,使人授已国,惟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

豚子之喻,谓人之爱恶不在於形骸之美恶也。眴若,惊貌。不得类者,不似始者也。已,身也。言不见其身得似始者,故如此分下两句。此皆庄子弄笔处。爱使其形之说,若以名教律之,此语大有罪。岂古人所谓事死如事生,不忍死其亲之意。此皆其形容之文有过当处,不可以此律之,亦不可不知其非也。战死不用翣,非行礼之丧也,资,用也。刖者於屦而无所爱,外饰无所施也。此亦形容有德在内不在外之意。天子之御,不爪翦,不穿耳,不修饰而全其形之意。新娶者免役,礼记有之,不得复使,言官中不得役之也。此借全形以形容全德之义。

哀公曰:何谓才全。仲尼曰:死生存亡,穷达贫富,贤与不肖,毁誉饥渴寒暑,是事之变,命之行也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。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於灵府。使之和豫,通而不失於兑,使日夜无却而与物为春,是接而生时於心者也。是之谓才全。

此段归结在才全德不形一句。前言死生亦大而不得与之变,於此又以死生存亡、穷达贫富、毁誉饥渴寒暑等总言之,此是紬绎发越处。规者,求也。此等事之变,天命之行,日夜相更,迭於目前,虽有知者亦不能求其始,不过曰自然而然尔。不足以滑和者,言不能滑乱胸中之和也,只是不得与之变一句。不入於灵府者,不动其心也。和豫通三字一意,豫,悦也,通,流通也。心既不动则使之自然和顺豫悦流通而不失其兑,兑亦悦也。此一句便是庄子之文。和豫通犹曰周徧咸也,见后篇。日夜无却者,言日新而不已也。郄,止也。与物为春者,随所寓而皆为乐也。物,事物也。此春字与兑字同。接而生时於心者,即佛经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也,接犹感也,时犹时中之时也。随事之所感而应之不偏不滞,故曰生时於心。才者,质也。如孟子曰:天之降才也。才全犹言全其质性也。

何谓德不形。曰:平者,水停之盛也,其可以为法也,内保之而外不荡也。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德不形者,物不能离也。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:始#2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执民之纪而忧其死,吾自以为至通矣。今吾闻至人之言,恐吾无其实,轻用吾身而亡吾国。吾与孔丘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

德不形者,言其德无所可见也。水停则平,平则可以为法,法,准则也。内保,停也,外不荡,止也。即前所谓鉴於止水者,又如此变下其文。和者,中和之和也。成者,全也。全此性中之和,是其德之修也。德不形随事物而见,言其无所往而非德,非一端所可名,故曰德不形者,物不能离也。孰民之纪四字佳,即是执国之柄。忧其死者,言能爱民也。哀公安得南面而君天下,此皆庄子下笔过当不照管处。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,与孟子友之云乎意同,皆是寓言,不可以实求之。

闉跂、支离、无脤说卫灵公。灵公悦之,而视全人,其脰肩肩。瓮E大瘿说齐桓公,桓公悦之、而视全人,其脰肩肩。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,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,此谓诚忘。

闉跂,曲背也。支离,伛之貌也。无脤,无唇也。伛曲缺唇,丑之甚也。肩肩者,细长之貌也。瓮E大瘿,项瘤者也。此两句皆喻人之好恶不在於形骸之外,伛瘤之人得意於君,视全人反不如之,故曰德有所长,形有所忘。言爱其德而忘其形。人不忘其忘而忘其所不忘,此两句极佳。即孟子一指不若人之喻。所可忘者,形也;所不可忘者,德也。诚忘者,真忘也。知有形而不知有德者,真忘也。

故圣人有所游,而知为孽,约为胶,德为接,工为商。圣人不谋,恶用知。不斲,恶用胶。无丧,恶用德。不货,恶用商。四者,天鬻也。天鬻也者,天食也。既受命於天,又恶用人。

圣人有所游,游者即所谓心有天游是也。知去声,以智处事也。约,以礼自检束。工,艺能也。孽,菑孽也。胶,泥也,固也。接,接於外而忘其内也。商,贾也,如所谓买名於天下也。心有天游则知此四者皆吾之累矣。圣人无所谋於世,则不用智矣;不斲削而自合於理,则不用约矣,守其内而无事乎外,则不用德矣;不货者不求售也,则不用艺能矣。四者不谋不斲,无丧不货也。天鬻天食,天禄也,犹言天爵也。既受食於天,又恶用人。犹言有天爵而不求人爵也。

以接而生时於#3其心,才全而德不形,一智之所知,由前言之三字皆是好字,到此段接德智又成不好字,此鼓舞其笔,不照前后,所以为异端之书。

有人之形,无人之情。有人之形故群於人,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。眇乎小哉,所以属於人也;謷乎大哉,独成其天。惠子谓庄子曰:人故无情乎。庄子曰:然。惠子曰:人而无情,何以谓之人。庄子曰: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恶得不谓之人。惠子曰:既谓之人,恶得无情。庄子曰:是非吾所谓情也。吾所谓无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惠子曰:不益生何以有其身。庄子曰: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无以好恶内伤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劳乎子之精,倚树而吟,据槁梧而瞑。天选子之形,子以坚白呜。

此段乃庄子与惠子问辩之言。有人之形以下,乃庄子寻常有此语,惠子因而问之也。群於人者,言与人同类也。是非不得於身者,言无入而不自得,超出於是非之外。独成其天,与天为徒也。言人能外於是非,无入不自得,则与天为徒,而所造者大矣。天与之形者,有物也。道与之貌者,物必有则也。吾所谓无情,言人不以好恶之情而内伤其身者,有益则有损,常因自然则无所益亦无所损矣。言有余不足皆为病。益生者,有余之病也,好恶出於自然而无所着,则无所损益矣。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,是以益生为资生,非庄子之意也。庄子与惠子为至密之友,惠子博学而好辩,故庄子以外神劳精讥之。外神者,神用於外也。犹言神不守合是也。槁梧,枯木以为几也。瞑,倦也。坚白,辩之名也。选,授也。言天授子之形,而子乃自苦如此。何也,只一呜字,韩文公就此抽出成一篇序。如许其妙,庄子安得不为作者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七竟

#1安可:原作『真人』,据明本改。

#2始:原作『殆』,据明本改。

#3於:原作『乎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六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六

鬳斋林希逸

内篇人间世下

故法言曰:无迁令,无劝成,过度益也。迁令劝成殆事,美成在久,恶成不及改,可不慎与。且夫乘物以游心,托不得已以养中,至矣。何作为报也,莫若为致命。此其难者。

到此又引古书之言,就奉使事上结。令,君命也,无迁移其令即所谓传其常情也。若受其命令而私欲图成,或至迁改其说,则不可事之。成不成亦听其自然,不可强欲其成,故曰无劝成。益,求多也。才於平常心上起个过当之念,便是有求益之心,此便不可。过度者过其常度,即过当也。迁令劝成皆是过度之念,则其谋事也必危,故曰殆事。人之相与要好极难,初非一日可成,必须悠久而后定,故曰美成在久。一言之不相投,一事之不相顺,有不转步而便成恶者,故曰恶成不及改。此意盖谓要相恶甚易,要相好甚难,所以尤当慎也。我若乘事物之自然而游其心於自然,托不得已而应之,意以养其中心则此为极至矣,又何必有所作为而后归报邪。报,反命也。作为过度以求益也。致命者,言以真实而致君命於卫也。言汝之行也,莫若只以真实政其君之命而已,不可过为思虑,论其成与不成也,即此真实致命便是难能之事。汝须要能尽此方可。就此又着一难字,盖谓处此亦难矣。所谓游於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。此篇名以人间世者,正言处世之难也。看这一段曲尽世情,非庄子性地通融,何以尽此曲折。说者以庄老只见得道心惟微一截,无人心惟危一截,此等议论果为如何,但读其书未子细尔。

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於蘧伯玉曰:有人於此,其德天杀,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,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。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,若然者,吾奈之何。蘧伯玉曰:善哉问乎。戒之慎之,正汝身哉。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虽然之二者有患,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,为崩为蹶;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,为妖为孽。彼且为婴儿,亦与之为婴儿。彼且为无町畦,亦与之为无町畦。彼且为无崖,亦与之为无崖。达之入於无疵。

颜阖将为太子之傅而求教於伯玉。有人於此者,指太子也。其德天杀犹言天夺其鉴也。杀犹销铄也,陨霜杀草之杀,言其德性为造物所销铄也。无方,无法度也,言彼为败度败德之事。纵而不问,则将来必危吾国,若欲救正之,则其祸必先及我。太子之智,能知人之过,而自为过恶则不知改。奈之何者,吾无如之何也。正汝身者,言且就自家身上理会起。就,从也,随顺之也。和,调和也,诱导之也。外为恭敬随顺之形,而内则尽我调和诱导之心,故曰: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莫若者,言求其方法无出於此也。虽然一转又妙。之二者,和与就二者也随顺而与之为一,则是就而入也;有诱导之心而圭角稍露,则是和而出也。就而至於入,则和自家都放倒了,故曰:为颠为灭,为崩为蹶。和而至於声名出,则彼必忌害,必成殃祸,故曰:为声为名,为妖为孽。此处文最奇。婴儿者,如无知小儿然也;无町畦者,无畔岸也,言其跌荡而无绳准也。无崖者,无涯际也,言为事不思到尽处如何也。婴儿、无町畦、无崖,皆是形容无知妄为之人。彼方如此无知,如此妄为,我且顺之,故曰亦与之。到其有可觉悟处就加点化,使之跃然醒悟,或可以入无疵之地。达之者,觉悟之也。无疵者,无过也。昔艾轩於此尝言:莆中旧有人父死不葬,荡其田业以恣所欲。田且尽,亲戚悯之,敛钱以给其葬。彼阳相许,又以其钱行前所为。众亲皆忿之,有族人焉出而与之游,任其所为力一夕酣饮至于极欢,抚其背曰: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其人翻然而悟,恸哭而归,遂葬其父,卒为善人。正此处道理。

汝不知夫螳螂乎。怒其臂以当车辙,不知其不胜任也。是其才之美者也。戒之慎之,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。汝不知夫养虎者乎,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,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决之之怒也。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,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,顺也。故其杀者逆也。夫爱马者以筐盛矢,以蜃盛溺,适有蚊虻,仆缘而拊之不时,则缺衔毁首碎胸。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,可不慎邪。

此下又说几个譬喻。螳螂恃其才之美,欲以其臂当车辙,此喻小才自矜,以当大事,鲜不败者。积,屡也,伐,夸也,几,危也。屡夸其才美以犯世之忌者,必危其身,故曰: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。虎之性易怒,故养之者必调和去其怒心。以虎而於养己者亦有媚爱之意,此无他,只是顺之而已,若逆之则必为所伤矣。故曰:其杀者逆也。筐,竹器也,蜃,灰泥之器也,以此盛其屎溺可谓爱之。忽有蚊虻聚於其身,不能随时搏拊而去之,则其马必至次去衔勒,毁碎其身首上辔络月题之类,此其中心之怒忽然而至,则前日之,爱皆忘之矣。仆缘者,仆仆然缘聚也。亡与忘同。此盖美成在久,恶成不及改之意。人之相处有终身从游而一语至於为仇者,此言处世之难也。看叶公子高与颜阖二段,便见此篇名作人间世分晓。

匠石之齐,至乎曲辕。见栎社树,其大蔽牛,絮之百围;其高临山,十仞而后有枝,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。观者如市,匠伯不顾,遂行不辍。弟子厌观之,走及匠石曰: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,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视,行不辍,何邪。曰:已矣,勿言之矣。散木也,以为舟则沈,以为棺椁则速腐,以为器则速毁,以为门户则液构,以为树则蠹,是不材之木也,无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寿。匠石归,栎社见梦曰:汝将恶乎比予哉。若将比予於,文木邪,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,实熟则剥则辱,大枝折,小枝泄,此其以能苦其生者也。故不终其天年,而中道夭。自掊击於世俗者也,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,几死乃今得之,为予大用。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。且也若与予也,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。而几死之散人,又恶知散木。

曲辕,山名也,栎,木名也,社之中有此栎木也。论语曰:夏后氏以松,周人以栗,古者社中皆必以大木为主。絮之,以手量之也,两手合而围之为一围。百围,大也;十仞,高也。枝可为舟则其身可知矣。厌观者,言观至於厌足而后已也。散木者,言无用散弃之木也。液樠,其液出而樠樠然也。树,柱也,立木以为柱,故曰树。文木者,言木之可观而可为用者也。栎社见於匠石之梦曰:汝以我为散木,则是以文木而比量我也。柤梨橘抽果蓏皆文木之可食者,故为人摧折,是以其能而害其生。能者,可用之才也。吾之求无所用久矣,而汝乃今知之。几死,马匠石之言也。犹今人马人以半死汉也。为予大用者,言我之无用乃我之大用,所以全其生也,我若有用则人伐之久矣,又安能至此大乎。且也只是且字之意,添个也字。若与予皆物者,匠石虽人,我虽栎树,皆天地间一物,汝何独以物相讥,故曰:若与予也,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。一句之中四个也字,一个哉字,此皆庄子文奇处。汝亦无用之人,何讥我无用之木,故曰:几死之散人,又恶知散木。

匠石觉而诊其梦。弟子曰:趣取无用则为社;何邪。曰:密若无言,彼亦直寄焉,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。不为社者,且几有翦乎。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,而以义誉之,不亦远乎。

诊,占也。弟子闻其梦中之言乃曰:此木之志趣,若取於无用,则何必用而为社。密者,犹言汝闭口勿言也。彼,指栎也。其所以为社者亦直寄寓而已,岂料今日又为汝不知己之人以为社而诟厉之。诟,骂,厉,责辱也。使其纵不为社,亦岂有人翦伐之。彼之所保自与众人不同,而汝乃以义理求其毁誉,相去远矣。所保犹言所守也。且几有翦乎,此几字与殆字同意。

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,见大木焉有异。结驷千乘,隐将芘其所籁。子綦曰:此何木也哉。此必有异材夫。仰而视其细枝,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;俯而视其大根,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;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;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。子綦曰: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於此其大也。嗟乎神人,以此不材。宋有刑氏者,宜揪栢桑,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斩之;三围四围,求高名之丽者斩之;七围八围,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。故未然其天年而中道夭於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,与豚之亢鼻者,与人有痔病者,不可以适河。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为不祥也。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。

此段与前段同,但就中又紬绎数句别说话。见大木焉有异者,言其大有异於寻常也。虽有千乘之驷马隐於此树之下,而求其所阴藾亦能芘之,故曰隐将芘其所藾。饱,自我芘物也。藾,彼求荫於我也。轴解,不实也,如今芋茎然。咶,食纸反。以舌咶之则烂人之口,以鼻嗅之则着人如醉,言其臭也。此木惟其不材,所以能全其生,至於如此其大。古之神人所以全其生者,亦以此不才而已。故曰:神人以此不才。嗟乎,叹美而言之也。

荆氏,地名也。揪栢桑三者,可用之木也。前言可食之木,此言可用之木。宜,地气所宜也。杙,桩也;丽,屋栋也。高名,大家也。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。二字本同,但明字音同而字异耳。禅傍,为棺用也。言此地所宜之木,或拱把而见伐,或三围四围而见伐,或八围七围而见伐,言不可得而留。惟其有可用,所以自祸如此。解,古巫祝者书名也。解之中有曰:牛白颡者,豚额折而鼻高者,皆不可祭祭河。古者或以人祭河,如西门豹之事,故添痔病一句。庄子好奇,专要添此等说话。适者往也,言不可以之往祭於河也。此三者之不可用,巫祝之人皆以为不祥,而不知惟其不祥,所以免杀身之祸。其在神人观之,则此不祥乃大祥也。凡此二段,皆言处世之难,若求以自见於世,必招祸患,故以此譬之。

支离疏者,颐隐於齐,肩高於顶,会撮指天五#1管在上,两髀为胁。挫针治繲足以糊口,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。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於其间,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,上与病者粟,则受三锺与十束薪。夫支离其形者,犹足以养其身,终其天年,又况支离其德者乎。

支离,身体无收拾之貌。疏,其名也。颐下而至脐,其身曲也,肩反出於顶上。会撮,椎髻也,五脏之管皆属於背,背曲则管向上也。两髀,腿两边也,背曲身下则髀似其胁也。此形容一废疾之人尔。挫针,缝衣也,治繲,浣衣也。以此为糊口之计。鼓荚,以箕簸米也,播去其粗而得精米,故曰播精足以食十人,言其速也。徽召武士,选战者也,攘臂於其间,言选择不及已也。大役,工役也,不受功,不以此事贵之也。功如左氏,晋人城祀。赋功於诸侯,战役之事,既皆得免,而又以病.得粱与薪,此亦以不才自全之意。支离其德,言至人之德亦如此支离者,以无用为大用也。此与不才之木亦同意。

孔子适楚,楚狂接舆游其门曰:凤兮凤兮,何如德之衰也。来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天下有道,圣人成焉,天下无道,圣人生焉。方今之时,仅免刑焉。福轻乎羽,莫之知载,祸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已乎已乎,临人以德;殆乎殆乎,画地而趋。迷阳迷阳,无伤吾行,吾行却曲,无伤吾足。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,漆可用,故割之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

此段因论语所有,借以讥侮圣门也。来世既不可待已,往之世又不可追。既生斯世而为斯人,时既不可为则当自晦而已,於,此而强怀救世之意,非知时者也。故曰:德衰,天下有道,则圣人可以成其功;天下无道,则圣人全其生而已。方今之时,乱世也,但以苟免於刑为幸耳,又何敢他求乎。故曰:方今之时,仅免刑焉。处乱世而仅免刑以全其生,此特一羽之福而汝亦不知有之。载,受而有之也。乱世之祸苟及其身,常至杀戮,是重於地也,而汝亦不知避之。韩诗曰:荣华不满眼,殃祸大如屋。即此意也。已乎已乎,犹言休休也,以德自尊而下临他人,取祸之道也。殆乎,危乎也。画地而趋,言其自拘束以自苦如画地而行焉。阳,明也。人之本性本来光明,汝迷而失之,则叉至行於世而有伤。郄曲者,言回护避就也,不能任真直道而行,如此回护避就,则必至於伤吾足。伤吾足者言,其不可行也。山木以有用而招斤斧之祸,是自取寇伤也。膏火以明而可用,自取煎熬。桂因可食而后人伐之,漆因可用而后人割之。此皆不能自隐,求於世以招祸患者之譬也。故曰:人知有用之用,不知无用之用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六竟

#1五:原作『王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五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五

庸斋林希逸

内篇人间世上

前言养生,此言人问世,盖谓既有此身而处此世,岂能尽绝人事,但要人处得好耳。看这般意思,庄子何尝迂阔,何尝不理会事。便是外篇所谓,物莫是为也而不可以不为一段意思。

颜回见仲尼,请行。曰:奚之。日:将之卫。曰:奚为焉。日:回闻卫君,其年壮,其行独,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,轻用民死,死者以国,量乎泽若蕉。民其无如矣。

其年壮其行独者,言少年自用,不恤众议也。轻用其国而不自知其过失,轻民之生而栈贼之,量其国中前

后见杀者,若泽中之蕉然,谓轻民如草芥也。苟子富国篇有曰以泽量,与此意同。本是若泽蕉,却倒一字

曰泽若蕉,此是作文奇处。云,泽也;梦,亦泽也,云梦昔皆为水,今有土可耕,不日云梦土作爻乂 ,而曰云土梦作ㄨ 。玄亦纤,缟亦纤,不曰玄缟纤,而曰玄纤缟。此文法也,如,往也,民其无如者,言其无所归也。

回尝闻之夫子曰:治国去之,乱国就之,医门多疾。愿以所闻思其则,庶几其国有瘳乎。仲尼曰:嘻。若殆往而刑耳。夫道不欲杂,杂则多,多则扰,扰则忧,忧而不救。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,所存於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。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。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名也者,相轧也,知也者,争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尽行也。且德厚信征未达人气,名闻不争未达人心,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,暴人之前者。是以人恶有其美也,命之曰苜人,菑人者,人必反蕾之。若殆为人菑。

邦有道则见,邦无道则隐,此圣贤之言也。庄子却反其说曰:治国去之,乱国就之。谓如人能医,必其门多疾之时,方可行其术。若是已治之国,又何用我。愿以所闻思其则,言欲以所闻於夫子者,而告之卫君,使之思其法则而知改悔,庶几其国可安也。若殆往而刑耳,若,汝也,殆,将也,汝如此而往,将为彼所刑戮而已,谓不可往也。道不欲杂者,言此心不维,则纯一虚明。苟有所容心,谓彼既如何,我又如何救之,便是容心,则在我已杂矣。我既不纯一,何能救之。杂则多者,言多端也。扰者乱也,忧者,自苦也,言汝且自苦,何能救人。古之人必先存其在我者,而后可以谏告他人,苟存於我者未定,何暇及他人乎。彼之所行虽为暴恶,我方自苦,何暇及他德。自然也,知私智也。才有求名之心,则在我自然之德已荡失矣;才有用知之私,则争竞所由起矣。故曰: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相轧者,相倾夺也。争之器者,言我以私智用,彼亦以私知用,彼此用智,其争愈不已。器,用也。曰名曰知,皆天下之凶事,此事不可以尽行,言行之必有祸也。矼,厚也,厚德即实德也。厚,信实有可信之行也。我虽有德有信而未达彼人之性气,我虽曰令名令闻而未达晓彼人之心,谓我如何而强以仁义法度之言,陈术於暴恶人之前,人必恶汝,谓汝矜夸,自有其美也。绳墨,法度也,术与述同。菑人者,凶人也。必名汝曰凶人,既有此名,则菑反及汝。汝今此去,殆且为人所菑而已,岂能化卫君而救其国乎。

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,恶用而求有以异。若唯无诏,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,而目将荧之,而色将平之,口将营之,容将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,顺始无穷,若殆以。不信厚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。

彼若知贤而悦之,知不肖而恶之,则何用我,更别有所求。故曰恶用而求有以异。彼惟其不知贤不肖,所以如此所为。彼既不知贤,则安知汝为贤者而信汝之言乎。诏,召也。若,汝也。卫君不曾召汝,故曰若惟无诏。汝既不召而自往,则彼以王公之贵,必将乘汝言语之间而争欲求胜。斗,争也,捷,胜也。汝到此时为其所困,则目必将眩然,荧,眩也。而汝也而色将平之者,言汝方为颜色以求平於彼,谓屈服其颜色以求自解也。口将营之者,言自将营救解说也。容将形者,言容貌之间必见恐惧跽擎之形也。心且成之者,言用心以成顺之也。梁武帝辩折贺琛处正合此卦影。盖言其争不胜而自屈服也。他本凶暴,又得胜汝,一胜其气愈旺,则是水救水,火救火也。益,增也,益多者,言增多其恶也。顺此而往,则其为恶愈无穷极,所为暴戾益甚矣。厚言者,犹深言也。汝未有以信於人,乃以不信之身而深言於暴人之前,必为其所杀也。

且昔者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是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。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,是好名者也。昔者尧攻丛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,国为虚,厉身为刑戮,其用兵不止,其求实无已,是皆求名实者也。而独不闻之乎。名实者,圣人之所不能胜也,而况若乎。

龙逢、比干,皆修其身以爱民为谏,不知民自别人之民。汝乃下而伛拊之,伛拊,爱养之意也。桀纣不爱民而汝乃爱桀纣之民,是下拂其上也,所以见杀。修,善也,因其好善反以挤怒之,谓此皆好令之过也。丛枝、胥敖、有扈,皆是寓言。国为丘墟,死为厉鬼,厉,无后无归之鬼也。丛枝、胥敖、有扈之所以取祸至此者,皆用兵不止以求名实也。实利也。不能胜,言不能堪也。言求名自利之人,虽尧禹且不能堪,至於灭其国,而况汝乎。胜音升,尧禹无此事,皆寓言也。

虽然,若必有以也,尝以语我来。颜回曰:端而虚,勉而一,则可乎。曰:恶可。夫以阳为充孔扬,采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违。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与其心,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,而况大德乎。将执而不化,外合而内不訾,其庸讵可乎。

又设一转,言汝之欲往也,必有所以以用也,且试以语我。尝,试也,来,助语也。端而虚者,端正其身,虚豁其心也;勉而一者,黾勉而谨终如始也。能如此则可否。恶,恶可者,言甚不可也。阳为充孔扬者,言得志之人扬气方充满其貌,甚扬扬自得。孔,甚也,采色不定者,言其骄矜之色不常也。寻常之人每每不敢违,而顺之畏之也。彼见人人皆畏己,而汝欲以言语感动之,彼将求欲案服汝心以快其意,故曰求容与其心。容与,自快之意。日渐,小德也,言汝此等人名之曰小德,且不能成,况能成大德乎。执而不化者,固执而不能回也,若如此,则外将以端虚而求合於人,内则守其勉而一者,谓我在内无所訾病,伎俩止於如此,讵能自以为可乎。

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内直者与天为徒,与天为徒者,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,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,蕲乎而人不善之邪。若然者,人谓之童子,是之谓与天为徒。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。擎跽曲拳,人臣之礼也,人皆为之,吾敢不为邪。为人之所为者,人亦无疵焉,是之谓与人为徒。成而上比者,与古为徒,其言虽教,谪之实也,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,虽直不为病,是之谓与古为徒。若是则可乎。

然则而下又设为颜子之答,分作三截。内直者,内以此理自守其真实也,此直字与真字相似。自天子之贵,下而与我,皆天之所生,则是皆出於自然者,岂敢以己言自私,欲人善其是者不善其非者。若无此自私之心,则其浑浑若童子,然则与天合矣。故曰与天为徒。外曲者,外尽擎跽曲拳之礼,人人皆为之,则我亦为之,人於我亦无疵病。此因拜下礼也,虽违众,吾从下处,生此等议论,以讥诮圣门如此,则与人合,故曰与人为徒。成者,自己之成说也。比,合也,以自己之成说而上合於古人,言引古人以为证也。虽借古人教诲之言,乃是当面陈说是非,而皆有谴谪之实。盖谓我之所言非出於我,古人已有之言也,若如此则虽讦#1直以暴其所行,而人亦不以为罪,故曰虽直而不病。与古为徒者,言其说与古人合也。若是则可者,言如此可以说卫君否也。

仲尼曰:恶,恶可。太多政法而不谍,虽固亦无罪。虽然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,犹师心者也。

政,事也,法,方法也,谓汝所言事目,方法太多,而终是不安,谋谋音迭,安也。虽能如此三者,固亦无罪。然亦止於自免而已,安可以化人,故曰胡可以及化。此其病在何处,盖汝三者之说,皆是师其有为之心,便是容心,便非无迹,便非自然之道。

颜回曰:吾无以进矣,敢问其方。仲尼曰:斋,吾将语若。有而为之其易邪。易之者,皡天不宜。颜回曰:回之家贫,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,若此则可以为斋乎。曰:是祭祀之斋,非心斋也。回曰:敢问心斋。仲尼曰:若一志,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,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,听止於耳,心止於符。气也者,虚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虚,虚者心斋也#2。

无以进者,言更无向上着也。有而为之其易邪,言汝道汝有此伎俩,要为之甚易邪。才萌此轻易之心,则皞天之意不相乐矣。故曰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此两句最是人生受用切实处。祭祀之斋在外,心斋在内。一志者,一其心而不杂也。听之以耳则听犹在外,听之以心则听犹在我,听之以气则无物矣。听以耳则止於耳而不入於心,听以心则外物必有与我相符合者,便是物我对立也。气者顺自然而待物以虚,虚即为道矣。虚者,道之所在,故曰唯道集虚。即此虚字,便是心斋。

颜回曰:回之未始得使,实自回也,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。可谓虚乎。夫子曰:尽矣。

得使言得教诲也,此为颜子顿悟之言。谓未得教诲之时,犹自有我,及既得教诲之后,未始有我矣。忘我则虚也。尽矣者,谓汝之所言尽其理矣。

吾语若,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。入则呜,不入则止,无门无毒,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则几矣。

若,汝也。人世如在樊笼之中,汝能入其中而游,不为虚名所感动,有迹则可名,才至有进则是动其心矣。处世无心则无迹,无进则心无所动。故曰游其樊而无感其名。自此以下,正是教人处世之法。入则呜,是可与之言而与之言也。不入则止,是不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也。意与论语同,但文奇耳。有方所则有门,无方所则无门矣。有臭味则有毒,无臭味则无毒矣。毒,药味也。此皆无心无迹之喻。宅,居也。以混然之一为吾所居,而寓此心於不得已之中,则人间世之道尽矣。几,尽也。

绝迹易,无行地难。

迹,足进也。止而不行则绝无足迹,此为易事。然人岂能不行哉,必行於地而无行地之迹则为难。此意盖谓人若事事不为,此却易事。然谓之人生何者,非事安得不为。唯无为而无所不为,则为难也。

为人使易以伪,为天使难以伪。

为人使易以伪,言为人欲所役则易至於欺伪。唯冥心而听造物之所使,则无所容伪矣。人使即人欲也,天使即天理之日用者也,难易二字有意。易,易流也;难,无所容其伪也。

闻以有翼飞者矣,未闻以无翼飞者也。

闻以有知知者矣,未闻以无知知者也。

闻以有翼飞者矣,言鸟之飞必以翼也。无翼而飞,便是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,此所谓神也。此句乃喻下句,盖以有知为知人之常也。惟知其所不知,则为无知之知,此则造道之妙矣。

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,夫且不止,是之谓坐驰。

瞻,视也,此以虚室喻心也。谓视彼密室之中,才有空缺处,以有光入来,是光自空中出也。以彼之阕喻我之虚,则见虚中自然生明。生白即生明也。不曰生明而曰生白,此庄子之奇文也。即此虚明之地,便是万物之所由萃。吉祥,福也,止於其所止下止字,是虚处也。唯止则虚,唯虚则明,便是戒生定,定生慧之意。若我才容心而不能自止,则身虽坐於此而心驰於外,又安能坐忘乎。此以坐驰二字反说坐忘也。

夫徇耳目内通而外於心知,鬼神将来舍,而况人乎。是万物之化也,禹舜之所纽也。伏羲几蘧之所行终,而况故为#3者乎。

耳目之闻见皆内通於心,我若无所容心则顺耳目之闻见,虽通於内而实外於心知。何以谓外於心知,盖言心不动而外物不能入也。虽闻其所闻,见其所见,而无心於闻见也,如此则此心之虚与鬼神通,何况人乎。谓到此方能感化人也。鬼神来舍即是至诚如神,此#4心之中自有鬼神与造物通,故曰来舍。上既说了却结以一句曰:此是万物之化也。言此乃造化之理,万物之所由出也。舜禹之所见其大枢纽止如此,伏羲几蘧以此行而终其身,何况其下者乎。几蘧,或谓古帝王之名,然无所考,必竟寓言也。散者言寻常之人也。自绝迹而下又别发明,不可粘上段说。

叶公子高将使於齐,问於仲尼曰:王使诸梁也甚重。齐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。匹夫犹未可动也,而况诸侯乎,吾#5甚栗之。子尝语诸梁也曰,凡#6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欢成。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,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。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吾食也执粗#7而不臧,爨无欲清之人。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与。吾未至乎事之情,而既有阴阳之患矣。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#8也。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语我来。

诸梁,叶公之名也,子高,其字也。使诸梁者甚重,言使齐之行甚重难也。甚敬而不急者,言待汝虽有礼,而所扣之事,其应常缓。匹夫之相与扣应之不酬,且无如之何,况诸侯乎,所以栗而惧也。子指夫子也,言夫子尝有教我之言,曰事无小大,鲜不言以欢洽,方得事成也。寡,鲜也,不道,不言也。为国谋事若不成,则必有刑责,故曰人道之患;若劳心计较,虽得成事而多以忧思致疾,故曰有阴阳之患。若欲成与不成其后皆无患者,惟有德之人方可。自此以上皆曰孔子之语也。今我自受使命以来,饮食之间不知其味,粗者不知为粗,臧者不知为臧。臧,美也。言粗食亦犹美食也,常时多有饮食之事,则厨爨之间,宠常不冷,故厨者欲清而不能。今既忧思,饮食寡少,则灶常清矣。且我朝方受命而胸中焦劳,夕已饮冰矣。情者,实也。我方受命未曾实理会事,已成此病,万一不成,则又有刑责,是两受患也。为人之臣至於如此,实不可当。任,当也。子其有以语我,谓何以教我也。来,助语也。

仲尼曰:天下有大戒二,其一命也,其一义也。子之爱亲,命也,不可解於心。臣之事君,义也,无适而非君也。无所逃於天地之间,是之谓大戒。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。自事其心者,哀乐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,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何暇至於悦生而恶死。夫子其行可矣。

此一段却是十分正当说话。其论人间世至有此语,岂得谓庄子为迂阔大言者。大戒者,大法也;命,得於天者。子之事亲与生俱生,此心岂得一日去,故曰不可解。义,人世之当为者也。臣之事君,世间第一件当为之事,名曰君臣,则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故曰:何适非君,莫非臣子。何处而可逃,故曰无所逃於天地之间。事亲而尽其孝,则东西南北惟父母之命,岂择地之安而后为之。此心才主於忠,则哀乐之境虽施於前,而不能变易,盖事有难易,或有祸福,既出君命,则是自家合做底事。此便是天命又可奈何,止得安而顺之。若命,顺命也。能如此则为至德之士。为人臣子亦看所遇如何,不幸而遇其难,亦所不得已,但得行其事之实而已。情,实也。言但得朴实头做前去,岂得复顾其身,虽其祸至,於死生之异亦无可奈何。夫子其行可矣者,言汝只得去也。夫子指叶公也。

丘请复以所闻。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,远则必忠之以言。言必或传之,夫传两喜两怒之言,天下之难者也。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,两怒必多溢恶之言,凡溢之类也妄,妄则其信之也莫,莫则传言者殃。故法言曰:传其常情,无传其溢言,则几乎全。

此下又转一转,说尽人世情状。信,有物以为信验也,如符节之类是也。相靡,相顺也,近处之交接则如此。若其交者远则必以言语尽其情,忠,尽情也。然其言何自而达,必有人传道之然。传言之间,其两喜两怒者最难。彼以喜而来,此以喜而应,则其说好处多有过当,故曰溢美。溢,过当也。若彼此皆怒,则其说不好处又多过当,故曰溢恶。才是一等过当说话必是不实,故曰:凡溢之类妄。既不实则其听之者必皆莫然而疑,未能尽信。莫,致疑貌也。才至致疑则两边之恶皆归於传言之人,必加之罪,故曰莫则传言者殃。因其奉使,故以此为戒。法言者,古有此书也,故举以为证。传其常情,谓传言之人但传其平常朴实头说话,其言语过当处则不可传。故曰:无传其溢言。传言能如此,则庶几可以自全。

且以巧斗力者,始乎阳,常卒乎阴。泰至则多奇巧。以礼饮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乱。泰至则多奇乐。凡事亦然,始乎谅,常卒乎鄙。其作始也简,其将毕也必巨。言者,风波也;行者,实丧也。夫风波易以动,实丧易以危,故忿设无由,巧言偏辞。兽死不择音,气息茀然,於是并生心厉。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苟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终。

既说了传言,却又引喻世间此类之事,句句皆是世情,此皆庄子妙处。以巧斗力,今之戏相搏者;阳,喜也,阴,恶也。其始等闲格手只是则剧,其终常至於实实争打,盖其戏太甚则多有过当用巧处。奇,异也,泰至,过当也。相招而饮皆以礼也,治#9初筵秩秩之时也;乱,载号载呶之时也。盖饮酒至於过当则其为乐也多异常,故或成争竞也。凡事亦然者,言人世他事亦常如此也。谅,信也。始者之相与同为一事,未尝不诚实相信,及至其后鄙诈生焉,此又一事也。始者之有所作为,止为苟简之谋,弄到末后或成一件大事。此以上只泛说世间,又拈起个言行来,盖人世之相与涉,言语则风波之所由起。风行波上,虚而纷乱之意。才说个行字便有名有迹,有名则丧实矣。风波易以动者,言其易至於纷纷而不已也。实丧易以危者,言实不副名或成,患害也。无由,无端也,忿怒之言多是造设,初无端由,故曰忿设无由。偏辞,一偏之见也,花巧言语只是说得一偏,故曰巧言偏辞。欢死不择音,言默死之时其声音又何所择,此譬喻忿设巧言之人,才至於争竞,则言语之出皆不暇简择,今谚所谓相骂无好语是也。气息茀然者,怒也,厉,狠戾也。怒气既起则狠戾之心并生,我既如此,则其应我者以我之克核大至,必生不肖之心。或时至於相戕相贼,亦皆为怒所使而不知其然矣。既为怒所使而不自知,又何暇计其终。自此以上,皆言世情或因好成恶,故牵引说至此尔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五竟

#讦:原作『许』,据明本改。

#2也:原本无,据明本增。

#3故鸟:明本作『散焉』。

#4此:原作『比』 ,据明本改。

#5乎,吾:原作『皆务』,据明本改。

#6凡:原作『兄』,据明本改。

#7粗:原作『祖』,据明本改。

#8两;原本『而』,据明本改。

#9治:原作『始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四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四

鬳斋林希逸

内篇养生主

主,犹禅家所谓主人公也,养其主此生者,道家所谓丹基也。先言逍遥之乐,次言无是无非,到此乃是做自己工夫也。此三篇似有次第,以下却不尽然。
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。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。

涯,际也。人之生也,各有涯际,言有尽处也。知,思也,心思却无穷尽。以有尽之身而随无尽之思,纷纷扰扰,何时而止。殆已者,言其可畏也。已,语助也。以下已字粘上已字,与前齐物篇同。於其危殆之中又且用心思算,自以为知为能,吾见其终於危殆而已矣。再以殆字申言之,所以儆后世者深矣。此之所谓殆,即书之所谓惟危也已。而为知者,犹人言明。明而知故,故而作也。

为善无近名,为恶无近刑,缘督以为经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可以尽年。

此数句正是其养生之学,庄子所以自受用者。为善无近名者,谓若以为善,又无近名之事可称。为恶无近刑者,谓若以为恶,又无近刑之事可指。此即骈拇篇所谓上不敢为仁义之操,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。督者,迫也,即所谓迫而后应,不得已而后起也。游心斯世,无善恶可名之迹,但顺天理自然,迫而后应,应以无心,以此为常而已。缘,顺也;经,常也,顺迫而后起之意以为常也。如此则可以保身,可以全其生生之理,可以孝养其父母,可以尽其天年,即孟子所谓寿夭不贰,修身以俟之也。孟子自心性上说来便#1如此端,庄此书却就自然上说,便如此G活。其言虽异,其所以教人之意则同也。晦庵以督训中又看近名近刑两句,语脉未尽,乃日:若畏名之累已,而不敢尽其为学之力,则稍入於恶矣。为恶无近刑,是欲择其不至於犯刑者而窃为之。至於刑祸之所在,巧其途以避之,遂以为庄子乃无忌惮之中。若以庄子语脉及骈拇篇参考之,意实不然。督虽可训中,然不若训迫,乃就其本书证之,尤为的当也。

庖丁为文惠君解牛。手之所触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书然向然,奏刀騞然,莫不中音,合於桑林之舞,乃中经首之会。文惠君曰:嘻,善哉。技盖至此乎。

手之所触,触动也。肩之所倚,以手用力则肩有斜势也。足之所履,亦其用力之时足之所立自有步武也。膝之所踦,踦,微曲也,以身就牛则膝微曲也。此四句画出一个宰牛底人。砉,兴入音;騞,亨入音。砉然、向然、騞然,皆是其用刀之声,却以奏刀两字安在中间,文法也。如七月诗:八月在野,九月在宇,十月蟋蟀在我床下。亦是以蟋蟀字安在中间也。奏刀,进刀也,进用其刀曰奏。莫不中音者,言其砉、向、騞之音,皆合律吕也。桑林、经首皆乐名也,舞则有乐,会,舞者之聚也。合於桑林,中於经首,亦形容其中律吕之意也。文惠君,梁惠王也。嘻,欺也。技盖至此,言如此其妙也。

庖丁释刀对曰:臣之所好者,道也,进乎技矣。始臣之解牛之时,所见无非牛者。三年之后,未尝见全牛也。

释刀,舍其刀也。舍刀而对,谓其技自学道得之,而后至於技,非徒技也。三年之后未见全牛者,言牛之一身其可解处,全不容力可一目而见也。

方今之时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郄,导太窾,因其固然,技经肯綮之未尝,而况大軱乎。

以神通而不以目视者,言心与之会也,遇,会也。官,耳目鼻口也。官知止者,言凝然而立之时,耳目皆无所见闻也,耳目之所知者皆止,而不言之神自行,谓自然而然也。天理者,牛身天然之腠理也;依者,依其自然之腠理而解之;大郄,骨肉交际之处也;批,击也,窾,空也,骨节之间自有大空缺处也;导者,顺而解之也,骨肉之交际,骨节之空窾皆固然者,我但因而解之。我之为技,其用刀也,皆未尝经涉其肯荣之间,綮音顷,肯綮者,骨肉相着处也。肯綮处且不用刀,况大瓠乎。軱音孤,大骨也。

良庖岁更刀,割也。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数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发於硎。

良庖,庖之善者也。族庖,众人之为庖者也,劣者也。庖之劣者则其刀一月一更,以其斫大骨而有损刀或折也。庖之善者一岁一更刀,以其用刀犹於肯荣之间或有割切,故其刀亦易损也。今我之刀用之十九年矣,解牛虽多而其刃皆若新磨然,言其无所损也。硎,砥石也。

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,以无厚入有间,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。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硎。

彼节者有间,盲牛之骨节自有间缝处,我之刀又甚薄,以甚薄之刀随其间缝而解之,可以进刃於其间。恢恢有余地者,言其无滞碍也。此事#2盖言世事之难易皆有自然之理,我但顺而行之,无所撄拂其心,泰然故物皆不能伤其生,此所以为养生之法也。

虽然,每至於族,吾见其难为,怵然为戒,视为止,行为迟,动刀甚微。謋然已解,如土委地,提刀而文.为之四顾,为之踌躇满志,善刀而藏之。文惠君曰:善哉,吾闻庖丁之言,得养生焉。

此虽然一转,甚有意味。盖言人之处世岂得皆为顺境,亦有逆境。当前之时,又当委曲顺以处之。人行顺境甚易,到境逆处多是手脚忙乱,自至丧失,安有不动其心者乎。所以添此一转。族,聚也,言牛身筋骨果会之地也。我之解牛虽曰目无全牛矣,虽用刀皆在於大那大家之间,而至於筋骨盘结处,亦见其难,遂把作个难事做。怵然者,变动之意也;戒者,加儆戒也;视为止者,言以目视之未免少停止,而后迟迟焉行其刀。此但言加子细之意也,我既加意子细为之,则其动刀也甚微,言轻轻然亦不敢甚着力也。謋音慝,解音蟹;謋,忽然之意,解散也,言其用力甚轻而其骨肉忽然自己解散。如土之委地然,言其多而易也。解牛既了,则提起其刀而立,从容四顾,踌躇者,从容也,即自得意也;满志者,如意也,非曰其志自满也,言此乃满我之意也。何以如意,不用力而解牛,虽解而刀无伤,所以如意也。善刀者,言好好收拾其刀而藏之也。此意盖喻人处逆境自能顺以应之,不动其心,事过而化其身,安於无为之中,一似全无事时也。为善无近名以下,正说养生之方,庖丁一段乃其譬喻,到此末后,遂轻轻结以:得养生焉,四字便是文势操纵省力处,须子细看。

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:是何人也,恶乎介也,天与其人与。曰: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独也,人之貌有与也。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

公文,姓,轩,名也。右师者,已刖之人为右师之官也。介,独也,刖而存一足也。天与人与者,言天生之始已如此邪,人刖之邪。刖足分明是人,却曰天也非人。天之生是使独者,言天生他时只要他独有一足也,何以知之。凡人之形貌者,有两足相并而行,此於众人之中独异,如此便是天使之,非人使之也。有与,相并也,此意盖谓人世有余不足,皆是造物。虽是人做得底,也是造物为之。盖欲人处患难之中,亦当顺受之也。

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蕲畜乎樊中,神虽王,不善也。

前说患难顺受之意,便是庖丁每至其族,吾见其难处意思。却於此数句,借泽雉而喻,乃言人生处世,逆境常多,便是履虎尾、游於羿彀中之意。泽中之雉,十步方得一啄,百步方得一饮,言其饮啄之难也。若养於笼中,则饮啄之物皆足而为雉者不愿如此,故曰不蕲畜乎樊中。蕲,愿也;樊,笼也。何以不愿,盖笼中之饮啄虽饱;雉之精神虽若畅旺而终不乐。故曰:神虽王,不善也。王音旺,不善,不乐也。此意盖谓人能自爱其身,不入世俗汩没之中,更自好也。

老聃死,秦失吊之,三号而出。弟子曰:非夫子之友邪。曰:然。然则吊焉若此可乎。曰:然。始也吾以为其人也,而今非也。向吾入而吊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;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会之,必有不蕲言而言,不蕲哭而哭者,是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

庄子之学本於老子,此处先把老子贬剥,便是为贬剥尧舜。夫子张本道,我於老子亦无所私,而况他人乎。三号而出,言不用情也。弟子之问,谓老子於秦失本朋友也,何其吊之如此不用情乎。夫子指秦失也。始者吾以为其人者,言吾始以老子为非常之人也,今因吊之乃知其不为非常人也。何者,老子之死,其弟子之哭,无老无少,皆如此其悲哀,此铃老子未能去其形进,而有以感会门弟子之心,故其言其哭哀且慕者,有不期然而然也。天之所受本无物也,犹以有情相感,则是忘其始者之所受而遁逃其天理,背弃其情实,如此皆得罪於天者,故日遁天之刑。倍与背同。

适来,夫子时也;适去,夫子顺也。安时而处顺,一辰乐不能入也。古者谓是帝之悬解。

上面既说了秦失一段,就此却发明尽死生之理,以结一篇。盖欲人知其自然而然者,於死生无所动其心,而后可以养生也。夫子,有道者尊称之辞也。言天地之问有道之士,其来也亦适然而来,其去也亦适然而去,但当随其时而顺之。既知其来去之适然,则来亦不足为乐,去亦不足为哀。不能入者,言不能动其心也。县者,心有系着也。帝者,天也。知天理之自然,则天帝不能以死生系着我矣。言虽天亦无奈我何也。故日帝之县解。

指穷於为薪,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

此死生之喻也。谓如以薪炽火,指其薪而观之,则薪有穷尽之时,而世间之火自古及今,传而不绝,未尝见其尽。此三句奇文也。死生之理固非可以言语尽,且论其文前面讲理,到此却把个譬喻结末,岂非文字#3绝妙处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四竟

#1来便:原本作『光伏』,据明本改。

#2事:原作『意』,据明本改。

#3字:原作『子』,据明本改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

鬳斋林希逸

内篇齐物论下

道恶乎隐而有真伪,言恶乎隐而有是非。道恶乎往而不存,言恶乎存而不可。道隐於小成,言隐於荣华,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则莫若以明。物无非彼,物无非是,自彼则不见,自知则知之,故曰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

道本无真伪,不知道因何而隐晦,故有此真伪。至言本无是非,不知因何而隐晦,故有此是非之论。恶乎往而不存者,谓大小精粗,是道无乎不在也。恶乎存而不可者,谓是是非非皆可也。小成,小见也,一偏之见也,因人之偏见而后此道晦而不明。荣华者,自相夸诩以求名誉也。偏见之言,自相夸诩,则至言隐矣。自是而后,始有儒墨相是非之论。人之所非,我以为是,彼之所是,我以为非,安得而一定。若欲一定是非,则须是归之自然之天理方可,明者,天理也。故曰莫若以明。物无非彼者,言以我为是则以彼为非也;物无非是者,言我以为是则人以为非也。在彼之说,我则不为之。见察在我,知者则自知之。物我不对立则无是无非,因物我之对立而后有是有非,故曰: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

彼是方生之说也。虽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、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,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

有彼有是止与方生之说同。此是撰出一个方生字来做譬喻。盖生必有死,二者不可相离,若只说生而不说死,是见得一边而已。虽然汝虽见得一边,据道理来他自相离不得。如生则必有死,死则必有生,才有个可,便有个不可,才有个不可,便有个可,如何离得既知其说之不可离,则不若因其所是而是之,因其所非而非之,古之圣人所以不用一偏之见而照之以天理者,即因其是而已矣。前说因是因非,此又只言因是省文也。

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;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果且有彼是乎哉,果且无彼是乎哉。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,是亦一无穷,非亦一无穷也。故曰莫若以明。

若以是非而论,则它之说一是非也,我之说又一是非也,我与它又何以异。汝虽分为人我,其实分不得,故曰果且有彼是乎哉,果且无彼是乎哉,言彼与我皆无也。偶者,对也,若使彼之与我不对而立,混人已而一之,则为道之枢要矣。环之中必虚,我得道之枢要,则方始如环中然,如环之中则无终无始而无穷矣。是亦无穷,非亦无穷者,言听其自然也。如此则为自然之天理,故曰莫若以明,举前一句以结此段也。

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。以马喻马之非马,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。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。

指,手指也。以我之指为指,则以人之指为非,彼非指之人又以我指为非,若但以我而非彼,不若就他身上思量他又非我。物我对立则是非不可定也。马,博塞之筹也。见礼记投壶篇下。马有多寡,博者之相是非亦然。若以此理而喻之,则天职覆地职载,亦皆可以一偏而相非矣。万物之不同,飞者走者,动者植者,亦若筹马之不同,亦可以一偏而相非矣。此盖言世间无是非也,只缘有彼我,则有是非终不成。天地,亦可以彼我分乎。此皆譬物论之不可不齐也。

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谓之而然。恶乎然,然於然,恶乎不然,不然於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,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

可者可之,不可者不可之,故曰: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无精粗,行之即成,皆自然也。谓之而然说底便是也。我何所然乎,因其然者而然之;我何所不然乎,因其不然者而不然之。物固有所然者,固,本来也。言物物身上本来自有一个是底,故曰固有所然,固有所可。既有所然有所可,则物物皆如是也,故曰: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

故为是举莛与楹,厉与西施,恢恑谲怪,道通为一。

莛,屋梁也;楹,屋柱也。梁横而柱直,厉恶而施美。恢大之与褊狭,诡变之与循常,谲诈之与平直,妖怪之与祥瑞,皆不同者也。以道观之,则横直者各当其用,美恶者各全其质,皆可通而为一矣。言皆归之造物也。

其分也成也,其成也毁也。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

成毁,物之相戾者也。然无毁则无成,无成则无毁,譬如木之在山,伐而用之,毁也,以之作室则为成物矣。譬如用药,吹之咀之,分也,合而和之,可以成药。有筋有角而后成弓,在弓则为成,在筋角则为毁。秦不亡则汉不兴,汉虽成而秦则毁。以此观之,初无成也,亦无毁也。故曰复通为一。

唯达者知通为一,为是不用而寓诸庸。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,适得而几矣。因是已,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。

唯达道者知此理之为一,则去其是者不用之而寓诸庸之中。以常为用而随用皆通,通则自得矣。故曰:庸也者用也,用也者通也,通也者得也,适得而几矣。几,尽也。此亦无他,不过因是而无是非之争,如此而已。惟至於不知其然而循其自然,此则谓之道也。以下句已字粘上句已字,此是其笔端游戏作文字处。

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,谓之朝三,何谓朝三。曰:徂公赋芋,曰朝三而暮四。众祖皆怒。曰:然则朝四而暮三。众祖皆悦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,是之谓两行。

神明犹精神也。劳苦精神自为一偏之说,强相是非而不知理本同者,谓之朝三。此亦是做两字设譬喻起,与方生一样文法。芋,山栗也,一名橡子。名三与四也,实通七数也。名实未尝变,但移易朝暮而众祖喜怒随之,此喻是非之名虽异而理之实则同,但能因是则世自无争矣。洪野处云:列子胜於庄子,如此譬喻二书皆同,但把字数添喊处看,便见列子胜不得庄子。和之以是非者,和其是非而归之一也。天均者,均平而无彼此也。两行者,随其是非而使之并行也。
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恶乎至,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尽矣,不可以加矣;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;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;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,果且有成与亏乎哉,果且无成与亏乎哉。

未始有物者,太极之先也。古之人者,言古之知道者。自无物之始看起来,则天下之理极矣。其次为有物,是无极而太极也。自有物而有封,是太极分而为两仪也。两仪虽分,覆载异职,各循#1其理,何尝有所是非。是非起於人心之私,彰露也,私心既露则自然之道亏丧矣。道既亏则有好有恶,在我则爱而在物则恶,佛氏所谓爱河是也。亏其道而溺於爱,此自人心之私。然以造物观之,何尝有所成亏,故曰果且有成与亏乎哉,果且无成与亏乎哉。此言人世是非之争,到了皆归之空也。此一段固是自天地之初说来,然会此理者眼前便是。且如一念未起便是未始有物之时,此念既起便是有物。因此念而后有物我,便是有封,因物我而有好恶喜怒哀乐,便是有是非。未能回思,悉念未起之时,则但见胸次胶扰,便是道亏而爱成。及此念一过,依然无事,便见得何尝有成有亏。庄子之言若迂阔,若能如此体认,则皆是切身受用之事。

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。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惠,子之据梧也,三子之知几乎,皆其盛者也。故载之末年,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。其好之也欲以明之,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,若是而可谓成乎。虽我亦成也,若是而不可谓成乎。物与我无成也,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以明。

既说成亏之理,却以鼓琴喻之,最为亲切。且如有琴於此,用而鼓之,则一操之曲自有终始,此终始生於既鼓之后,若不鼓则安有终始哉。如人一念若不起,则亦无有物我之同异也。昭,姓也,名文,古之善鼓琴者。师旷,乐师也。策,击乐器之物也,今马鞭亦曰策,左传绕朝赠之以策,羊昙以策击西州门,皆马策也。枝犹持也,持而击曰枝,此二字想古语有之。师旷枝策即言师旷击乐器也。据梧,以梧为几而凭之,故曰据梧。因上言鼓琴,遂引说二子,言三子之技皆精。几,尽也,言其智於此技极其尽也。技精而有盛名於世,故曰皆其盛者也。载,事也,末年,晚年也,言从事於此终其身也。三子之好自以为异於天下之人,故曰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。三子既自好之,又欲夸说於人,故曰其好之也欲以明之。我虽如此夸说,而所听之人本自分#2晓,乃强欲以此晓之,枚曰彼非所明而明之。如惠子之强辩自愚也而以终其身。坚白本公孙龙之事,庄子却以为惠子,但借其分辩坚白之名耳。昧,自愚也。上言三子,此但以惠子之辨为结,亦是文法也。坚白,注家以为坚石白马之辨。盖曰坚则为石,言石不必言坚;白则为马,言白不必言马,亦犹黄马骊牛三也。史记苏秦传注又曰,龙泉水淬刀剑时坚利,故有坚白之论。曰黄所以为坚,白所以为利,齐辨之曰:白所以为不坚,黄所以为不利,二说虽殊,皆辨者之事尔。昭文既以鼓琴终其身,而昭文之子又传文之绪业,亦终其身,纶,绪业也。上言惠子,下句又以昭文之子结,此是笔端鼓舞处。终身无成者,言只它一人自会,教别人不得,故曰无成。几天下之事若只据其所能而可以为了当,则我之现前所能者谓之了当亦可也。若据此现前者未为了当,则凡天下之人与我皆不得谓之了当。成犹言了当也。此两句虽是结上三子之技,然其意甚广,盖所言三子之技亦是譬喻物论是非,非专说三子也。滑疑,言不分不晓也。滑乱而可疑,似明而不明也。耀,明也。圣人之心其所主者未尝着迹,故其所见之处若有若无。图,欲也,言圣人之所欲者如此也。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诸寻常之中,此之谓以明。自物无非彼以下,至非一无穷也,既解以明二字;自以指喻指以下至适得而几矣,又解因是二字;却直至此处又以此之谓以明结之,文势起伏,纵横变化,纲领自是分晓。仆尝谓齐物论自首至尾只是一片文字,子细看他下字,血脉便见。

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,其与是不类乎。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

此段又自为是不用一句中是字生来,故曰与是类乎,与是不类乎。此便是他下字血脉。前言言非吹也,到此换头又喝起今且有言於此一句,亦是他前后血脉。以其类者与其不类者,易地而看,则见类与不类皆相类矣。其意盖曰:把他做我看,把我做他看,则见我与他一般。故曰与彼无以异矣,此便是以指喻指,以马喻马之意。

虽然,请尝言之。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今我则已有谓矣,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,其果无谓乎。

庄子之文才下虽然作一转处,其语皆妙,其意盖谓:虽云无是无非,亦且说一说,故曰请尝言之。始,太极也,未始有始,无极也。未始有夫未始有始,此无极之上又一层也。有有物也,此有之生必自无而始。故曰有无也者,无字之上又有未始有无,即无极之上一层也。列子所谓有太质,有太素,有太初,亦是此意。当初本无个有,不特无个有,亦无个无。忽然有个无,则必是生出一个有,如此推明其意,盖谓其初,本来无物,因有我而后有物我,因有物我而后有是非,大意不过如此,却恁地发明果是高妙。据此处合曰:俄而有有矣。今不曰俄而有有而曰俄而有无,此皆其笔端入妙处。这个无字虽是有了,果是唤作无得否。故曰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此个无字虽未可知,然既唤作无字,便是有无之名矣。故曰今我则已有谓矣。然我虽有此言,谓,即言也,然不知此言果可谓有邪,果可谓无邪。此与鷇音处同。

圣人论而不议。春秋,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曰:何也。圣人怀之,众人辩之,以相示也。故曰: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

上面既说了彼我是非,到这数句又别生个说话,来发明此老胸中多少玲珑,多少快活。六合之外,天地之外也,存而不论,即释氏所谓四维上下不可思量也。六合之内,宇宙之间也,宇宙之间合有许多道理,圣人何尝不说,但不立此议以强天下之知。春秋,史书之名也,此一句又是既有君臣上下,凡见於史册者,皆是先王经世之意。圣人岂容不立此议,而何尝与世人争较是非。盖天下之理,惟其不言则为至言,才到分辩处,便是你胸中自见得不透彻也。故曰: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辨也者,有不辨也。到这裹又自发一个何也之间。怀之者,退藏於密之意也。圣人於此,卷而怀之,众人於此,则必辩而明之,以相夸示。才有分辩,便是无见识处,故曰有不见也。

夫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。道昭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,五者园而几向方矣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辩、不道之道。若有能知,此之谓天府。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光。

对立者曰称谓之,大道则无对立者矣。不言之中自有至言,故曰大辩不言。无七之迹而后为大仁。嗛,满也,猴藏物曰嗛。以康为廉,则有自满之意。国语曰:嗛嗛之德,不足就也,言其自小。即此嗛字,清畏人知,清畏人不知,皆不得为大廉矣。不忮者,不见其用勇之迹也。既说此五句,下面又再解一转。昭者明也,道不可以指名,昭然而指名,则非道矣,故曰:不道言而形诸辩,则是自有见不及处矣。常者,可见之进也,有可见之迹则非仁之大成矣。廉而至於有自洁之意,则不诚实矣,清,自洁意也。信,实也。勇而见於忮,则必丧其勇矣。园,圆也,言此以上五者皆是个圆物,谓其本混成也,若稍有迹则近於四方之物矣。谓其有圭角也。几,近也。向字与於字同意,天下之真知必至於不知为知而止,则为知之至矣。不知之知,便是不言之辩,便是不道之道。若人有能知此,则可以见天理之所会矣。故曰:此之谓天府。天府者,天理之所会也。天理之所会,欲益之而不能益,故曰注焉而不满;欲损之而不能损,故曰酌焉而不竭。至理之妙,无终无始,故曰不知其所由来。葆光者,滑疑之耀也。葆,藏也。藏其光而不露,故曰葆光。

故昔者尧问於舜曰:我欲伐宗、脍、胥敖,南面而不释然,其故何也。舜曰:夫三子者,犹存乎蓬艾之间。若不释然,何哉。昔者十日并出,万物皆照,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。

昔者上着一故字,便是因上文而引证也。宗脍胥敖之事无经见,亦寓言耳。不释然者,不悦也,蓬艾之间,喻其物欲障蔽而不知有天地也。谓彼之三国,物欲自蔽,未能向化,而我才有不悦之心,则物我亦对立矣。十日并出亦见淮南子。此盖庄子寓言,淮南子又因之而妆撰也。言日於万物无所不照,况我之德犹胜於日,而不能容此三子者乎。此意盖喻物我是非,圣人所以真之不辩者,照之以天也。十日之说,即莫若以明之喻也。

啮缺问乎王倪曰:子知物之所同是乎。曰:吾恶乎知之。子知子之所不知邪。曰:吾恶乎知之。然则物无知邪。曰:吾恶乎知之。虽然,尝试言之。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,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。

此段又自知止其所不知上生来,又自前头是字上引来。所以道一篇,只是一片文字。啮缺同是之间,王倪不知之对,便即是知止其所不知。但如此撰造名字,鼓舞发挥,此所以为庄子也。既曰吾恶乎知之,又曰虽然尝试言之,此皆转换妙处。知之非不知,不知之非知,此两句发得知止其所不知又妙。其意盖谓不知便是真知也。

且吾尝试问乎汝。民湿寝则腰疾偏死,鳅然乎哉。木处则惴栗徇惧,猨猴然乎哉。三者孰知正处。民食刍豢,麋鹿食荐,卿蛆甘带,鸱鸦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。猨猵狙以为雌,麋与鹿交,鳅与鱼游,毛嫱丽姬,人之所美也,鱼见之深入,乌见之高飞,麋鹿见之决骤,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。自我观之,仁义之端、是非之涂,樊然骰乱。吾恶能知其辩。

且吾尝试问乎汝者,又为发端之语也。鳅安乎水,猿猴安乎木,人岂能处此。既各安其所安,而皆不能安其所不安,则是三者所处皆非正也。岂得以人异乎猿鳅哉。刍,草木之食;豢,肉味之食也,荐,草也;带,蛇也。麋鹿则食草,蜈蚣则食蛇,鸱鸦则食鼠,人则食刍豢,所嗜好甘美皆不同,则四者之味孰为正哉。猵狙,獦牂也。猵狙以猿为雌,麋鹿一类物也,鳅与鱼非二物,即如此下,语此一段雌雄之喻,却就毛嫱丽姬发此三句,言人之悦好色者,其与禽鱼何异,我之视猿鹿亦犹猿鹿之视我,然四者之於色,孰为正乎。决,猛也,骤,走也。此三节皆为是非物我之喻,故结之曰:自我观之,仁义之分,是非之论,纷然而淆乱。亦犹处味色之不同,又安可得而辩。樊然,纷然也,殽,杂也。

啮缺曰:子不知利害,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。王倪曰:至人神矣,大泽焚而不能热,河汉冱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。若然者,乘云气,骑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,死生无变於己,而况利害之端乎。

王倪即至人也。神矣者,言其妙万物而无迹也。不热不寒不惊,即游心於无物之始也。死生之大,且不为之动心,而况利害是非乎。此一句却是朴实头结杀一句。

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:吾闻诸夫子,圣人不从事於务,不就利,不违害,不喜求,不缘道,无谓有谓,有谓无谓,而游乎尘垢之外。夫子以为孟浪之言,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为奚若。长梧子曰:是黄帝之所听莹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。

此因至人又发圣人之问,且就此贬剥圣门学者。务,事也,不从事,不以为意也,有就有违,则是知有利害矣。利害不知,何就违之有。物之求我归我也,亦不以为喜。不缘道,无行道之迹也。无谓有谓,不言之言也;有谓无谓,言而不言也。孟浪,不着实也。夫子,指孔子也。言我以圣人之事语之夫子,其言有妙道而夫子以为不着实之言,吾子谓如何。吾子,即长梧子也。莹,明也,言必黄帝听此而后能明之。

且汝亦大早计,见卵而求时夜,见弹而求鸮炙。予尝为汝妄言之,汝以妄听之奚?旁日月挟宇宙,为其吻合,置其滑愍,以隶相尊。众人役役,圣人愚芚,参万岁而一成纯,万物尽然,而以是相蕴。

汝亦大早计者,谓汝之所言方如此,而早以为妙道之行,是见少而自多之意。鸡未出卯而早求其呼更,挟弹而未得鸮,早求之以为炙,此早计之喻也。时夜,度其时而呼更也。我试为汝妄说,汝且妄听之,看如何妄,犹言未可把作十分真实说,未可把作十分真实听也。奚,何如也,此一字奇。旁日月,附日月也;挟宇宙,宇宙在其怀内也。吻,合者,言浑然相合而无缝罅也,言至理混然为一也。滑,汩汩也;愍,昏昧也。人世汩汩愍愍,以隶而相尊者,皆置之而不言也。士尊大夫,大夫以士为隶,大夫尊卿,卿又以大夫为隶,推而上之,彼此皆隶也,而却自为尊卑。众人迷於世,故役役然,圣人以不知知之,则浑浑然,犹愚芚也。愚芚,无知之貌也。参,合也,合万岁而观,止此一理,更无间杂,故曰一成纯。万物尽然者,言万物各然其所然,人人皆有私意,所以天地之间,自古及今,积无限个是字,故曰:以是相蕴。相蕴者,犹言相积相压也。

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。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。丽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,及其至於王所,与王同匡床,食刍豢,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。梦饮酒者旦而哭泣,梦哭泣者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,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,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君乎牧乎,固哉丘也,与汝皆梦也。予谓汝梦亦梦也,是其言也,其名为吊诡。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

前面就因是上发到以是相蕴处,却又把前头死生无变乎已一句就此发明。丧,去乡里也,弱丧者,弱年而去其乡也。久留他乡而忘其故国,恐悦生而恶死者,亦似此也。丽姬,晋献公之姬也,姬得於骊戎之国,故曰丽之姬。艾丽,戎地名,封人,守封疆之人也。始者去戎而来晋,故以为悲,及其既贵,与王匡床而食,而后以始之泣为悔,以此为死生之喻也。梦饮酒者旦而哭泣,梦哭泣者旦而田猎,此语占梦书多有之。梦觉之间,变幻如此,方其梦也,不知为梦,又於梦中自占其梦,既觉而后乃知所梦所占皆梦也。此等处皆曲尽人情之妙,若此处见得到,则知卫玠之间、乐广之答,皆未为深达,此亦学问中一大事。如乐广之诉,则高宗梦傅#3,说孔子梦周公,果为何如耶。大觉,见道者也,禅家所谓大悟也。君贵也,牧圉贱也,愚人处世方在梦中,切切自分贵贱,岂非固蔽乎。窃窃然,小见之貌。某与汝所言皆在梦中,我今如此说,谓汝为梦,亦梦中语耳。此意盖言人世皆是虚梦,但其文变化得奇特。吊,至诡怪也。我为此言可谓至怪,然至怪之中实存至妙之理,使万世之后,

苟有大圣人出,知我此等见解,与我犹旦暮之遇也。此亦后世有杨子云,必知我之意。解,见解也。

既使我与若辩矣。若胜我,我不若胜,若果是也,我果非也邪。我胜若,若不吾胜,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。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。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。我与若不能相知也,则人固受其黮暗,吾谁使正之。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与若同矣,恶能正之。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同乎我矣,恶能正之。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异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。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。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。

此一节又自以是相蕴处生来,亦前所谓利害之端也,胜负不足为是非,则是我与若辩者,彼此不能相知也。黮暗者,言其见之昏也。二人见既皆昏,则将使谁正之。议论与彼同既不可,议论与我同又不可,若皆与我与彼不同亦不可,若皆与我与彼相同亦不可。我是一个,若是一个,此人又是一个,则是三个人皆不能相知,必须别待一个来,故曰待彼也邪。此彼字便是造化矣,便是天倪矣,天倪即前之天均也。

何谓和之以天倪。曰:是不是,然不然,是若果是也,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。然若果然也,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。化声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,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忘年忘义,振於无竟,故寓诸无竟。

倪,分也,天倪之所以和者,因是而已。是与不是、然与不然,皆两存之,即前之两行也。才以为是,才以为然,则又有个不是不然起来,便有是非之争也。声,言也,化声者,谓以言语相化服也。相待者,相对相敌也,若以是非之争,强将言语,自相对敌而求以化服之,何以因其所是而不相敌邪。故日若其不相待。此二字下得最奇特。若其犹言何似也,不相待而尚同,则是和之以天倪,尽可游衍,尽可穷尽岁月,故曰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因之,顺之也;曼衍,游衍也;穷年,犹子美所谓潇洒送日月也。能如此则不特可以穷年,并与岁月忘之矣,非特忘岁月,并与义理忘之矣。年义既忘,则振动鼓舞於无物之境,此振字便是逍遥之意。既逍遥於无物之境,则终身皆寄寓於无物之境矣。

罔两问景曰:曩子行,今子止,曩子坐,今子起,何其无特操与。景曰:吾有待而然者邪,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,吾待蛇蚹蜩翼邪。恶识所以然,恶识所以不然。

此一段又自待字上生起来。罔两,影边之澹薄者。无特操者,言其无定度也。吾有待而然者,言影之动,所待者形也。我虽待形而形又有所待者,是待造物也。形之为形亦犹蛇蚹蜩翼而已,我岂徒待彼邪。蜩蛇既化而蚹翼犹存,是其蜕也,岂能自动耶。我既待形,形又有待,则恶知所以然与不然哉。此即是非待彼之喻也。

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蝴蝶也,自喻适志与,不知周也。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,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,蝴蝶之梦为周与,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,此之谓物化。

此一段又自前面说梦处生来。栩栩,蝶飞之貌。自喻者,自乐也,适志者,快意也。言梦中之为蝴蝶,不胜快意,不复知有我矣,故曰不知周也。蘧蘧,僵直之貌,此形容既觉在床之时。此等处皆是画笔。在庄周则以夜来之为胡蝶梦也,恐胡蝶在彼又以我今者之觉为梦,故曰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,胡蝶之梦为周与。这个梦觉须有个分别处,故曰周与胡蝶必有分矣。此一句似结不结,却不说破,正要人就此参究,便是禅家做话头相似。此之谓物化者,言此谓万物变化之理也。

此篇立名主於齐物论,末后却撰出两个譬喻。如此其文绝奇,其意又奥妙,人能悟此,则又何是非之可争。即所谓死生无变於己,而况利害之端之意,首尾照应,若断而复连,若相因而不相续,全是一片文字,笔势如此起伏,读得透彻,自有无穷之味。

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竟

#1循:明本作『随』。

#2分:疑当为『不』。

#3 傅:原作『得』,据明本改。